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正文

河 浴

(2019-05-15 03:37:06) 下一個

無錫是一個水城,不乏像羊腰灣這樣的河。夏天的時候,河麵上黑黑的人頭,在水浪中沉沉浮浮。這些河道是城裏孩子的天然樂園。

遠近的孩子選擇羊腰灣下水,這裏水麵開闊,水流平穩,水質幹淨,岸邊是金黃的菜地,岸灘多為沙地,是淴河浴的好地方。我在槐古河淌過,腳踩在水底,心驚肉跳,一不留神腳丫就被河泥中的碎玻璃鐵釘子傷得鮮血淋漓。我在文化宮河遊過水,那裏浪激水深,水溫冰涼,下水小試便趕緊的上岸。我還在大洋橋的河裏下水,那裏靠近輪船碼頭,水麵上閃一層亮晶晶的柴油,人在水中一起身便沾一身油汙,體毛附著水中的汙泥,成條條黑刺貼在皮膚上,怪異森人。我還在解放河裏玩過,那裏是扳網捕魚人的地盤,我們這些玩水的孩子是不遭待見的。

夏日酷暑,即便是在家裏也是汗流浹背,當熱的無處躲避的時候,運河就成了孩子們的向往的勝地,大院裏的男孩子從上午開始便惦念 “河浴”,相互提醒並隆重的等待著,仿佛這一天就是為這“河浴” 活的。遊泳褲在出發之前已穿在裏麵了,是左邊開口的那種。先一條腿套上,再隔著褲衩拽過一邊,布帶子對扣打結。我們穿遊泳褲從來不需要更衣室,就是在大馬路上貼身穿褲也不會漏光。泳褲是用花布床單縫的,穿在身上,男孩子的生理線條朦朧凸顯,胯襠前麵鼓鼓的很有些陽剛的樣子。

從我家走到羊腰灣二十分鍾的路,一群孩子走去,一群孩子走回來,個頭最高的那位往往是領頭的。領頭的除了年齡大,威望高,還得有辦法能弄來一個汽車輪子的內胎挎在肩上,要不至少也得有一隻籃球在腋下夾著,那是頭兒的標誌;腳下是一雙舊拖鞋,必須是海綿夾鼻的那種。孩子們大都是光身拖鞋,或者赤足,身子被夏日陽光曬的黝黑,像是林子裏出來的一群黑猴子。那些從河裏上來的孩子,濕漉漉的泳褲搭在肩上或套在腦袋上,三麵耷拉下來,開衩的一角露出前麵的臉,跟日本兵似的,懶懶的走,體膚發出油亮的黑色的光。一群孩子走去,遇著另一群孩子走回來,彼此用挑釁的目光打量著,嘴裏還要發出幾聲不友好的口哨。

河灘上隨處是零星的背心褲衩拖鞋,有的還蹲一小毛孩守著。起初,衣褲扔在那裏,等水裏上來就找不到了。拖鞋往往被沒穿鞋的穿走了,或者,新的被人穿走了,留在原地的是一雙破爛不堪的讓你穿回去。你穿一雙不是你的爛鞋回家,也不必太介意,等明天去遊水,再伺機從河邊拖雙新的回來,那兩隻爛拖鞋就在河浴的人中間輪轉。人多的時候,一群大院的孩子出發去河邊,往往要安排看守鞋褲的人。看守的小毛孩不一定強壯,那時遊水人中隻有小偷,沒有搶劫的,隻偷不搶,已經成為孩子之間的一條規則。小毛孩大都不識水性,是去看熱鬧的,能允許被跟著去看攤,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很有麵子的事了。

那個輪子內胎相當於是一個充氣玩具,頭兒站在河岸掄圓了往河中央甩去,孩子們撲通著在水中你搶我奪。內胎氣足,浮力特強,三個小孩同時扒著也沉不下去。有人仰躺在上麵,雙腳泡在水中,由著水流漂。胎上的金屬氣門芯細細長長的向外支楞,常常把孩子們的肚皮大腿劃拉出一道道紅腫的血痕。

那時羊腰灣河對麵停放的是木排,從河灘西邊遊過去六十米距離就到了,木排上坐著躺著如我們這些遊水的孩子。我們在木排上懶散的躺著,身上水淋淋的,任由風吹日曬。聽著水擊木頭發出的輕柔的叭叭聲,眯眼仰看,天上白雲悠悠,享受著夏日的陽光,就跟西方人躺在海灘上曬日光浴是一個感覺。

身上的水還沒有曬幹的時候,見遠處輪船過來,木排上的孩子一聲呼哨,就紛紛跳入水中。輪船突突駛過,排浪湧起,水麵或高或低的起落,人在浪中,踩著水,順著湧浪在水中忽上忽下的波動,一會兒踩在浪尖上高高被舉起,頃刻又被拖入深深的穀底,稍不留神,嘴鼻嗆進一口河水,我們玩的就是這份刺激。輪船後麵是一排長長的拖船,首尾相銜。孩子們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遊近,然後伸手抓住船幫,船就拖著我們在水中行進,我們稱之為“吊船”。

當船速很快時,我們伸出雙手使勁才能抓住船幫,整個身子感覺被一股力量迅猛的拉扯著,往後漂起來貼著水麵飛行,人體前麵形成一堆白花花的水障,飛濺的水沫浪花迷得人睜不開眼透不過氣。有時手沒抓住,一脫手,人就和吊在後麵的孩子撞到一起。大家一般挑後麵的船“吊”,前麵的輪船不敢去碰,怕被船尾的螺旋槳給打著。拖船一經羊腰灣,兩邊就掛滿了我們這些作死的孩子。人吊在船沿,享受著水中的免費旅行,拖出半裏地去,然後撒手,等待對邊過來的船再吊回來。我見過膽大的孩子,竟從船隊的這邊下潛,再從船隊的那一邊鑽出水麵,這樣的玩法稍有疏忽,腦袋就會撞到行駛中的船底。有些孩子吊船的時候,側身一挺,順勢爬到船上,坐在船邊船頭上。船上的人在艙裏無奈的看著,並不出來幹涉,這些孩子富有攻擊性,最好還是少惹為好。有時上船的孩子貿貿然進入船艙,或者想從船上拿點什麽,則一場扭打就不可避免了。我看到過曾有船上人被水裏上來的孩子推搡入河中的。最不幸的是那些運送西瓜的農船,一旦經過,孩子們便一擁而上,用手鉤著西瓜往水裏扒。這是明搶。船上的運瓜人端著竹篙洶洶的朝瓜賊紮過來戳過去。這竹篙本是用來撐船的,篙子的頭上安有鐵鉤,在這時它的功用相當於是一支紅纓槍。

孩子們守著這段河道,對來往的船隻剪徑打劫,騷擾襲擊,成了一群水上流氓。夏天的羊腰灣是船家的鬼門關。

我們還玩跳水,停泊在水邊的駁船,成了我們的跳台。我們爬到船頭頂棚,往水裏跳——直跳(僵屍式),貓跳(俯衝式),或側身翻後滾翻,花樣疊出,無師自通。幾個光溜溜的孩子在船頭一排站好,學著電影裏的台詞:“08準備完畢,奉命下水”,然後是挨個往水裏倒。記憶中那些船上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主人,由我們在上麵肆虐作造。船上跳水不過癮的時候,我們就爬橋上去跳。羊腰灣有一條往東的叉流,那裏有一座橋,我們遊到橋下,探好水的深度,測定橋樁的邊界。然後爬上橋站水泥欄杆往下跳,或者站在橋墩上往河裏“貓跳”。橋麵的高度從水上仰望不過十米,但人筆直站在橋欄杆上,低頭往下看河麵,高度徒增,心中還是發悚的。過橋的行人驚詫的眼光看過來,有的停下腳步,跟看猴戲似的,等著欣賞我們那縱身一躍,我們心中便有了幾分英雄氣概,想退都退不下來了。圍觀的人看著,我們發起了“人來瘋”,眾目睽睽之下沒有膽小鬼,站橋上跳水成了一種炫技的表演,風頭出盡。

後來監督艇來了。我們的克星來了。

我至今沒有弄明白,監督艇是屬於水上公安,還是水政管理部門的。這種噴氣快艇,速度飛快,說到就到,瞬間就出現在我們的視域中。艇上立三四個虎狼漢子,背手叉腰,光身泳褲,一色的蛤蟆墨鏡,惡煞般盯著河麵。見有不識相的,哨子響起,伸手一指:?-?-?-,你,上來!被指著的沒一個敢跑的。我們知道漢子一旦下水,麻煩就大了,標準的自由泳,百米衝刺的速度,衝著你就嘩喇喇的過來,別說跑不脫,就這架勢,都把你給鎮住了。在水中被抓住的,活該你倒黴,擰住腦袋就往水裏按,先就河水灌你個半飽。見著監督艇過來,河裏的孩子發出尖厲警告:監督艇!監督艇!船也不吊了,橋也不跳了,農船也不搶了,分明是一群水上活閻羅的我們,此刻全成了溫順的乖乖子,全然沒有了剛才的張狂。上了監督艇的人是這樣處理的,一律筆直的站在船頭上,雙手下垂,頭頂太陽暴曬,腳底承受水泥甲板的烤燙。監督艇在河道中一路行駛,一路收人。甲板上高高低低的戳著五六個七八個光身小混混,跟遊街似的巡河示眾。岸邊的居民行人就指指點點的隔河觀賞,那是無錫城裏那些年每個夏季的水上一景。在甲板上站過半天,差不多你快抗不住暈暈乎乎搖搖晃晃的時候,就有人在你後麵照屁股飛起一腳,把你踹下水去。你從哪兒踹下去就得從哪兒爬上岸找路走回去。

從水裏爬上來,穿著泳褲,濕淋淋的走在街上,身無分文,問路回家,樣子十分怪異落魄,待精疲力竭摸到家裏常常是天黑了。

回到家裏,飯沒煮,水沒燒,菜沒洗,雞沒喂,一堆事情撩在那兒,更麻煩的是身上褲鞋已全然不見,爹娘下班回來看著心裏窩火,等著的是一頓死打。

這情景應了那句老話,叫禍不單行。

 

*無錫方言裏,稱下河遊野泳為“淴河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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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潛水321 回複 悄悄話 我遊泳也是在運河裏學會的,槐古橋遊到對岸的羊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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