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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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軍娘舅

(2020-10-14 03:28:19) 下一個

在我父母家裏,有一摞舊相冊,相冊裏有一張發黃的兩寸舊照,照片上是一位半身軍人像。

這位軍人是我的表舅。照片上表舅表情嚴肅,一身軍服,頭戴單布軍帽,左胸前有塊胸牌,上麵寫著姓名和部隊番號。這身戎裝很像朝鮮戰場上的誌願軍。

小時候,每次我翻看這些相冊,看到這張照片總讓我激動。我在鄰裏小朋友中間曾炫耀我家裏出了解放軍。

表舅是我二舅公的兒子,從小我們家幾個孩子都叫這位表舅叫解放軍娘舅。這樣稱呼,一來我們以他的解放軍身份為豪,二來也好與我們自家娘舅區分開來。

我對表舅的所有印象都是他複員回來以後的事。他什麽時候去參的軍,他參軍以前是什麽樣的,我毫無記憶。那時候表舅年輕,還不到三十,退伍回到地方上,在無錫金屬壓延廠當一名工人。

表舅在部隊裏鍛煉過,凡參過軍的人身上都有一種與一般人不一樣的氣息,那就是自信、狂傲。他在廠裏熱衷技術,目中無人,下班後常來我家坐,他喊我母親阿姐,喊我父親姐夫。

他來我家說廠裏的事,侃他的鏟刮技術,滔滔不絕,不管大家懂不懂,愛不愛聽,他說他的。他還提到阿摩尼亞氣體在鏟刮工藝中的作用,以至於我認為他鑽研的都是外文資料。每次表舅說他的技術如何了得,哥就躲在一旁向我擠眉弄眼,打著手勢對我暗示:吹牛,吹牛!那時我哥也在廠裏上班,是個車工學徒。

表舅是個“爛屁股”,一旦坐下來,就沒考慮要起身,還越說越興奮,直到發現周圍沒有一個人在聽他說話為止。

他的自行車鑰匙圈上有一件不鏽鋼的鯉魚掛件,魚鱗片片閃亮,表舅說那是他用刮刀一片一片鏟出來的,是個技術活。

他在廠裏跟人鬧不愉快,也到我家來說。那些想從背後偷襲他的人,最終都退走了,他可以一把鋼鉗輕易掰斷。表舅的車間班組有六個年輕人,彼此以兄弟般相稱,按年齡大小排下來,從大傻排到六傻。我表舅年齡最大,在班組裏被人尊稱“大傻”。這是我哥告訴我的。

表舅從部隊回來的時候正值文革,世道澆漓,天下大亂。表舅住在南門外塔橋下的一條小街上,那裏都是菜農的子弟,民風彪悍。他在家裏打沙袋,甩石鎖,練出一身力氣,在地段上獨來獨往,沒有人敢惹。有一回我二舅公家跟地區上一位街坊起了矛盾,他走進那家,一拳把人家的一張紅木八仙桌砸一窟窿。

還有一回,表舅來我家,在樓下遇見一群大孩子玩玻璃彈子。表舅見狀大喝一聲“賭博沒收,統統交出來”,然後從地上搶了一把彈子就走。走到沒人的地方,悄悄把彈子全部塞給我。我知道的,那些孩子很野,打起架來都是不要命的,在我表舅麵前,眼看著彈子被搶,竟然沒一個敢出聲。那時我感覺我的表舅太強大。

表舅除了練武,還迷上了針灸推拿,他有幾本古書,裏麵畫著人體的筋絡穴位。講起中醫調理、陰陽五行,表舅是一套一套的。

他的這一特長很快有了名氣,地段上常有人上門來找他義務治病,每天晚飯過後,表舅就在客堂裏為人紮針推拿,在人背上點火拔罐,看的我心驚肉跳。

那時候我身子單薄,體弱多病,表舅把他自創的一套八段錦教給我,教我每天晚上練一遍,這一練就堅持了很多年,直到大學畢業去北京工作我還在練。我想跟表舅學武,成為一個抱打不平的好漢,我聽表舅給我講形意拳、五禽戲,還從表舅那裏借來一本羅漢拳譜的線裝書。我躲在家裏照著拳譜比比劃劃,終究沒有練出名堂來,該打不過人家的還是照樣打不過。

讓我好奇的是表舅竟然還有一本筆記本,那是他的寶貝,裏麵密密麻麻的小字抄錄警句名言,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那段“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就抄在裏麵。我想這也是他在部隊裏養成的文化愛好。這樣的東西不輕易展示外人,他能讓我看,說明我們舅甥關係不一般。

後來,表舅的家庭起了內爭,事情鬧的很大,我作為一個晚輩在此不好多做論斷。但有一件事讓我感到了心理顛覆,從母親那裏我聽到,表舅最後是在法警的幹預下放棄抵抗的,這不符合表舅的性格。表舅的生猛曾經在我心中不可撼動,但在法庭這樣的國家機器麵前顯得虛弱無力。

一九八二年我離開家鄉去北京工作,從那以後,看到表舅的機會越來越少。很多年前回無錫,偶然看到他,已經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桀驁不馴的表舅了,他變成一個須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者,而且變得沉默寡語,性情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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