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城

有感而發,有感而寫,由記憶引出一個個難以忘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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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童年的四合院

(2018-07-06 10:22:08) 下一個

你是北京人嗎?一個與我一起工作的中國同事問我。

  當然是北京人。我是北京生,北京長,在北京上的學,知道所有的北京方言。我回答道。

  雖然我父母都生於江南水鄉,可是我卻是喝北京的水長大的。記得剛踏上美國的土地,我曾感歎道:美國的天這麽藍!美國的草地這麽綠!美國的樹這麽高!自從打工打遍了華盛頓市,馬裏蘭州,飽受了中外老板娘的白眼,飽經了舉目無親的孤獨之後,我所有的感歎都化為了烏有。睡夢裏常熒繞眼前的是北京街景,我童年生活過的地方,東城區本司胡同裏的一個四合院。

  小時候我總覺得這個院子很大。前前後後一共有四個院子。我家住第二個院子裏的兩間坐北朝南的瓦房,也許就是老人所稱的正房了。因為進門要上三四個台階,房前有一對氣派的漢白玉石獅子。我家前院正中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樹。每年夏天柿子快熟的時候,我都要眼睜睜地望著一個個被陽光照得透明的紅柿子,嘴裏流著口水。然後,抱著與其讓柿子自己掉在地上摔爛不如吃到嘴裏的想法,想方設法找大孩子去拿竹竿捅。其結果可想而知,真正吃到嘴裏的連百分之一都不到。我們院裏的孩子都是中央美術學院教職工的子弟,彼此都熟,下學後天天泡在一起玩捉迷藏,老鷹捉小雞,騎馬打仗的遊戲。與別院孩子不同的是,我們還一起刻剪紙。為使自己的剪紙比別人的好,有時還有一些小糾紛。現在想起來真是可笑。我跟我家對門尹叔叔的女兒尹岷同歲。倆人除了吃飯睡覺以外,整天形影不離的。我們小學同年級同班,自然一路上下學,一道做功課。我們常常坐在她家葡萄架下讀課文。葡萄樹的陰影把烈日擋在了外邊,使我們悠悠然如入世外桃源。我總覺得她家的奶油葡萄比我家的紫葡萄香。她奶奶做的泡菜比我外婆淹的雪裏紅好吃。媽媽上班去了,隔壁昆昆姑姑用火筷子把我的頭發燙了幾個卷兒,好讓她回來後大吃一驚。佳佳姥姥炸餃子,香味兒順著風飄到我家屋裏,我又羨慕又嫉妒。雖然人人都說外婆的魚做得好吃,可是一提起包餃子她就是外行了。

  小時候我對爸爸的印象很模糊。隻知道他在軍隊工作,總是很忙,節假日更忙。我不知道他究竟可以在家待多久。他一回家,不是讓我跟我弟弟洗衣服,就是讓我們背毛主席詩詞。家裏沒有自來水,我每天都要幫外婆去外邊提水。冬天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常把我的手凍得紅紅的。有一次我才四五歲,不知道為什麽跟爸爸鬧翻了,把自己鎖在小屋裏哭了一天。爸爸火冒三丈,楞是撞開門把我打了一頓。我也毫不示弱地還了手。大一點兒以後,我跟弟弟被全托在爸爸部隊的幼兒園。夏日周末從幼兒園回家,我就跟好朋友尹岷組織了一台周末晚會。我們用兩個院子中間的過道作舞台,倆人輪流上台報幕,表演從幼兒園學來的節目。大人們則搬個小凳子坐在下邊看。隻有媽媽站著。她那時候還年輕,穿著一條紅花連衣裙,很是苗條漂亮。

  小時候我做的一件最驚天動地的事,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帶著比我小一歲的弟弟離家出走。計劃步行從燈市口到公主墳上幼兒園。幾十裏的路途,經過東單,王府井,天安門和西單,就是坐車也得一個多小時。我哪裏知道這些,就知道隻要延著長安街從東往西一直走就可以到幼兒園。我們剛出胡同口兒,就碰見尹岷媽媽從燈市西口的百貨商店出來。我若無其事地告訴她我去給外婆買一包帶金紙的大前門香煙。然後一路走一路玩兒,興致勃勃地走到了東單路口。突然我的後腦勺挨了一巴掌。回頭一看,是爸爸鐵青的臉。後來聽尹岷說,那天下午幾乎全院人馬都出動了去找這兩個丟了的孩子。她爸爸騎車跑遍了東四每一個角落。喜歡冒險的我怎麽知道我闖了一場多大的禍啊!

  我小時候的性格跟現在完全不一樣。現在的我很安靜,喜歡一個人海闊天空地暢遊,落落寡歡不合群;有一點陽春白雪,曲高和寡;不喜歡跟在別人屁股後邊走。我行我素,不到黃河心不死。而童年的我卻活蹦亂跳的。愛唱歌,跳舞,隻要聽見音樂便會翩翩起舞。愛看書,幾乎借光了媽媽圖書館裏所有的童話故事書。愛串門找小朋友玩。無論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都可以跟他們下棋,打撲克;無論跟誰都可以玩一氣侃一通。前院小雲子家是老北京,家裏常包包子,餃子,和韭菜合子,於是我也跟著受益。

  文化大革命,我們院的小孩也跟著一起折騰。凡是進院門的人都得登記出身。後院的黃老頭兒由於出身富農,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毫無疑問他的家被抄了。房子裏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本來就隻有五六平米的沒有窗戶的黑漆漆的小屋就更不見天日了。屋外邊,瘦得皮包骨頭的黃老頭兒被大孩子們強迫光著膀子跪在盛滿了水的盆上交代問題。否則就用皮帶抽,然後再撒上鹽。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難道他不疼嗎?

  院裏跟我家住一排房的昆昆爸爸被打倒了,昆昆的姐姐玲玲去了雲南。打黃老頭兒最起勁兒的幾個大孩子也都去了很遠的地方。佳佳的爸爸變成了牛鬼蛇神。梁棟叔叔的兒子參加了武鬥,據說流了很多血。前院小雲子的爸爸是工人,所以成了領導階級。他的兒子女兒也都是雄糾糾的紅衛兵了。黃老頭兒被趕回老家去以後,小雲子的大哥便理所當然地協女朋友住進了他的小屋。夜晚常常可以聽見裏邊震耳欲聾的打撲克的聲音。我跟他們不屬於一個等級,自然不會去湊熱鬧。我們小學停了課,我跟尹岷不是整天跑到爸爸媽媽的學校花園裏捉蝴蝶,就是躲在媽媽圖書館的閱覽室裏看小人書,或是在胡同裏跑東跑西看抄家。我家房前那對石獅子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風,被指責為四舊,被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從此我們四合院的輝煌一去不複返了。

  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們搬家了。

  三十年後,從美國回北京探親。我以為我會不認識路了,沒想到我竟鬼使神差,情不自禁地走到了本司胡同我家院前。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然而我卻覺得院子房子都變小了許多,連大門也矮了。住戶都是一些陌生人。(我的老鄰居們都已遷到文化部宿舍。)到底是空間變小了還是我長大了?也許我對這個四合院的印象早已被定形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永遠是一個小女孩兒眼裏五顏六色的世界,那個充滿了親情,愛的世界。

  我想再抬頭望一眼那一個個熟透了的,被陽光照得透明的紅柿子。

 

此文發表在二零一零年“華夏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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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冊很麻煩 回複 悄悄話 夏日周末從幼兒園回家,我就跟好朋友尹岷組織了一台周末晚會。我們用兩個院子中間的過道作舞台,倆人輪流上台報幕,表演從幼兒園學來的節目。大人們則搬個小凳子坐在下邊看。
=========================那時的孩子可能都這樣,全托回來都要回報演出,我與我哥先後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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