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正文

波斯地毯

(2019-07-03 04:14:45) 下一個

李先生家有一塊波斯地毯,是從東邊的跑馬場地攤上買來的。以往李先生和李太太去跑馬場隻是買菜,那次買完了菜還順帶著捎回一塊波斯地毯。

地毯比桌麵稍寬大一些,出土文物一般陳舊,鋪在地上,中間波浪狀曲起,邊角磨損的地方,露出了裏麵的麻線纖維組織。

按理說,李先生是不會買這樣一塊地毯回來的,那一次他們去跑馬場,拖著裝滿菜果的兩輪拉杆回家,走過一片跳蚤攤位,李先生對卷著的地毯多看了一眼,李太太心不在焉的問了價,擺攤的小胡子認定他們是誠意買主,熱情的抱著地毯一路跟到他們停車場。價錢從80讓到20,就將地毯窩在他們的車後廂裏。20元,確實不多,兩份早餐的錢。小胡子指天畫地,再指著自己的心窩起誓,這可是正宗的波斯地毯,看到沒?駝糕絨原料,再看看,手工編織,前一個主人家的傳世品。

李先生回到家裏,想想不對,既然是人家的傳世品,為什麽不繼續往下傳,為什麽要賣給他,既然是物超所值,小胡子為啥不留著自己享用?展開地毯,破舊不說,還黃跡斑斑,如地圖界線,說不清是咖啡漬還是動物小便給泡的,讓人聯想到地中海傳染病。

李先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買一塊家裏並不需要的舊地毯回來,這種事情在李先生身上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他即興所做的,常常不在他意識的掌控之中,比如兩年前他從跨海大橋對岸搬遷到現在的住所,理由是離跑馬場近,但搬過來後發現怎麽也近不到走路到達的距離啊,每星期去跑馬場不是還得開車嗎。李先生想,既然一樣要開車,這點距離遠近的方便就感覺不出來了,何必要搬過來。

讓李先生犯這樣錯誤的是那個跑馬場。平時跑馬場是用來開賽馬會的,周末開放半天改成自由市場,市場很大而且熱鬧,攤位望不到頭,蔬果副食品既新鮮還便宜,跳蚤市場是其中的一部分。自從退休後,李先生不再去外麵的超市,家裏吃的都從跑馬場買來,那裏提供他們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全部食品和用品,去跑馬場就成為他們每星期要做的一件大事,也是開車出門的唯一事理。

他們平時買完菜就回家,不去逛其他地方,別說跳蚤市場,就是那些雜耍彈唱,賣熱狗吐司麵包的地方李先生也從來不去,李先生怕人多鬧騰,怕聞到空氣中彌漫的烤洋蔥和番茄醬的刺鼻酸味。那次要不是車停的偏一點,他們不會從跳蚤市場經過,也就沒地毯什麽事。

李先生有一個隨遇而安的好心態,事情過後,不再追悔,很快就調整過來,接受現實,看看如何在已經發生的事實中,讓結局變得好一些,至少不再往壞的方向發展下去。以他這個年紀,這是最好的一種生活態度,他沒有能力去讓事情重新來過一次,好給自己一個新的選擇機會,也沒有能力讓自己變得謹慎仔細一些,除非倒著活回去,更不值得活在糾結之中,自己折騰自己。到了這個年齡,糊塗是福,太過精明就會很累,他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他和李太太將地毯拖到車庫裏清洗,倒上洗滌精,用刷子回來刷,用開水燙,最後用水盆將泡沫衝走。一番忙碌後,地毯發出一股洗滌精的芬芳氣味,顏色也變得清晰鮮活起來。

這是一條真正的波斯地毯,底色厚重,暗紅醬紫,繁雜的連枝花瓣,細碎密集的像紙幣上的紋飾,一環一環的花邊圖案從中心向左右對稱,中心是一隻駱駝。李先生想如果這是一條新地毯,鋪在人家西式家庭的客廳裏,應該是個不錯的裝飾,華麗的吊燈、高腳酒杯、銀質刀叉、玻璃托盤裏盛著葡萄和石榴。可這不是李先生的家,他的家境很低調也很中國,這條地毯放在他家裏就顯得有些不協調。他租的房子位於平民區,簡易的石膏板牆麵,鐵皮瓦頂,房子基座低矮潮濕。

看著地毯,李先生對李太太說:就放在飯桌下麵吧。

地毯四角正好壓在飯桌四隻腳底下,像是給桌子加了塊底板,有點畫蛇添足。

李太太對李先生說:要不,放在客廳地板上。

地毯鋪在客廳地上,中間春水般蕩漾,邊角翻卷起來,讓李太太走過去走過來險些絆倒。

李先生想到門口走進來的過道處缺一塊踏腳的墊子,就將地毯鋪在那裏,邊上放著鞋架,進門踩在地毯上,先蹭土後換鞋,也算物盡其用了。

自從家裏多了一塊地毯,李太太就多了一些事兒。李太太用鞋架壓住地毯,把翻蹺的邊角壓妥貼,過了兩天再將地毯翻個麵,壓另一邊,再是將地毯兩頭拉抻,讓中間曲起來的地方變平整。門口灰多土多,門外就是院子,原來李太太在過道處每天掃掃,現在改為每天將地毯搬出去拍撣。壓過抻過的地毯當時看著好了,第二天看又卷了,還得再壓再抻。地毯像是靈性的活物,有了記憶,忠實的保持著以前的主人給它規製的形狀不願改變,中間曲起的部分就像車道的緩障,人踏在上麵高高低低。更加詭異的是這條地毯會自己移動,要不是李太太常常調整,過了一段時間,地毯不知不覺的向過道的一邊滑去,然後頂著牆卷起來。李先生感到奇怪,他常常偷偷盯著地毯看,看它到底怎麽會事,可是地毯卻是紋絲不動,並沒有異樣。

平時李先生吃過晚飯早早的上床休息,那天他睡不著,頭腦裏想著地毯的事,起來坐在沙發裏吃藥,懵懂之中他看到地毯竟然自己動了起來,地板底下好像有一股氣流在湧動,地毯撲閃撲閃的貼著地麵波浪一樣飄動,這一幕靜靜的發生在李先生的眼前。他驚奇看到地毯向上浮升,在屋裏斜斜的劃了一圓弧,再則身滑過窗子,往外飛去。他緩過神來,大喊一聲,跌跌撞撞衝去窗口,伸手拉住地毯一角……

他死死拉著地毯不放,耳邊風聲呼呼的響,地毯在空中飛行,上麵似乎有人盤腿坐著在操控。他感到自己全身被地毯緊緊裹了起來,他的世界一片漆黑,軀體和四肢不可抗拒的被扭曲肢解,然後分離,被裹挾著在夜空中大幅度回旋,一個聲音在黑暗中狂笑:呼——哈哈,那可是前一個主人的傳世寶貝……他聽的真真的,小胡子的聲音。

第二天早起,李先生跟李太太說昨夜的夢。他們商量著,既然地毯如此礙事,那就處理了吧。

他想起橋北教堂外麵有一個大鐵櫃,那裏的居民將不需要的衣物都放在鐵櫃裏,好像為捐助非洲難民設立的。李先生開車載著地毯去到橋北教堂,找到鐵櫃,他讀上麵的字,上麵冷冷的注明,鐵櫃隻接受衣服和孩童玩具,謝絕投放其他物品。他又想到福利店,他想做件好事,將地毯捐送福利店售賣,也好給殘疾人表達一份愛心。他開車找到有OP標牌的店,人家非常熱情的將地毯打開,滿心喜歡看了一眼,又非常熱情的將地毯卷起來,滿臉堆笑的感謝他:本福利店隻接受完好無損的捐品。

李先生將並不完好的地毯又一次載回家裏,重新放回到門口過道上,李太太每天如常伺弄著它。他們感到有些無奈,要不是怕被社區管理局罰款,甚至想過把地毯扔到街邊了事。

這些年李先生的日子過的簡單清靜,生活中沒有多少事情要去對付,孩子已經獨立了,孩子的孩子也已長大,他們長大了就去了隔海的另一個國家。李先生不再出遠門,身體抱病,跑馬場是他去的最遠的地方。在到馬場的距離之內,除了印度人的日雜店,也沒有其他可去的地方。每周到賬的養老金夠他倆維持日常的生活,吃的藥是藥房免費提供的。他每天早睡早起,一天之中最大的快樂就是站在院子裏看著種的菜一點一點長大,偶爾打開電視看看,那些無關緊要的當地新聞讓他無動於衷。

倒是這條地毯擾動了他平靜的生活。他的心思意念被地毯牽著,他感到他的生活中不期而至闖進了一件異物,它讓他不得消停。

那匹駱駝甚至讓他心生悲憫,它立在地毯中央,昂首嘶鳴,屈強的的身姿永不改變,這是一種怎樣的情緒表達?是誰遺棄了它?它也有過花樣年華?它從遙遠的阿拉伯沙漠來到他的家,就像他離開童年的水鄉來到異國一樣,會不會感到落寞孤寂?他感到他和這匹駱駝有著某種相似的宿命。他又想這條地毯是從哪個地方什麽時候開始它的流浪?又是經過一個怎樣漫長跡線流落到他家的?在這條跡線上,從創造它的波斯織匠開始到最後擁有它的他,每個曾經擁有過這條地毯的人都變成了這條神秘跡線上的一個點,而他與波斯織匠釘在這條跡線的兩個端點,這是一種怎樣的機緣?

他想到他會不會是這條地毯的終極者?如果是,那麽那位波斯織匠在編織的時候會不會編一個咒符隱藏在地毯紋飾中間讓他倒黴?如果不是,那麽它流浪的跡線還將劃去哪裏?李先生當然不想成為地毯的終極者,他想把地毯客客氣氣的送走。

李先生等到了這一天,他在信箱裏收到了市政管理局收集廢舊物品的通知,那是一年一次的機會,居民將不再需要的廢舊物品堆放在門口路邊,由廢品回收車來拉走。他知道這些舊物將會拉走集中在一個地方,分揀歸類,再低價給需要的窮人拿去使用。他還知道,這個城市不缺一類新新人類,他們廢物利用,以活在低碳環保的理念中為時尚,因而這些舊物常常供不應求。不像附近的那些波利尼西亞鄰居,將扔掉的物品提前兩天就堆在路邊,李先生李太太算好時間,在收集車來的那天早晨才將地毯抱出去,用塑料紙層層包好,擺在路邊草地上。

那天李先生感到如釋重負般輕鬆。送走了地毯,他可以回到原先的狀態,過回平靜的生活,如同啥事也沒有發生過一般,風過水無痕。然而這種解脫沒有如期而至,他意識中感覺總有些地方不對,他說不清楚到底是哪裏不對。他懷疑他把地毯送走會不會是一個新的錯誤,正如當初他把地毯買回來是一個錯誤一樣。他心隱隱感到不安,他懷疑編織在那塊地毯中的咒符開始對他工作了。

他尋找著這種不安的來源,他發現門口地板原已陳舊發黑,有些黴變,其實還真需要一塊那樣的地毯遮一遮。以前沒有地毯鋪在那裏,他沒有覺得是個事,現在突然撤走了遮蓋,問題就凸顯出來了。他看著那塊沒有地毯的過道,覺得太過空曠,空曠得有些失衡。其次,李太太沒了地毯似乎也沒了一些事情要做,這半年來每天生活中因著這點忙碌而被找回的一點生氣失去了,這突然而來的空寂,讓再次閑下來的李太太有些不習慣。自從地毯被垃圾回收車運走後,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被激活的心思似乎也隨著地毯被運走了。李先生失去了想象空間,日子變得有些萎靡。他感覺到那條地毯以往給他家帶來的種種麻煩或許都是可以承受的。

他恍恍惚惚的看到那塊地毯又回來了,或者地毯根本就沒有被拉走,他呆呆的看著門口的過道,看到那匹駱駝從地毯上走了出來,他的生命好像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天地間空曠無邊,他牽著駱駝行走在沙漠的月夜裏,黃燦燦的月亮跟他小時候水鄉的竹匾一樣圓,沙脊上出現一個牽駝人的剪影。他又看見他牽著駱駝來到一個集市,駝鈴聲和胡旋舞的歌樂交織在一起;攤位上擺放的是銅壺、錫罐、香料和無酵餅;攤販和買主討價還價,身裹白袍的商人解下肩上的褡褳,從裏麵倒出金幣銀幣。他居然看到蹲在一摞地毯旁的小胡子,他用眼神去對接小胡子的眼神,說:咳,你怎麽在這兒?讓他詫異的是小胡子好像並不認識他,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神淡漠看他。他很想看看那摞波斯地毯中有沒有他家的那條地毯……

就在地毯被拉走後的下一個星期,他和李太太又去了跑馬場,這次他們想好了,買完菜去跳蚤市場看看,看看還有沒有可能再買一條類似的波斯地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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