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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錢:怎麽離開這個世界?

(2018-12-04 23:35:01) 下一個
怎麽離開這個世界?
老錢
(11/2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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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華夏文摘上讀到一篇短篇小說《怡光:買槍記(小說)》。我也將之附錄在後。

 

這篇小說攪動了我的記憶,引起了我的思緒。

 

小說中的主角,路明,應該是和我同年,也是66屆的高中畢業生。從小說情節來推理,也應該和我一樣,是77級的大學生。小說以主角的摯友,小於主角五歲的中學一年級校友的身份敘述展開故事的。故事是圍繞著最宏大的主題“生與死”展開的。最後也提到了托爾斯泰的名言:“人間一切都是虛幻,隻有死是真實的”。 

 

主人公路明得了胰腺癌。路明的女兒,路濤,是學醫的,已經是住院醫生了。當路濤在最後的時刻趕到醫院時,路明已經沒有知覺地躺在ICU/急救室裏了。路明的夫人要求是“盡量搶救”。而路濤找來病曆和各種檢驗指標細細研讀,並和自己醫院的老師詳談分析後,說服了家人,更改了治療要求,“除了使用鎮痛措施外,不必搶救”。所以,路明昏迷了兩天後,安靜地離去。 

我的父親也是胰腺癌去世的。因為胰腺是深藏在腹腔的後部,和脊椎之間,很難探查(見附件一)。等到發覺時,胰腺癌就已經是晚期了。特別是容易轉移擴散到肝髒。父親一直有胃病,偶有疼痛,也就不是很在意。因為胃部疼痛突然嚴重並加劇,就去找了老朋友,鼓樓醫院地大內科主任。一經確診,立刻住院。之後,很快,就變得非常疼痛,父親一直是靠打杜冷丁鎮痛。前後一共是三個月。看著他,就像一支蠟燭,一點一點地耗幹了。肝功能完全破壞了,完全是靠滴注維持生命。到了最後,知覺也沒有了,完全是靠丙種球蛋白才能維持著生命。當時的丙種球蛋白全靠德國進口,非常稀缺;當然也是非常昂貴,父親的教授工資,也就隻夠付一支丙種球蛋白,是當時平均工資的三四倍。或者說,父親完全是靠特權維持生命。母親明白,這已經是不可逆的了,繼續靠丙種球蛋白維持下去,完全是在浪費社會資源。母親和我商量,我們一致同意,告訴醫生,不要再用丙種球蛋白了;除了止痛,不做搶救。。。 

媽媽對自己的後事,也是這樣開明,明確的。這也當然是我的對自己的態度和既定方針。

 

路明在得知自己得了胰腺癌之後,就開始從網上的研究了各種自殺方法,以及每種方法的三項定量指標(自殺成功率,死亡時間,痛苦指數)。為了減少自己和家人的痛苦,他決定用手槍自殺。自己已經病得沒有行動能力了。於是就叫來東海岸的摯友,故事的敘述人,幫助自己去買一把手槍。最後,選擇了,捷克設計美國製造的CZ-75D的半自動手槍。這把槍就藏在他的床墊裏。所有的考慮,都是非常科學,理智,邏輯的。 

可是,當他決定用槍自殺的時候,已經虛弱到連槍栓都拉不動了。手槍跌落在床邊。。。 

我完全能理解路明的思路和決定。作為一個現代的,有知識,有德行的人,都應該看清楚,有一個明智的理念和決定:不應該浪費珍貴的社會資源;不應該給別人,給親人增加痛苦和麻煩;不應該堅持沒有健康,沒有價值的,沒有意義的苟延殘喘。 

 

現代科技和醫學的迅猛發展,把人類的平均壽命/Expectation,大大的提高。遠遠超過了人類百萬年來進化形成的上限。曾經的“人生七十古來稀”,五十多年前,還是真理。半個世紀多一點,已經完全不符合現代了。現在七十不稀了,八十也不稀了,甚至九十都不稀了。現在已經是到了“人生百歲才為稀”了。醫學的發達,很容易地克服了一個一個具體的導致死亡的原因。什麽都可以找到“病因”,都可以治療。 

但是,嚴重的問題是,雖然生命延長了,並沒有能延續健康和生命的質量。沒有健康,隻是苟延殘喘。而且極大地消耗著有限的社會資源。自己也沒有生活質量,沒有意義。既沒有貢獻,也沒有享受。而且,隻有痛苦。人生的最後階段的醫療保險消耗,占到了70%!這不僅僅是個人問題,家庭問題,而且,也是嚴重的社會問題。這樣的狀況,將是沒有哪一個社會,哪一個國家承擔的起的。 

而且這樣的離世的過程,往往是非常痛苦的折磨。對於病人,是極其痛苦的,幾乎就是生活在煉獄之中。對於親愛的人們,也是非常痛苦的折磨。。。都是完全沒有意義,沒有價值的。。。

 

我完全能理解,讚同路明。。。我絕不願意毫無價值地苟延殘喘,還要折磨親人,浪費社會資源。。。 

每一個有責任心,有道德的,有知識的人,都應該對這個問題,有所考慮。

我希望,到我臨終的時候,痛痛快快,幹淨利索地結束,不給家人增加痛苦和麻煩。不給社會造成負擔。

 

我也希望,社會整體能有一個明知的認知和做法:安樂死。可是,不容易,很難。

 

但是,每個人可以“從我做起”。

 

 

 

文中關於槍,提到了CZ-75D的半自動手槍,槍栓太硬了。S&W-442左輪手槍,非常輕便,容易操作。是最好的選擇。

 

小說中的一個細節有點問題。路明夫婦各買了50萬的人壽保險。按照小說的描寫,他們的房子價值,在加州,應該超過百萬。人壽保險的設計,都是為了未亡人的財務安全。起碼是能夠保證房子的債務能夠立刻付清。如果可能,還要保證孩子的教育費用。所以,人壽保險應該是一百萬,除非他們已經付了五十萬的首付/down payment。一百萬,對於在南加州的高科技人士,這應該不算什麽了。房子都起碼是一百萬了。

 

關於自殺後的保險付款,我記得,在保險購買超過兩年之後,自殺也要照付的。

 

 (文到此結束)

 

 

附件一    美國少年發明的神奇快速的“測癌試紙”

傑克·安德拉卡(Jack Andraka),1997年出生,是美國馬裏蘭州克朗斯維爾市的一名中學生。他的名字早在其 15 歲時便已揚名整個醫學界,在2012年,他是英特爾科學獎獲得者,而現在他的身份,則是美國發明家、科學家和癌症研究者。據報道,傑克所獨創的檢測胰腺癌的新方法,是一種測試人體血液內“間皮素(Mesothelin)”含量的方法——“間皮素”是早期胰腺癌患者的血液和尿液中常有的一種生物指標。傑克用“間皮素”抗體和具有導電能力的碳納米管製成一種特殊材料,然後覆蓋在普通濾紙上,做成一種“測癌試紙”。血液中如含有間皮素,則這些間皮素會與該抗體特異性結合,致使碳納米管的導電能力發生變化,繼而根據電信號的變化,測試人員可以計算出血液中間皮素的含量。當測試者將一滴血液滴到這種“測癌試紙”上後,如果血液中擁有“間皮素”,那麽將會和抗體結合,從而使抗體膨脹增大;如果血液中擁有的“間皮素”更多,將會使更多的抗體膨脹,從而能夠改變碳納米管的電子性能,使碳納米管的導電性和電子信號變得更弱,而這種改變將可以通過“測癌試紙”上的生物感應信號顯示出來。所以測試者隻需提供一滴血測試,通過試紙上的一些色調變化,就能精確測出自己血液中的“間皮素”含量程度。

傑克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中的實驗證明,他的神奇測癌方法不但完全可行,並且和現有醫學界流行的檢測方法相比,速度要快上168倍、價格便宜26667倍,敏感度和有效度更是高達400倍。

 

附件二  【華夏文摘】怡光:買槍記(小說)

發表於 2018  11  12   舟巷

光鮮漂亮的城市也有陰暗壓抑的街區。這裏就是。

單車道的街在這裏斷了,形成一個死胡同。街的一邊是一個四車位的加油站,失修的黑色頂棚被灰色的柱子撐著,像一隻巨大的烏鴉,黑羽下是少見的老舊設備,還在強撐著賣油,一塊牌子白底紅字寫著隻收現金。街的另一邊是一棟黑色的,餐廳一般的房子,沒有窗,牆上粉紅色的字寫著“Girl Girl Girl(小姐,小姐,小姐),下麵畫著一個巨大的深紅色嘴唇,幾輛髒舊的汽車稀疏地灑在門前的停車場上。街的盡頭是一棟質量頗佳的建築,看起來是一塊堅實的,沒有修飾的立方體,也著黑色。立方體的門牌很醒目,583,這是我要找的地址,南方槍店(Southern Gun。我辛苦展轉跑到這裏,是想買到一隻CZ 75D手槍。我查過,這城市裏其他的槍店都沒有存貨,需要預定,這裏有。我的打算是今天就把它買了帶走。

我推開槍店的彈簧門,屋裏屋外兩個世界。裏麵燈火通明,象是007常去的那間屋子。一排排短槍擠在玻璃櫃裏,一隻隻長槍張牙舞爪地掛滿了牆,惡狠狠的刺刀,陰險的消音器從櫃台裏默默地指向你。我的腳不自主地在門邊猶豫了一下,彈簧門卻迫不及待地要搧過來,我急忙邁進屋子。

屋子裏幾乎擠滿了人,各式各樣的人。店員都著黑裝,結實強壯,有幾個畫了莫名其妙的文身,在街上我是不會招惹的,這裏他們都那樣和藹認真地接待著顧客。客人們談著,問著,試著,手中擺弄的不像是凶器,倒像是襪子,內衣。這樣的環境下,人們從容的神情更使我緊張。是直接走到櫃台,還是排隊,哪裏有隊?我不自在地退到門邊,是思考,還是在觀看,自己也說不清。這時彈簧門又開了,一隻薄裙下細長的美腿伸了進來。我抬頭看到一位漂亮的白人姑娘和她的男友跨進大門。那位姑娘輕飄飄地轉向大門另一側,從記號器中撕下一張號牌,動作從容熟練,接著,兩人慢悠悠坐到了遠處的長凳上聊天。這時我的心才平靜下來,學著撕了一張號牌,也坐到長凳上。

我心情忐忑,神情不安,不光是因為生疏的環境,更是因為我知道我在做一件犯法的事情。但是我不能不做,為了他。他是我近五十年的朋友,路明,可能叫他兄長更合適。

那時我在初中一年級。我性格懦弱,但腦筋還好使,其必然的結果是,在課堂上受到尊重,在課外受到欺辱。那些課堂上被老師罵得狗血淋頭的同學,總想找機會把受的氣轉帳到我的名下。那天課間操時間,班上最彪悍的老大,帶著老二和其他兩個人追著我不放,要扒我的褲子,有什麽資格在班上充狠,今天要看看他長毛沒有,這種情況下我當然是無處可逃。就在我閉上眼睛等待他們得逞的時候,我聽見老大”“哎呀一聲大叫,從我身上滾了下去,老二也怯生生地站了起來。我睜開眼睛,看見一位高年級的男生,怒目注視著屁股被踢慘了的老大,然後轉向我,微笑著拉我起來,說,快把褲子扣上,說完轉身就走,那瀟灑的氣派隻在小說中見過。受寵若驚的我,夾在一堆泄氣的皮球當中,看著那魁梧的背影漸漸遠去。他突然回過頭來,大聲對我說,以後他們再欺負你,來告訴我!從那以後,確實沒有人再敢欺負我,班上傳,我是有人的人。

但我確實不知道那位高年級的男生是誰。

一個大雨天,中飯後我打著傘從家返回學校,看見足球場上有兩個裹滿了泥和草的人在雨中瘋狂地踢球,場景使人震憾。觀眾隻有一個,打著雨傘,抱著兩個鋁飯盒。我駐足觀看,認出其中一位就是那高年級的男生。端飯盒的同學告訴我,他叫路明,校籃球隊中鋒,球場上另一位是校足球隊的前鋒。因為足球前鋒今天午飯時取笑路明不懂足球,引發了這場雨中的單挑。雖然那場比賽不分勝負,我卻在雨中結識了路明,他高三。我從此粘住他,成了他的小夥伴,有事無事往高三教室跑,他打比賽,我為他守衣服,他忙作業,我為他打飯。隨便別人怎麽說,我就是願意。路明也喜歡我,他說我長得有點象他,要知道,他可是我心中的美男子。為了他這話,我在家裏偷偷照了兩天鏡子,回來對他說,我這醜樣怎麽比得上他。他說我的五官很好,隻是位置的排列欠佳。

後來他下了鄉,我裝病留在城裏。

有關路明的能耐和我們的交往,我可以一口氣說好多。我的筆記本裏一直夾著兩封發黃了的短信,它們會讓人一下子明白很多事。

一封是他在鄉下寫給我的。

我把我高中的所有課本和能找到的參考書都給你寄來了,這裏還收了一套別人不要的,我自己讀。任何時候不要忘記多學點東西。

另一封是他到美國讀博士時寫給我的。

不要猶豫,快把托福考了,你有碩士學位,到這裏讀博士不用考GRE。附上75美元的支票,去交托福考試費。

好多年以後,我在美國東海岸一所大學得到一個教書的職位,路明在南加州一家公司做研究。我們在東西兩岸各忙各的事,交往的時間間隔慢慢變成以年為單位,但沒有人懷疑過它的質量。

幾天前,收到路明的郵件,說他生病了,問我能不能過來看看他。這樣的請求在我們之間從沒有發生過。我第二天就飛了過來,對學校裏說的是家人病重。

第一眼看到他,我幾乎哭出來。他靠在床頭,濃黑的頭發變得稀稀疏疏,人瘦得出奇,麵色幹黃,眼睛無光,已經不是一年多前見到的樣子。我的抱怨還沒有出口,就被他給堵在嘴邊,一年前查出的病,沒有告訴你。我知道,除了增加難受之外,沒有其他意義。他說話中氣不足,但還是那樣合情合理的果斷。

進門前,於敏已經把他的病情向我作了詳述。於敏是我中學時的同班同學,我們班的班花,為追路明下的鄉,要不然也可以像我一樣裝病留城。她說路明患的是胰腺癌,發現時已有胡豆那樣大,立即去女兒路濤作專科實習醫生的梅奧診所(Mayo Clinic)作了手術。

那可是給世界上王公貴族們治病的地方啊,手術應該很不錯吧!

病的性質在那裏。現在繼續化療和藥療。回答很平靜,但令人心揪著。

上次聚會時,我開玩笑說於敏是永遠不老的凍美人,此時的她,一瞬間壓縮進了二十年的歲月,其原因不用人提。她囑咐我不要在路明麵前談他的病,眼睛裏轉動著淚花。

我和路明對坐著,不講話。以前,在學校,在他農村的破屋裏,在我的家,甚至在美國的校園,我們也曾這樣對坐著,常常是他講,我聽,我是那樣地依賴他,信任他。此時我真想說點什麽,但心裏很清楚,講出來的都是假話,滿腦子盤旋著患同樣病而離去的史蒂夫喬布斯的名字,不讓我有思索的空隙。路明盯著我的臉仔細看,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不停地搜索著什麽,他突然笑了起來,你越老越好看 那笑有點艱難,但還是透出他年輕時的調皮樣,是不是包子蒸熟了,擠在一道的褶皺都打開來。我從心底裏笑不出,但淺表的笑神經還是被他撥弄開。他滿是針眼的手緩緩伸向床頭櫃,我上前幫忙,他揮手製止。他從抽屜裏取出的是自己的駕駛執照,和一張紙。他指著駕照說:

你看看,上麵這個人像你還是像我?

那時候的他,滿頭濃發,豐滿,健康,笑容滿麵,可現在. . .

一百個人都會說,駕照上的這個人是你!

我似是而非地不語,他大概會認為我多少有點認同。

小鍾,我是想求你做一件事。

我一輩子都在等這樣一句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可是為什麽它來的這樣遲,而且是在這樣的時候。盡管這樣,那種自尊,自豪,俠義,混合在一起的模糊感覺,使我的心裏特別好受。

幫我弄一隻槍。

我一吃驚,大腦似乎突然被插進一根高速數據線,各種影象,八方湧來,真實的,虛假的,親曆的,想像的,都裹著的概念,光速般翻滾。無病無災時,我們常常用它來裝點談吐和思想,感覺它離得那樣遠,這時,一下子衝到了跟前。

不要那樣看著我,準備一下而已。後悔從前沒有做這件事,現在自己做不成了。

你知道這是要幹什麽嗎?

當生命裏最重要的東西已經不可能再有,換一個活法又有什麽奇怪的。人悠悠地來,也可以悠悠地去。

那是悠悠嗎?

是不是悠悠,你看看這個。說著,他遞給我從床頭櫃抽屜裏取出的那張紙,這裏麵任何一種辦法,都比ICU裏麵更要悠悠

這是一張表格,他說從網上的研究文章中翻譯過來,列出了可以見到的各種自殺方法,以及每種方法的三項定量指標。這三項指標把那些方法從最優到最劣逐一排列,其精確和認真的程度不得不令人信服。

排名           方法         致命能力   致死時間(分鍾)   痛苦程度

1         霰彈槍擊頭部     99.0%                 1.7                      5.5

2         氰化物                 97.0%                 1.8                    51.5

3          一般槍擊頭部    97.0%                2.5                      13

4         霰彈槍擊胸部     96.4%                1.4                      16

5         引爆炸藥              96.4%                1.6                    3.75

6         臥軌                      96.2%             17.92                   7.08

7         跳樓                      93.4%               4.56                  17.78

8         一般槍擊胸部     89.5%                   7                     21.7

9         上吊                     89.5%                    7                    25.5

10        車禍                    78.5%                20.5                    30

. . . . . .

26        過量處方藥       12.3%                 129                     8.5

27        過量非處方藥    6.0%                  456                  22.5

28        割腕失血             6.0%                  105                    71

這張表看得我心驚膽戰,與此同時,另外一張表立即浮現到眼前。那是兩年以前,路明和我談籃球時送給我的,籃球場上投籃命中率最高的球星的排行:

1  阿塞卡爾德隆             98.1%

2  卡爾文墨菲                 95.8%

3  穆罕默德勞夫             95.6%

. . . . . .

10  布萊恩羅伯茨          94.0%

曾幾何時,他對生活懷有那樣強烈的興趣和熱情。

我們並不怕死,但我們是凡人,我們怕痛苦,特別是長時期的無望的痛苦。

他說我們的時候,這話變成了哲理,你不服都不行。像往常一樣,在他嚴密的思考麵前,我沒有辯駁的餘地。要按著理性的思路走,就得強壓著你的情感。

你知道加州最近通過了有關安樂死的法案嗎?我問。

知道,也詳細讀過。幾個醫生坐在一起,來鑒定一個身患絕症的人,再活不過三個月 . . . 人的生死要別人來囉囉嗦嗦地決定,我不想那樣。他的神情,他的語調,強烈地觸動我的認同感,即使我的州通過同樣的法案,我也不想那樣。

怎麽沒有讓於敏. . .”

我絲毫沒有推諉的意思,隻是想這種最私密的事情當由最親的人去做。

我想你可能更適合幫我做這件事。不必告訴她。他的臉上有不易言出的難色。我知道,於敏是個單純善良的女子,這種事太血腥,大概引起過他們見解的不和。

路明接著向我解釋了具體的操作方法。其實很簡單,用他的駕照,護照和其他個人信息,到搶店去冒名買一隻手槍。他說,這樣做雖然有逆於加州的槍支管理條例,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憑我和他照片的相似程度,出問題的可能性是零,就像是魯肅上了諸葛亮的借箭船。至於買什麽樣的槍,他讓我決定。

我在網上熬了一整晚,彌補我的槍械知識。第一次做這種事,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虛榮心,在它的驅使下,我決定買一隻市麵上公認最好的手槍。我觀看了不下10個介紹手槍品牌和性能的視頻,決定選擇捷克設計美國製造的CZ係列的半自動手槍。這類槍看上去形象高貴,最主要是在好幾個網站上它都被評為排名前10的世界上最好的手槍,其中CZ 75B SP-01型被選為北約武裝部隊官兵的標準配槍,CZ 75D型個子稍小,是特工的首選,也成了我的選擇。於是,我找到了南方槍店

輪到我的號牌了。我的軀體感覺著心跳,步態怯生生,慢慢走到櫃台前。店員接過路明的駕照和護照,神情友好,隨便看了我一眼,便發給我槍支安全證書的考試卷。完全沒有料到麵試竟如此簡單和沒有懸念,路明的眼力又一次得到證實,我提著的心飛快落地。 30個題的常識測試不在話下,路明已經告訴了我如何準備。一切手續很快辦完,但是我卻不能立即把槍帶走,所有材料需要交到FBI,最後作一次購槍者的背景審查,期限為10天。這倒不用擔心,路明是個行為清白得透明的人,隻是我還要再來一趟,完成這項秘密行動。

兩個多星期後的一個周末,我又從東邊飛過來,到槍店取槍。這時路明的情況有些好轉,可以在屋子裏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於敏也可以到公司去應卯幾個鍾頭。路明要我帶他一道去槍店。他在一旁看我在試槍室裏試射了兩梭子,我要他也試試,他接過槍,細細觀看,拉了一下槍栓,便還給我,對那槍讚不絕口,隻是覺得槍栓有點重,但認為把子彈推上膛應該沒有問題。我們兩人開著車在市內小小地旅遊了一回,他說了很多話,大多是有關於敏母女。他對路濤不擔心,那是個強人,但對於敏放心不下,時時露出對她的切切深情。路明告訴我,好多年前,他和於敏各買了50萬美元的人壽保險,後來他改變了主意,把對於敏的保險改成了對自己的保險。

她不在了,我不愁沒辦法,我不在了,希望她更安全一些。

她知道她會有100萬美元的人壽保險嗎?

是的。

我們乘於敏還沒有回家,去完成購槍的最後一道程序,把槍藏在一個隱蔽可靠的地方。對此,路明早有打算。路明的床是雙層海綿床墊,上層是乳膠記憶綿,下層是普通硬海綿。在路明的指導下,我用利刀在下層床墊邊割出半尺長的口子,把槍和一個上了10發子彈的彈夾穩穩地放進去,然後用透明塑料布封好。黑色的槍盒很容易打發,放在路明的工具箱裏,會被認為是個普通的電鑽盒子。

我告別時,路明擁抱了我。我第一次發現,雖然已十分羸弱,他的肩是那樣寬。我體會到了於敏伏在那裏的感覺,那是一種女人和男人都可以靠得住的肩。

你要好好的,路明!我們都離不開你。我的心一下子酸得發痛,眼睛開始濕漉漉,說話都有點不自在,今年放暑假,我要來陪你兩個月。我們開車去俄勒岡,去洛基山,我們乘飛機到處去看NBA . . .”

那時正是初春。寒意退去後,東海岸迎來了遍地的桃花和櫻花,路明的病也像那氣候,一天天好起來,令人鼓舞。他特別告訴我,春假的兩周不要去看他了,來回一趟蠻遠的,把好時間都堆到暑假去。我查了今年學校裏暑期的日程安排,定好了機票,那是給學生考完最後一門課的第二天。

有一天下午,我在書房裏備課,電話鈴響起來,語音係統報告一個不熟悉的電話號碼,我通常是不接的。電話鈴頑強地響了近一分鍾,不達目的誓不休的模樣。我過去提起話筒,不耐煩地說,你是誰啊?

鍾叔,我聽出是路濤,我爸爸走了。

我的頭像被什麽東西重重撞擊,但我忍住沒有發聲,下意識地等待著路濤的另一句話,那將會是更猛的一擊。路濤沉默了許久,說,就是剛才,在醫院的ICU病房。我是在這裏給你打電話。不像有槍擊事件發生。疑惑夾在悲痛中。我請求路濤等我來看他最後一眼,就買了當夜的機票。

我有好長時間沒有見過路濤。小時候那樣粘乎乎地纏著我的醜小鴨,如今出落得勝過年輕時的於敏。更讓路明夫婦驕傲的是,十來年的時間,她從一所名校到另一所名校,穩穩立住了自己的前程。毫無疑問,她是繼承了父母的好基因。路濤帶我去看路明。他靜靜地躺在那裏,憔悴無比,但麵色安詳。我彎下身,輕輕提開他的衣領,看到他的喉嚨和胸部都沒有切口和穿刺的痕跡。路濤明白我在想什麽,說,最後的時間,爸爸沒有想象的那樣痛苦。

路濤是一周前在明尼蘇達的實習醫院裏接到於敏的緊急電話,說路明突然不好,已經請911把他送到了醫院,第二天她就趕了回來。路濤趕到時路明已進了ICU,開始實行搶救措施,因為於敏代表家人提出的要求是盡量搶救。路濤找來病曆和各種檢驗指標細細研讀,並和自己醫院的老師詳談分析後,代表家屬更改了治療要求,除了使用鎮痛措施外,不必搶救。路明昏迷了兩天後,安靜地離去。

我在醫院沒有見到於敏,路濤說媽媽太悲痛太勞累,怕她也垮下去,要她在家裏休息。我幫著路濤打點所有的事。一周以後,我們在安放骨灰的殯儀館舉行了親友參加的,簡單的追思會,於敏來了。路濤在追思會的發言中講路明那些趣事和笑話,一會兒英語一會兒中文,惹得人們含淚大笑,於敏卻始終麵色淒寂,低頭不語。我幾次無意中碰到她的目光,她立即躲開。我暗自思量,於敏大概另有其他的情緒疊加在喪夫的悲痛之上,是不是查覺了我背著她為路明做的事?我在離開之前一定要找機會和她談清楚。

追思會結束後,路濤告訴我,於敏邀請我一道回家去坐坐。還是那棟綠茵覆蓋的別致的樓房,路明走後,我突然覺得這裏離我遠了許多。於敏把我和路濤帶到路明的臥室,說裏麵保持著是路明去醫院那天的景象,她和路濤都不曾動過。我第一眼就往下層床墊的切口上看,貼在上麵的透明塑料布已經不在。於敏走到床前,從床頭櫃的抽屜裏,取出一塊白毛巾裹著的東西,放在床上,又慢慢打開。路濤吃了一驚,我卻象小偷在贓物前那般安然。這是那隻CZ 75D,彈夾已經安放到位,但子彈沒有上膛。

那天,路明突然疼痛得厲害,感覺非常虛弱。我想情況不好,就到客廳裏打911電話叫救護車,將近五分鍾才辦妥。我再回到路明的屋子,見他靠在枕頭上昏睡了,這隻槍摔在地毯上。聽到救護車的聲音,我把槍包起來放進抽屜裏。於敏低著頭說話,誰也不看,我知道她的心在看我。我此刻想的是另一件事。我記起在槍店試槍時,路明說栓有點重,他一定是在決定生命的最後一刻,沒有力量拉開槍栓,把子彈推上膛。高貴的CZ 75D欺騙了他,我的虛榮心欺騙了他。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一時無法給自己找出答案。想到路明在天堂裏看著我,他那善良的眼睛裏微微的怨色,使我羞愧,無地自容,我甚至想拿起那把槍,把子彈推上膛,射向我的太陽穴。然而我這個懦弱的凡人,此時隻等待著於敏和路濤的斥責。

沒有斥責,隻有眼淚。寂靜的空氣裏,單調的秒針行走聲伴著淚珠在滴 . . .

路明是我的兄長,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是他讓我知道了以前不知道的東西,他想做的事,也是我自己今後要做的。我受不了沉默和眼淚的壓力,這麽多天來,第一次哭出了聲。

那一晚,我向於敏坦白了我和路明背著她做的事,並向她和路濤解釋,為什麽那支槍會那樣掉在地毯上,沒有被擊發。我退空彈夾中的子彈,用毛巾把槍包好,找來槍盒,這也是路明的一件財產,應該由她們處理。我告訴於敏,路明是多麽地愛她,想著她,直到要訣別這個世界的時候。

離開南加州的前一天,我又一次來到南方槍店。我要買一隻槍,實踐路明生前想做沒有做成,而我到時候也會去做的那件事。與其回家去買,不如在這裏,車輕道熟。我已經在網上找到了一款堪稱操作起來最不費勁的槍,S&W 442左輪手槍,袖珍,威力強大,據介紹,最柔弱的女人也可以毫不費力地擊發它,用它來防身。這一次的感覺不再有拯救者那牧師般縹緲的悲壯,而是有點實實在在的,孱弱又無奈的膽怯,但是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麽。我悄悄地溜進那彈簧門,飛快地撕了一張號牌,低著頭等在一旁。屋子裏還是那樣燈火通明,人擁人擠,彈簧門開了又閉,在身邊咣當作響。

忽然我注意到,彈簧門後又伸進一條美腿,順著往上瞧,我吃了一驚,濤濤!我喊了起來。緊身牛仔褲裹著路濤健美的身體,她上身穿著寬鬆的白衫,馬尾辮高聳,帶著一副墨鏡,左肩上是個藍色挎包,右手提著那隻我十分熟悉的CZ 75D黑得發亮的槍盒。

你好酷!

見了我,她那安吉麗娜朱莉般的強勢形象一下子鬆懈下來,她摘下墨鏡走到我跟前。

從那天的談話裏,我想你有可能會跑去一家槍店,她小聲對我說,沒想到今天在這裏碰到你。

那你這又是怎麽回事?

換槍來了!路濤一邊說,一邊把我拉到屋子裏一個安靜點的角落,找來兩把塑料凳子,一副要往空口袋裏倒豆子的架勢。

你知道嗎,加州槍支管理條例不允許配偶繼承去世人的槍支,隻有子女有這個權力。現在,我就成了這把槍唯一的合法繼承人。

你就繼承吧!多抹些油,等你七十歲時說不定用得著。

那時長生不老藥已經發明了,用不著這個。

那就賣掉。你還要在美國各地轉戰好些年,帶把槍在身邊像個女特工。

說真的,鍾叔,現在倒是媽媽想要留住這把槍了。

路濤伏在我的耳朵邊,向我講起了自我離開後她和於敏之間發生的事。

那晚上路濤半夜醒來,看見於敏抱著那隻空槍,靠在床上發呆,包槍的白毛巾已經被淚水浸濕。路濤鑽進媽媽的被子,默默地摟著她,想給她一點安慰。

濤濤,我不如你鍾叔!路濤聽見媽媽開始主動表達心裏的感受,又驚又喜。這位醫學院的高材生知道,這是因為極度悲痛而處於情感封閉的人,回複到正常狀態的一種征兆。

我和他生活了一輩子,還不如小鍾那樣理解他。

你們理解的方式不同。

對他的病情,我們知道,他更清楚。那個時候,他要的不是苟延殘喘,是人的理解。

於敏從枕頭下麵拿出一個信封,塞到路濤手中,說:他給我留下了100萬美元的人壽保險,這是保險公司寄來的賠償通知。這個錢我不要,全部給你!

媽,你這是搞什麽呀?

於敏突然大聲痛哭起來,什麽也不顧了。濤濤,你爸爸曾經求我給他買把槍,我堅決不幹。什麽中國的傳統觀念,什麽夫妻情分,什麽一線希望也要抓,不,不,是我聽說對自殺死亡的人,保險公司不賠償人壽保險。

媽媽這樣痛苦地自責自己,使足智多謀的路濤也傻了,她說一輩子沒有見過媽媽有過如此的表情和行為。我很清楚,於敏不是她自己所說的那種人,她的善良,溫柔,對路明的感情,是眾所周知的。保險公司理賠的傳言有可能增強了她原來就有的拒絕買槍的決定,但這因素在其中所占的分量應該是相當少的,是她失夫的痛楚和強烈的自責把這個因素放大了。

媽媽一定要我收下保險公司的那個信封,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就像那是給她帶來災難的魔鬼一樣。我知道從那份賠償通知到真正的賠償,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就收下了那個信封,慢慢再給媽媽做工作。我對她說,今後不管我走到哪裏,我就用這錢在我家旁邊為她買一棟房子。

我讚揚路濤的機智。

更神奇的是,媽媽求我把槍留給她,但要換成一把女人可以用的小槍。她說絕不是想自殺,她要照著爸爸的想法過日子。

這時候,我想起托爾斯泰的那句名言:人間一切都是虛幻,隻有死是真實的。死,它摧毀事物,它改變事物,顯示出的力量,無可匹敵。

一係列的手續完成後,我定了一隻S&W 442,路濤也用那把CZ 75D換了同樣一隻,十天以後店方會遞送到各自的家裏。我們又各買了一盒子彈,一道走出店門。

路濤走向她的車,突然停住了,轉過臉對我說,鍾叔,等我以後有了正式執照,你和媽媽也退休了,把家都搬到一個城市,我來管你們的事!

什麽事?我惶恐地問。

生死的事!她晃晃手中的子彈盒,笑了。

那笑,一下子喚起我幾十年的記憶。路明一腳踢開壓在我身上的老大,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掛在他臉上的就是這種笑。

告別了路濤,我把新買的那盒“135g Gold Dot”的子彈放進後備箱,一邊開車一邊細細品嚐存在腦中的,S&W 442的滋味,那是槍店店員剛才向我們演示,我們又分別實踐過的。用拇指稍稍一推,彈盤就很容易地從槍體滾出,9毫米直徑的子彈放進彈盤就像丟進幾粒花生米,然後手腕使力,輕輕一甩,彈盤就回到槍體,一切都是那樣輕鬆,毫不費力。下麵就等扣動扳機了。呃,記得扣扳機時我憋了一口氣,為什麽?好像是扳機有點重?到底有多重,垂死的人還扣得動嗎?不行,一定要回去搞清楚!

我一腳踩向了刹車. . .

201811月,,,作者投稿, 華夏文摘第一四四一期(cm181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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