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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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車奏鳴曲

(2018-12-26 01:48:05) 下一個

      一九六八年冬天,我的生活中遇見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南京長江大橋建成,舉國歡騰,還有一件就是我家買了第一輛自行車,永久牌,26型。

      那是一個周末的早晨,天氣寒冷,我還在夢中,樓下傳來了呼喊。

父母慌忙穿好衣服,開門迎了出去。

      我和哥立馬從床上爬起,胡亂裹了身棉襖,跑到門口向外探望。

      來人掮著車,踏著沉重的腳步,拾級而上。

      新車鋥亮,克羅密的塗層,鋼圈一塵不染,黑色硬座墊散發塑膠的氣味。刹車手把連著兩條軟管線,霸氣的交叉在龍頭前麵,像戲台上武生頭上的兩支羽翎;單邊支撐杆。提起後座,用手輕壓踏板,鉸鏈處發出噠噠聲響,輪子輕快的轉動起來,閃過一道道冷光;車在地板上立著,家人圍看,跟看一個新生的嬰兒一樣的新奇。

      車是為母親上班買的。父親原是騎廠裏的公車,一輛黑色的,鏽跡斑駁的車,像機器一樣的沉重。父親騎在車上,褲管用兩隻鐵夾子夾住,風雨無阻。後來騎上自己的車,發現褲管常常會扣到踏板軸上,我想了父親的鐵夾子。

     小的時候一家出門,父親推著車,哥跨坐在後麵的書包架子上,小妹橫坐在前麵的車杠上,我手扶座墊,立在右邊的踏板上,仨孩子的交通在一輛自行車上都解決了。父親推著我們從日暉橋出發,沿著南長街走,經黃泥崗,跨塘橋,去往第三百貨商店。

      六十年代末,自行車是緊俏貨,買車要憑券。家裏用棉胎券,煙酒券,布票湊成一堆,和人家換了幾張工業券,加上自家的兩張才夠數。那時候買自行車是一樁的大事,全家得籌謀大半年。

      母親在輪船公司上班,每天來回都是走路,出門走新生路往北,穿過沙門東,過吉祥橋到北門,從南到北,幾乎走完一個無錫老城的對角線。母親的腳步走的飛快,在麻石路上噔噔的跑。午飯的時候,顧念孩子,每天中午還往家趕。然而這車母親卻沒有用上,母親學車的時候,搖搖晃晃摔了幾次就決意放棄了。

      母親仍然走步上下班,那車給了父親專用,也成了我練騎的工具。

      那時,我和鄰家的孩子身高還夠不著踏板,無法坐在座墊上,我們有一種奇怪的騎姿,半蹲在車一邊,身子前傾,一腳踩在踏板上,另一腳從橫杆下麵的三角檔裏撇出去,踩住另一邊踏板,兩腳一上一下踩半圈,像踩水車一樣。一個孩子在歪歪的蹬,另一個就幫著扶住後架,跌跌撞撞的往前跑。

      為了學車,我們不知摔過多少跟鬥,直摔的鼻青臉腫,皮開肉綻,摔的衣衫襤褸,灰頭土臉。我們為在每個跟鬥後有一點點進步而激動不已。起先我們是在弄堂裏練,在新開河空地上練,後來到體育場練,最後就上了馬路。

      我們的進步從踩在踏板上“趟”車開始,到三角檔裏的半圈全圈,到後來我們可以坐在座墊上像我們的父兄那樣騎了,雖然那時的腳尖隻能勉強夠著踏板,蹬車的時候身子一左一右的借力。

      剛上馬路的時候,我心裏緊張。自行車龍頭變得靈動不聽使喚,有一個無形的力量仿佛在和我搶奪方向,我越想避開的目標,車子卻越往那裏紮去(最近我看到網上有個名詞,知道這叫墨菲定律)。我的車凶猛的越過馬路砑子,向著坐在家門口納涼的人群直衝過來,我高喊:撞,撞!那些大叔大嬸爺爺奶奶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我連人帶車親密的撞成一團。

      後來我們的車技日臻完善,我們學會了前上車後上車,學會了騎車帶人,學會了單脫把,雙脫把,直到兩隻腳擱到車龍頭上,騎出了花樣,直到招來了交通警。那時候,有一輛車能讓我們幾個孩子推到體育場去騎上半天,是一件無比開心的事。

      七十年代,哥去廠裏當學徒工,家裏給哥買了輛鳳凰牌男車,28型。 那時候自行車是廠裏青工的標配,有了自行車,來去自如,擺脫了距離的羈絆,也標誌著結束了一個年代,一個老師家長的管束的年代;蹬著自行車出入工廠大門,於是哥和他的小夥伴們告別了大院小玩鬧的行列,生活跨入了一個新的領域:師傅啦,夜校啦,圖紙啦,技術啦……嘴裏談論的盡是我不懂的牛頭刨龍門銑什麽的。

      哥和廠裏的青工騎著自行車在街上拉風;要不就是一長溜的車隊,去伯瀆港去太湖邊遛彎。在去郊外的路上,哥們騎的飛快,一路顛震,風塵滾滾,無可阻擋。聽那一長串清碎的鈴聲,望那一輛接一輛的車隊絕塵而去,總讓我感到激動不已。

      有了車哥的生活中有了許許多多的事兒,車貴如命,上班下班,那車得樓上樓下的扛。逢周日在家,將車顛倒了,雙輪朝天,用機油細細擦洗,鋼絲一根一根的抹,鏈條一圈圈的在棉紗中走----一手用棉紗裹著鏈條,一手轉動踏板。街上風行偷鈴蓋,哥就給車鈴做一副鋼架扣死。有一陣,大街上流行在車前麵的輪軸兩側加上兩六角鋼帽,像兩耳朵般突鼓在前輪的左右。哥在廠裏,設備技術都齊活,那時的青工們有無限的激情和創造力,他們自製銅皮帶扣,自製鑰匙鏈,瓶蓋扳頭,子彈殼刨刀,有人想出個新花樣,大家就跟著學。那啤酒瓶蓋扳頭,甚至用上了鏟刮工藝,通體閃閃的像魚鱗般好看。哥的自行車上常有新奇的裝飾,都是不鏽鋼的。有一次上路,碰到交警檢查,說是違反規則,指著車讓哥將那一對鋼帽擰下來,收走了。我後來一直懷疑,那小警察檢查是假,私吞是真。那年代,這些裝飾多時髦啊,隻要是一個進步青年,誰沒有?你看那座墊,套上軟墊,沿邊佩一圈七彩流蘇;鑰匙鏈配上塑線編織的魚蝦,車從遠處過來,最搶眼的就是晃悠在車鎖旁的那隻小彩蝦。我看見過最酷的車鑰飾件:一個不鏽鋼的孫悟空,一手握棒,一手回搭在眉頭,淩空騰飛。

      我騎父親的車,去過黿頭渚,還去過榮軍療養院,最遠的地方是和哥一起去二十裏地外的鄉下。我們騎自行車到鄉下看姑姑,帶去了城裏的奶糖和香煙,還有一包舊衣服。鄉下親戚對禮品的興趣全然沒有對自行車的興趣大。村裏的鄉鄰聞聲來到,看見自行車,眼睛發亮,未經同意,就七手八腳把車推到穀場上耍起來,你搶我奪,都想騎來試試。等我們再見那車,已經被折騰的氣息奄奄,車把摔歪,鏈條脫落,推著走兩步,卡啦卡啦的響。

      我的鄉親們,他們生活在衣食匱乏的窘逼之中,青黃不接,三餐不繼,油瓶塊要見底,米囤裏隻剩下一把米,然而他們最大的滿足卻不是衣食,而是來自城裏的工業文明,哪怕出現在他們眼目中的隻是一丁點的光亮,哪怕隻是一輛自行車的出現。

      自行車曾是城裏人的交通工具,早晨的路上,從城裏去往郊外的工廠區,密集的車群匆匆過往,像遷徙在空氣中的沙丁魚群。一停停一排,一倒倒一堆。

      自行車也是人們的運載工具,小販用來載蔬菜筐子蟈蟈籠,賣冰棍的用來駝保溫箱,家裏用來掛米袋子煤氣罐。

      自行車還是客運工具。母親出差到蘇北探訪退休職工,長途汽車到縣城就到了終點,接著往鄉裏的交通便是坐自行車。那些攬客的農民,靠一輛載重型自行車,在土路上顛簸,蹬車送人,養家糊口。

      年輕人結婚娶親趕新潮,一隊自行車,披紅掛綠,穿街過巷,一串轉鈴聲飄過,讓人紛紛看過來。

      八十年代,我有了自己的自行車,五羊牌,前麵帶一購物框。

      那時我在北京工作,住集體宿舍,自行車拉近了我工作的距離,原來走慣了十五分鍾到單位,騎車隻要兩分鍾。我或然感覺到空間像是被折疊一樣發生了變化,有車的生活輕省得讓我驚歎。

      周末我騎車去東城,走亮馬河,逛王府井,去那些我原來夠不著的地方,在三環路上經曆自由自在的任性。北京的馬路寬闊空靈,藍天下飛過哨嘯的鴿子,空氣在自行車前麵呈流線狀繞過我身子向後滑去,衣角在風中噗噗作響。

      假期我和單位的年輕人去香山,去頤和園,去八大處;夏天去車道溝水渠遊泳,冬日去八一湖溜冰,星期天去海澱農貿市場買菜;假日裏,前麵坐著女兒後麵帶著妻子,一車載著全家,蹬去紫竹園,我有了做一個男人的體驗。深秋運大白菜,冬季買蜂窩煤;冷天雙手握把凍得紫紅麻木,春天灌一脖領風沙回來。

      我在北京工作十年,五羊忠實的陪伴我度過了整整八個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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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OldJohn_02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好,
文中許多自行車的騎法玩法都經曆過,
是個值得回憶的年代。
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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