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堅峰

彩虹那頭尋找狐狸的家
正文

來的都是客

(2018-08-29 03:59:02) 下一個

近代無錫城遭過兩次屠,一次是鹹豐年間,鬧長毛那年,太平軍誅殺妖民,另一次是同治年間清兵入城。兩次屠城,無錫城人口殆盡,十室九空。後來的無錫人,自同治三年起,要麽是外地遷徙來的,要麽是從周邊鄉下移居來的。無錫人往上查,出了三代,或早或晚都是鄉下人,或遠或近都有幾個鄉下親戚。

我家住沙巷的時候,一棟木樓上五戶人家,四戶有鄉下親戚,而且還很近,都是父輩的叔伯兄弟。剩下一戶是知識分子,在南京讀完書,分配工作來無錫定居。

四戶人家的鄉下親戚,把城裏親眷當作自家屋子來去,木樓上四鎮八鄉的方言不絕於耳,人來人往,喧騰熱烈。

我老家在碩放,父係的支脈散布在南鄉碩放,梅村,鴻聲,蕩口等村子裏。母親娘家雖不能說是鄉下,但也是在護城河外麵了。母親早年在繅絲廠做童工,與一起做工的小姊妹結成金蘭之好,如同親姐妹一般的關係,保持到彼此成家立業拖兒帶女,直至第二代,成為世交。在這些我喊阿姨的小姊妹中有兩個六十年代下放回農村,於是我在查橋,石塘灣也有了經常走動的異姓親戚。

鄉下人以城裏親眷為貴。有城裏親眷的人家,在村裏有臉麵,說話辦事人家都得敬著點。如有城裏親眷到鄉下走親,就會引起全村的騷動,村巷上遠近的鄉鄰自覺的聚攏過來,自報名號,遞水讓煙,東家借來雞蛋,西家抱來柴米。村裏人不見外,一家的親眷也就是大家的親眷,要較起真來,出了五服,拐彎抹角的誰不沾親帶點故?村裏人如有事要去城裏,也不生分,甭管親疏如何,直奔這些親眷家落腳。這些親眷就成了全村人的親眷,他們在城裏的家天然的成了這個村子的 “駐城辦事處”。

小時候,我家差不多就是南北四鄉幾個村子的駐城辦事處。村裏人三天兩頭摸上門來,走馬燈似的你來我往,絡繹不絕,少則一人單行的,多則三五成群,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非但我不認識,連我父母也不認識,但無一例外,來人都自稱是自家人。 不會有錯,因為他們至少報出了我家在某個村巷上的某位親戚的名字。

來人在門口站定,一拍掌一拍腿:啊呀呀,大嬸子,我是那誰誰誰。

你是?

記不起來了?好吧我給你提個醒:

我是你鄉下阿興屋裏村東頭數第二間水蓮家的老三啊,我爹是五狗子,想起來了吧?

那年你去村裏的時候,是我去田裏叫的阿興,那時我還挺著大肚皮,想起來了吧?

啊你是那誰吧,是……。

真是真是,我就是那誰。

來人說完,一步跨進,要一碗涼水咕嘟咕嘟的喝。趕上飯點,正好一屁股坐下,拿起碗筷,有啥吃啥,如同進了自己家門。

可是我媽還是想不起這人是誰,反正這位已經上了我家飯桌的人應該是村巷上的人沒有錯,鄉音為證,來的都是客。我們一概稱之“巷上人”。

村裏人進城,一般走水路坐客船。如果趕巧,搭乘生產隊去城裏裝糞肥的農船,省了來回的船票。出門的時候,手裏不忘拎一隻小公雞,或者半袋新軋的麥麵,或者一籃子沾著新鮮土塊的山芋。農家沒有貴重的東西拿的出手,日子窘逼,但禮數周全。

村裏人出一趟門不容易,都是有事來辦的,事分大小,總與生機活路有關。城裏有人,就有了可以落腳的地方,歇上一會,喘口氣喝口水,吃頓便飯。要是事情辦不完,打個地鋪,投宿一夜,討個方便,這是一種。另一種就是直接找城裏親眷來求助問事的。在村民眼中,城裏親眷個個手眼通天,沒有他們辦不到的事,哪怕城裏親眷可能隻是個烤餅子的,或者是炸油條的,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五狗子來城裏看病,醫生說要住院,正遇到病床緊缺排不開,要等。五狗子上門找到我家,讓我爹媽出麵找院長寫條子。

癩痢老六兒子讀完小學,輟學在家,老六找上門來,讓在城裏幫忙找份管飯的臨時工做,順帶著學點技術最好。

村裏的糞船讓水上派出所扣了,隊長阿龍,掮著兩桶菜籽油,上門來問,能否出麵找個關係疏通,把船先撐回去。

鄉鄰阿牛,挑來了一擔山芋幹,要在城裏換點糧票買點陳米回家去。媳婦快要生產,家裏已經斷了米麵。

村裏的四類分子打聽好了地址,也摸上門來,說是要見小阿弟。四類分子的曆史問題沒有解決,他找我爹打聽落實政策的消息。我爹就是他口中的“小阿弟”。

記得姑姑的村子上有一戶人家,男的是獨眼瞎子,女的是啞巴,小時候在村裏,聽到啞巴朝我“嗚嗚”的叫,我就逃跑。啞巴兒子從鄉下趕來,是為他父親治病的事,瞎子肝癌晚期,做完手術,躺在醫院裏。那醫院離我家不遠,啞巴兒子來我家,白天燉粥,送去醫院,夜裏就睡在病床邊的水泥地上。啞巴兒子在我家燉了半個月的米粥,半個月後,瞎子死了。啞巴兒子上門的時候,喊我母親“寄娘”。那一年,這孩子剛升初中。

小時候,我有個毛病,從記事起就有失眠症,緣起怕鬼。夜裏天黑以後,浮想聯翩,常常感覺屋子裏影影綽綽的鬼影在飄忽。這毛病直到一次鄉下來人,給徹底治愈了。

那是一個夏天的夜裏,我半夜如常驚醒,想到鬼的事,不敢入睡,躺在暗中向外張望,警惕有什麽異動出現。就那當口,我突然發現,房裏地板上正躺滿了人。木地板鋪著的草席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巷上人”,就在我床前,打鼾磨牙,睡意香濃。一瞬間,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從我意識深處湧起,所有的鬼影從我的眼前飛散而去。那麽多人 ---- 我的父老鄉親,胼手胝足,蓬首墨麵,青筋虯結,肌膚散發著禾稼和泥土的腥味,鍾馗一樣,在我身邊咫尺之距,與我同在,天底下還有什麽鬼怪可近得我身的?那一刻我意識到天地之間本沒有什麽可以怕的,黑夜如同白晝般在我麵前變得透明敞亮,一種如釋重負的輕快傳遍全身。那天夜裏我安然入眠,一覺睡到天亮。從此以後,仿佛鄉親們沒有離開自己,我變得有恃無恐,無論境況怎樣,再也沒有因怕鬼而睡不著。

那次投宿我家的“巷上人”,從鴻聲來的那幾個是到城裏挑運煤渣的,從查橋來的是打算去城周邊捉(割)草回去曬幹,為胡羊兔子準備過冬的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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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小溪姐姐 回複 悄悄話 讀了這篇尤為感動,想起插隊時,村裏的鄉親多年來南京投宿我家的故事。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肝癌晚期還做手術,純粹欺負鄉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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