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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記憶 (五) 爸爸您在哪裏

(2020-04-18 08:33:23) 下一個

“昨天下午縣裏開批鬥大會,縣中學校長被紅衛兵從台上被推下來,跌得頭破血流, 昏迷不醒。今天下午縣裏還要開批鬥會,據說你們的爸爸也在被批鬥的名單中,下午你們幾個應該去看看爸爸。”  吃中飯的時候媽媽給我們幾個下達命令。

窗外刮著北風,下著凍雨,天上堆滿了烏雲。窗外的屋頂上蓋著黑色的瓦片,雨水嘩嘩地從瓦逢裏往下流,到了屋簷邊就變成了水柱,前赴後繼,跳懸崖似的往下猛衝幾米,一頭撞在石板地上,跌得粉碎,再也看不見了。

媽媽說話時候的臉色就像是窗外的天空一樣陰沉,她眼眶裏的淚水就像對麵屋簷上的雨水。

那是1968年冬天,大革命正如火如荼。縣城裏經常武鬥,前幾天我們公社的王大兵在武鬥中為了保衛什麽路線被人打斷了兩條腿。我們學校裏有一排房子改成臨時牢房,關著許多 “地、富、反、壞、右、走資派、黑幫、小爬蟲、現行反革命、曆史反革命”等等,這些人經常被拉出去批鬥。每天早上他們都戴著高帽子,頭頸上掛一塊大黑板遊街示眾。

那年我9歲,什麽都不懂,天天在街上看熱鬧。那些掛黑牌示眾的都是別人的父母,與我沒有直接關係。  

兩個星期前的一個下午,我放學回家,門口聚了許多人,有鄰居的大人和小孩,還有幾個戴著紅袖章的農民。我從人群裏擠過,進到屋裏,看到爸爸正在用一塊舊的藍布包幾件衣服和褲子,做成一個包袱。爸爸身上前後披著兩張發黃的大報紙,不知是誰設計的,誰做的,上麵有一個大洞,頭可以伸出來, 兩邊用漿糊沾了,看起來就像一件用紙頭做的衣服。 那紙衣服的前後都用漆黑的墨跡寫著醒目的大字,“反動道會門”。 我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也不敢說,不敢問。我隻是悄悄地走到爸爸身邊,靠在他身上,害怕失去他。

我爸爸在鄰近的楓林公社工作,是那裏的最基層幹部。楓林公社在我家的西北麵,離我家有十幾裏路。那裏我去過幾次,地名聽起來很高雅,讓人想起杜牧的詩,但是那裏一棵楓樹也沒有,更別說“停車坐愛楓林晚”了。山上是光光的,據說那裏的樹都在大躍進年代被砍光了。爸爸平時住在公社裏,每個月隻能回家來看我們一次, 都是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走著來回。路是用石頭和泥土築起來的,可以走,可以拉車,偶然也有拖拉機在路上開,留下深深的凹陷,到了雨天,路上到處都是水溝和泥漿。

 “爸爸要走了,可能幾個月回不來,好好聽媽媽話,不要調皮。”  爸爸看著我,用手在我的頭上摸了幾下就拿著包袱走出門去。這是我和爸爸告別前最珍貴的撫摸,幾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當時的感覺。 爸爸在,就有安全感,就有依靠。 爸爸走了,就沒了安全感,好像天坍了一半。

到了門口,那兩個帶紅袖章的人又把爸爸的雙手用草繩捆起來,然後像牽牛一樣地拉在他走了。

“反動道會門。”

“走資派。”

人群還沒有散去,還在議論, 用冷冷的眼光看著我爸爸遠去的背影。

外婆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媽媽還沒有下班,我看著遠去的爸爸,好像突然成了孤兒。 我心裏發慌,眼睛裏含著淚水,可我是男孩,不能在鄰居前麵哭,隻能忍住眼淚。

我在家門口的亂石堆上坐了很久,媽媽終於下班了。一回家,媽媽就把外婆,兩個姐姐和我拉進門去,關起門來,低聲說話,就怕被人聽見。

我問媽媽為什麽他們要把爸爸抓走,什麽叫反動道會門。 媽媽講這事說來話長。原來我父親的祖上是信道教的。我的曾祖父開了一個道觀,是當地道教的教主, 主張清淨無為。我爺爺很早就過世,我父親6歲就成了孤兒,道觀從此由他人接手。我父親住過孤兒院,放過牛,在布店裏做過學徒,1950年參加了革命工作。道教和其他宗教一樣在50年代初被鎮壓。那個從我爺爺那裏接手道觀的掌門人1951年被槍決,罪名是反動道教領袖。我父親不幸中有幸, 逃過一劫。 但是厄運並沒有從此結束,以後的幾十年裏因為家中道教的關係他不得提幹,不得晉升,即使他六歲就成了孤兒,與道教再無幹係。

文革開始,他又成了造反派的專政對象。

爸爸被帶走後,兩個星期過去了,都沒有他的消息。每天晚上我們都早早地關了門,關了窗,天一黑就睡了。晚上我經常醒來,聽到窗外嗚嗚的風聲,樹枝的敲打聲或貓的叫聲我都會被嚇得發抖。 就怕有賊進來,有人進來,要來我家抓人。

那天終於有消息了,但不是好消息。我們不知道爸爸在哪裏,下午會不會被批鬥,會不會被人從台上推下來,打掉牙齒,跌破臉,甚至……。

媽媽說她自己在單位裏是被監督對象,不能自由行動,不能去看爸爸。沒辦法,隻能派我們姐弟三人去找爸爸。 媽媽讓我們兵分兩路,一路由二姐一人出征,去縣城的批鬥會現場找爸爸。從我家到縣城要翻過一個小山坡,再過一個輪渡,大概需要一小時。二姐那年12歲,她一個人勉強可以勝任。

我和我大姐為第二隊,去關押我爸爸的公社,要走十幾裏路, 希望他在那裏,沒有在縣城被批鬥。

出發了,風還在刮,雨還在下。隆冬季節,正趕上冷空氣南下。我家北麵離海不遠,風從海上來,毫無阻攔,一陣強過一陣。  

剛出門,大姐拿著一頂大的油布雨傘,我撐著一頂小一點的雨傘。大姐好心,怕我被雨淋濕,就把大傘讓給了我,她自己撐小傘。其實大小雨傘都不頂用,那天的雨和風一樣都是橫著飛,不管我怎麽撐雨傘,雨水還是夾著風拚命地往我的身上鑽,不到幾分鍾我腿上的褲子已經被淋透了,兩條腿在不停地發抖。

路麵是泥濘的,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水坑。我穿著一雙膠鞋,一腳深一腳淺的在水坑和泥濘中行走,很快兩隻鞋裏都灌滿了泥漿。那年代我還是小孩,很調皮,平時就喜歡踩水坑。 一腳踩下去,水從地上濺起來,我就很高興,哈哈大笑。可那天不一樣,要趕路,路上有踩不完的水坑,而且水也太冷。

風太大,我們撐著雨傘,向西北方向行走,逆風而上。風和雨都是迎麵而來,為了擋風遮雨,傘不是撐在頭上,而是撐在身體的前麵。每一陣大風刮來,我都要頂著風,拿著雨傘,原地站穩,等陣風過了我才能再往前走。

我姐姐那年13歲,力氣比我大多了。每走一陣她就要停下來等我,催我:“快點走,早點看到爸爸。” 

有一段路,在河邊走,無遮無攔,幾陣狂風撲來我都被吹得往後退。幸好那路上都是泥漿,我的腳陷在泥裏,否則我肯定被吹到了河裏去了。

走了一陣,到了一個山腳下,山把風擋住了。這段路走得很輕鬆,我馬上高興起來,走得快起來,趕上了姐姐,還與她比賽誰走快,我好像已經看到了爸爸,簡直太高興了。

走出山口,風更大,雨更猛了。 我又被姐姐拋在了後麵,兩腳發麻,兩腿發抖,我已經凍僵了,快走不動了。

“快點走,快點去看爸爸。” 風雨之中我又聽到了姐姐的喊聲。

“好的,好的,我快點走,但願爸爸在公社裏關著,不在縣城裏挨鬥。但願我們能看到爸爸。”

走了一陣,我又走慢了,又走不動了。

我反複地問姐姐 “快到了嗎? 快到了嗎?”

姐姐總是鼓勵我: “快到了, 快到了。”

風雨之中我們不知道走了多少時間,終於隔著一條河遠遠地看到了楓林公社的房子。以前爸爸在那裏工作,現在爸爸在那裏關押著。

河麵有近百米寬,河上有一條橋,橋麵用大石條鋪成,這橋不知是什麽朝代建的,經年失修。橋兩邊以前有石欄杆,現在這石欄杆多數已經壞了、斷了、掉了,橋麵上多數地方沒有欄杆。行人、自行車、手拉車從橋上通過,都要小心, 否則會掉到水裏去。

姐姐看到那公社的房子就興奮起來,走得很快,風一樣地刮過橋麵,跑進公社大門找爸爸去了。 我一個人遠遠的走在後麵,等我走近橋麵的時候風還在刮,雨還在下。橋麵上沒有泥漿,有青苔,很滑。當我快走完橋麵,隻剩下最後十幾米的時候,又是一陣狂風。不!這好像不是狂風,而是一陣旋風,把我的大傘吹了起來,我趕緊用力拉住,可惜我還是小孩,人太輕,人和傘一起被吹了起來,我的雙腳好像離開了橋麵和雨傘一起飛了起來。

緊接著“嘭”地一聲, 我的身體撞到了橋的欄杆上。還好風小下來了,我拉著雨傘又掉回了橋麵。 謝天謝地,我命大。在我被風吹起來的地方有一段欄杆。再往前或往後幾步,就沒有欄杆,如果我在那裏被風吹起來,我就成了水上漂,那天我肯定是見不到爸爸了。

落到了橋麵,定定神,我趕緊往前走。等我走下橋頭,姐姐已經從公社的大門出來,在那裏大喊:

“弟弟快過來,爸爸就在裏麵。”  

說著,她拉著我的手,就往公社裏麵跑。

我終於見到爸爸了,他住在一個黑乎乎的小房間裏,石板地, 冰涼的,地上有一條草席,一條破舊的被子,別的什麽都沒有。爸爸的胡須很長,衣服有點破,嘴裏少了一顆門牙。

“爸爸。”我叫了一聲,別的什麽都沒有說,就跑過去靠在了他的身上。爸爸又用他的手在我頭上撫摸。

找到爸爸了。

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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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老村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RememberMe2 回複 悄悄話 不忍讀。萬惡的年代。
伍歌 回複 悄悄話 好感動
下城學文 回複 悄悄話 毛澤東時代是中國近代史上最黑暗的年代。
葡萄樹 回複 悄悄話 不堪回首的年代 永遠不相信那個政黨!!! 令人難過的是文革正在抬頭
佛羅裏達漁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Jiajia28' 的評論 : 謝謝,現在我爸爸90多了,還健在。
Jiajia28 回複 悄悄話 唉,希望你和爸爸後來有很長的幸福時光。G黨作惡太多,我們現在都幸運生活在自由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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