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正文

塔橋下是外公的家

(2019-05-29 03:28:46) 下一個

無錫城南門外原先有座橋,橋依妙光塔得名,叫塔橋,橋身高高拱起,石欄被歲月磨得光亮滑潤。逢陰潮的天氣,石級濕滑,去外公家時,上橋下橋都得一腳一腳踏穩了走。一蓬蓬淩亂的衰草懸長在橋側的石縫中,在風中顫動。 橋拱呈一半圓立在窄窄的河的中央,另一半倒影折在水麵上,呈一立體的圓,船就在那圓中進進出出。下了橋堍,沿小巷走麻石路,兩邊是極普通的居民房,一間間挨著,門口雞籠鴨棚,煤爐馬桶,使得不寬的巷子更顯得擁擠逼仄。外公的家就在巷子裏頭。

在我上學之前,外公三兄弟是合住在一個宅門裏的,三家共用一個客堂。到了吃飯的時候,三家妯娌端出各自的飯菜碟子,擺在桌上,彼此暗暗的比著較勁。母親說,在她還小的時候,家裏弟妹多,日子窘促,客堂裏三張八仙桌上,叔叔兩家擺出是白米飯,自家端出的是山芋麵糊,母親看到外婆當時就背過身去,兩行眼淚索索淌了下來。

外公是個駝背,常年的糞桶擔子壓得外公後背變了形,一坨死肉向一側拱起,腦袋就窩在前麵,看人得抬起頭來。見著外公的背總使我想起那座拱起的塔橋。

外公家後門臨水,那水是槐古河。推開後門見一小碼頭,仄仄的石板一級一級伸到水中,有些石板因年久已經破裂殘缺。我坐在石級上,嗅著水腥的空氣,看柔弱漂流的水。陽光照著河麵,小碼頭那煤灰色的牆上便有了浮動變幻的光影,這影兒隨著水麵的波動明明滅滅的晃。貼近水麵,一群細小的眼鏡魚,細小的幾乎隻剩兩點帶著鏡框的黑眼睛的魚,結隊沿邊遊動,遊到碼頭的盡頭忽又集體返回,從容整齊得像一支軍隊。有時一隻船駛過,泛起的湧浪嘩的就漲了上來,水流洄洑在碼頭石級上,瞬間破滅了牆上的光影,魚兒跑的無影無蹤。不一會湧浪漸漸平緩,能量耗盡,水麵依舊的靜。眼鏡魚不知從哪兒又鑽了出來,照樣不緊不慢的遊,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夏天,我在外公家的河邊學會了遊水,第一次從外公家遊到對岸是趴著一汽車輪子的內胎被哥推著過去的。起先是手趴輪胎,腳板擊水,無意之中就到了河中央,心裏忽的害怕起來,哥遊了過來,索性就把我推到了河對岸。總能碰上這樣的事的,當空氣悶熱,水中缺氧的時候,槐古河的魚就遊到水麵上唧水,河麵上大大小小的魚嘴一張一合的在水麵喘氣,順著一個方向吃力的遊動,我們叫“河泛”。巷子裏的孩子們在水邊用網兜魚叉逮,“河泛”過後,便搬出水桶顯擺各自的漁獲。遇上幹旱天氣,河麵下降,水際線向下退去,我和幾個野孩子就沿灘走去,尋找從河床泥石中裸露出來的銅鐵什件,指望能發現一件兩件古靈精怪的寶貝。

那條巷子走到頭是一個香燭場,我猜想應該是昔日曬香製燭的地方,那時香燭已經不見了。在香燭場的另一邊是一條更窄小的弄堂,裏麵密密匝匝的住著另一群人家,好像與外公那條巷子的人素不往來。弄堂裏平時沒有生人進出,當我們幾個孩子試探著走進弄堂的時候,就引起那裏的孩子的警覺,他們紛紛放下手裏的事,無聲的圍攏過來,眼中發出好鬥的凶光,大有準備開仗的架勢,令人膽戰。

巷子的南麵是連片的菜地,藍天白雲下,一眼望不盡的四季的菜蔬瓜豆。外公他們祖祖輩輩靠種菜為生,子承父業,延續到新社會,個體家庭種植變成了生產隊勞動,集體經營了。祖業到了這兒出現了斷檔,新一代子女是逆性的,他們大都選擇了離開土地,去城裏的工廠上班,當起了工人。到了傍晚,巷子裏叮鈴鈴擠滿了鳳凰牌飛鴿牌自行車,盡是下班回來的青工學徒,滿眼的確涼,一個個腕子上閃亮的是上海牌全精鋼手表。

菜農辛苦,如我外公,起早貪黑,除草澆肥,夏天一臉汗,冬天一身霜,隔夜在地裏起好菜,天不亮趕著挑去城裏賣,四季少閑月。母親講起,外婆的死是在菜地上長年累月累死的。外婆患氣喘病,在臨盆的前一天,還去菜地拔草,身子沉蹲不下,就跪著。外婆死的時候,我正年幼記事不多。

那些年,我去外公家,常常鑽進菜地裏玩,摘朵瓜花,逮個蜂子,陽光下那片菜地留下了我許多的童年的記憶。菜地裏野蜂飛舞,嗡嗡聲細而密充塞天地,白色的粉蝶像一把撒手飛揚的碎紙片兒,忽上忽下的飄。油菜瓜豆花開花落,萬紫千紅,空氣中洋溢著花的香氣和淡淡的糞肥的味道。縱橫交錯的水溝連接著水塘,反射過來的陽光晃的人睜不開眼。還有糞缸分布其間。我們在糞缸邊挖過蠅蛹(老師布置的作業,滅四害),在水溝裏撈過紅蟲蝌蚪,在水塘裏釣過蝦子。我們一串小孩在菜地裏撒野狂奔,隊裏的大人操著扁擔糞勺子在後麵追罵。遠處妙光塔突兀的筆立著,清高孤冷,一次我和哥幾個穿過菜地,七拐八彎摸到塔前,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猛然顯現在我們麵前:巨大的六角型塔基,磚土封死的塔門,斑駁凋敝的塔身和簷角上殘缺的銅鈴。沒有人氣,一陣風過,一陣淩亂的叮當聲,詭異的空氣使人感到莫名恐懼,有關這塔的種種靈異傳聞湧上心頭,陣陣涼風襲來,我們轉身逃走。

在中學的時候,有一陣父母因工作關係都出差去了外地,家裏沒有大人,我家幾個孩子在外公家暫住。夜晚我睡在外公的閣樓上。槐古河那一邊正在建造朝陽廣場,工地上徹夜通明趕著工期,夜半的燈光從河對岸照過來,透過窗戶照亮我房間的天花板,嘈雜的哨子聲打樁聲一陣陣的,在深夜裏聽的格外清楚。那時我快要中學畢業了,中國的形勢正悄悄的在發生變化,社會萌動預示著一個變革時代即將到來。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期待,在燈光嘈切的喧囂裏我安然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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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閑客 回複 悄悄話 比起40多年前,中國現在是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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