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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微塵(之三)

(2018-05-26 22:06:04) 下一個

 

                                                                    梅玉

       梅玉從沒想到她這輩子第一次坐飛機,就飛到了美國。漫漫征途從家所在的小鎮開始,長途汽車,火車,公交車,最後從北京坐上了飛往洛杉磯的國際航班。一路上梅玉疲憊不堪。8歲的童童也累壞了,沒等飛機起飛,就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梅玉頭暈腦漲,卻無法入睡,興奮,慌亂,擔憂,所有的情緒亂轟轟地堆在心裏。6年的分別,終於可以一家團聚,童童就要見到爸爸了。

        在丈夫程誌出國之前,梅玉的生活平淡而平靜。初中畢業後,梅玉進成衣廠做了一名女工。雖然工作辛苦,常常沒日沒夜加班,但相比那些早早嫁人生娃或是遠走它鄉打工的女伴,她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二十歲以後,廠裏的大媽大嬸開始熱心地牽線搭橋,很快認識了程誌。程誌長得高大壯實,人也機靈,在機械廠當技術工人,勤奮肯學。二十出頭的梅玉活潑外向,身材苗條,膚色偏黑,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兩人彼此就有了好感。一年多相處下來,水到渠成領證結婚,無風無浪,無驚無險。一年後,兒子童童出生。如果沒有意外,梅玉和程誌未來的生活可以一眼望到頭。然而世事難料,不經意間,生活軌跡改變。多年後梅玉才明白,生活就像經她縫過的一塊塊布匹,不管最後縫出好看或不好看衣服,是早已被裁剪好,早已注定的。

  童童兩歲那年,程誌所在的機械廠從美國進口生產線,程誌被選中去學習安裝和調試。2000年初的小鎮上,出國並不容易。程誌自然高興不已,梅玉被小姐妹們羨慕著,也暗自歡喜。程誌到美國後,打過兩通電話回來。兩三個月後,同去的人都回來了,卻獨獨不見程誌。廠領導找上門,說程誌在預定回國的前兩天,留下一張紙條給同事,然後就人間蒸發。領導問梅玉知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梅玉被嚇壞了,她哪知道啊?一個勁搖頭,哭得梨花帶雨。領導看她不像撒謊的樣子,就叮囑她如果程誌聯係她,一定要報告廠領導。六神無主的梅玉帶著童童回了趟父母家。父母除了陪著長籲短歎外,也無計可施。倒是大哥一番話,略略給了她一點安慰。大哥覺得程誌有野心不安份,這次可能就是想留在美國闖蕩一番。梅玉現在能做的就是耐心等,每天該幹啥幹啥。這一等,就等了四,五個月。收到一封信,信上寥寥數語,大意是他要留在美國掙大錢,以後會把母子倆接過去。還有不要告訴任何人他的聯係方式。梅玉又傷心又怨恨,這個死鬼真是狠心,為了賺錢,老婆孩子都扔一邊了。

        此後每隔2,3個月,程誌會打一次電話回來,基本是講他如何辛苦賺錢,還要想辦法辦身份,等辦好了身份,才能把母子倆接過去。梅玉並不多關心他的這些計劃,隻想著他能快點回來。程誌冷冷地告訴她,他是不會回去的,要想一家團聚,隻能是她和童童過來。兩人常常這樣說不到一起,電話裏也會吵起來。梅玉覺得自己的生活被程誌拖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從此都是身不由己。

  轉眼四年多了。梅玉獨自支撐照顧著兒子。成衣廠效益越來越差,自從童童讀書後,家裏開支有些入不敷出,梅玉不得不另外打份工。程誌離開後前兩年,還時不時打電話或寄錢回來,後來電話越來越少,錢也不寄了,梅玉打過去也常常沒人接聽。就在她越發心灰意冷的時候,意外接了程誌的一封長信。信上說給她們母子倆的移民辦得差不多了。接下來需要母子倆去辦各種手續,然後去廣州領館辦簽證。最最關鍵的是所有都是通過地下渠道辦的,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有人會來聯係她,一切聽那個人的安排就行了,也會寄一筆錢給她。信尾還讓梅玉看完信燒掉。梅玉又驚又嚇,驚的是這死鬼還真有本事把她們母子倆弄出去,嚇得是要通過非法渠道。為了一家團聚,梅玉沒有選擇,隻能孤注一擲。

        大半個月後,果然有人來聯係她,遞給她一大包厚厚的文件,中英文都有,大部分看不懂。來人告訴她要把其中的一些文件背熟練。原來程誌通過申請政治避難替自己和母子倆辦了移民。梅玉隻是聽說過那個非法的什麽功,現在要扮成受迫害的人,這得要多高超的演技啊?!來人叮囑她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會定期和她見麵,不能通電話,每次見麵地點不同。還教了她聯絡暗號。這不就跟電視劇裏的地下黨接頭一樣啊! 一切隻能硬著頭皮上,兒子總得見爸爸吧。梅玉心驚膽顫,步步小心,不敢有一點差錯。這樣又過了大半年,一切準備就緒,梅玉帶著兒子去了廣州。到了廣州又有人帶她教她,這種地下組織的強大完全超越了她對電視劇地下黨活動的認知。也算梅玉幸運,終於拿到了移民簽證。但梅玉卻不知道,那個裹夾她的漩渦,在異國他鄉,繼續把她拖入到萬劫不複之地。

  飛機按時降落洛杉磯。兩夫妻相見,都有些恍惚又陌生。童童更是沒有爸爸的記憶。接下來一個多星期,程誌帶著母子倆四處遊覽,沒見過海的童童在沙灘上玩瘋了。梅玉終於守得雲開日散,對新生活充滿了信心,計劃學開車,考駕照,學英語,還要去找份工作。看得出程誌日子很拮據,還死要麵子,跟老婆吹自己在電腦公司上班,後來發現就是搬電腦的。很快這個工作也沒得幹了,程誌又去中餐館打工。梅玉沒來多久就看明白了,像他們這種不懂英語,白手起家的新移民,現在能做的基本是體力活,像搬家公司,中餐館或華人超市裏打工什麽的。梅玉對做什麽工作倒無所謂,憑自己勞力吃飯,安安心心過點小日子就滿足了。然而好景不長,幾個星期後,梅玉發現程誌開始越來越晚回家。剛開始常說加班或朋友聊天,梅玉信以為真,後來漸漸夜不歸宿,問他總是吱吱唔唔。最後被逼問不過,終於承認外麵有個女人。簡直晴天霹靂,梅玉想著程誌千辛萬苦把她弄出來,又是為什麽?程誌交代那個女人叫雯雯,離過婚,比程誌大幾歲,開了個小美容按摩院,兩人在一起兩,三年了。程誌坦言當初熬不過艱辛和寂寞,兩個人在一起有些依靠。還說自己拚了半條命,花光積蓄又借債把她們弄出來,就算對得起母子倆了。

        梅玉哪裏咽得下這口氣,自然吵得天翻地覆,有次動靜太大,被鄰居報警,還把警察招來。有天晚上1點過了不見程誌蹤影,梅玉心頭火起,發瘋般地打他的手機,程誌最後接了電話,講了沒幾句,梅玉就聽見了旁邊雯雯的聲音,梅玉想著這兩人躺一張床上給自己講電話,心如刀絞,恨得把電話也摔了。然而更可怕的是沒多久梅玉終於發現程誌是個上癮的賭徒。那些夜不歸宿的夜晚,有時候是在雯雯家,有時候是整夜在賭場裏鬼混。梅玉這下徹底絕望了。

        之後程誌對梅玉說,要慢慢和雯雯斷掉,一刀兩斷怕雯雯受不了,鬧出人命。另一邊,對雯雯說要給他時間,等母子倆安頓好了,再提離婚的事。周旋於兩個女人之間,兩個女人都不肯放手,程誌兩頭應付不了,下狠心跟梅玉說要離婚, 說是雯雯逼著他離婚的。梅玉氣得大罵,她讓你離婚你就離婚,她讓你吃屎你也去吃屎?!後來她發現她罵得真沒錯。程誌賭博的錢常常是雯雯給的,賭癮上來,什麽都顧不上了,雯雯真要他去吃屎,他還真得去吃屎。

  這期間最可憐的自然是童童。新環境,新學校,新同學,童童應接不暇,英文還要從頭來。爸媽每天忙著打工和吵鬧,根本顧不上他。童童越來越情緒低落,脾氣暴躁,最後死活不肯去學校。梅玉心疼兒子跟著自己吃苦受累,加上國內爹媽哥嫂都勸她先把兒子送回去。梅玉痛下決心,托人把兒子帶回去了。兒子走後,她每天神思恍惚,陷入祥林嫂模式,見人就掏兒子的照片給人看,還嘮嘮叨叨。程誌更加不回家了,梅玉每天不是看兒子照片,就是哭,睡睡醒醒又接著哭,有時候一整天不吃不喝。住同公寓樓的一位好心老鄉大媽,看她可憐,常來安慰她,還給她介紹了自己打工的餐館去做小工。梅玉沒車沒駕照,大媽還順帶載她來回。梅玉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

        幾個月後,梅玉看到有華人家庭找住家保姆,包吃包住,覺得這個比做小工好,關鍵是不用開車,還省了房租。自她打工後,程誌要她也出一部份房租。梅玉告訴程誌同意離婚,先分居,簽好離婚協議,半年後辦手續。誰知這個渣男事到臨頭又反悔,拖拖拉拉不肯把協議簽好。有時候還討好梅玉,周末主動接送梅玉回家,加上幾句甜言蜜語,梅玉又心軟。心軟的時候,看程誌也不是那麽可惡了,仿佛又回到了出國前相處愉快的時光。看梅玉心情比較好的時候,程誌總要死皮賴臉地討要幾十,幾百塊錢,梅玉開始沒在意,很快發現他拿了錢不是跑賭場去,就是和雯雯去鬼混。梅玉懊悔不已,心疼自己的血汗錢,也恨死這個無賴了。可是等到下次程誌又來找她,好話哄盡的時候,她又心軟。

        日子就這麽糾糾纏纏,吵吵鬧鬧中一天天過去,轉眼童童離開快一年了。雖然牽掛童童,梅玉也沒打算很快回去。想趁年輕多掙些錢,等條件好了再把童童接回來。這一年,工作換了好幾次,都是吃苦受累的活,唯一讓梅玉高興的是終於拿到了駕照,打算過段時間再買了一輛二手車,就可以完全擺脫那個無賴。

  又一年後,梅玉找到另一個城市的住家保姆工作。她沒有告訴程誌新工作的地址,收拾簡單的行李,就不辭而別了。工作還算順利,很快到了聖誕節,主人一家外出休假旅遊,剩梅玉一人守著一棟大房子。聖誕節夜晚,和兒子通過電話後,糾結著要不要這個夏天接兒子過來,還是幹脆自己回去算了。在這個遙遠的國度,孤苦無依,夫妻反目,骨肉分離,梅玉覺得這輩子都被程誌害慘了,又忍不住獨自垂淚。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梅玉胡亂塞了幾塊餅幹就當晚餐了。坐在窗口,落寞而悵然看著左鄰右舍的房子掛滿了節日燈飾,流光溢彩。透過薄薄的窗幔,可以看見熠熠發光的聖誕樹,可以看見杯觥交錯,其樂融融的談笑。梅玉越發鬱悶地不可自拔。索性躺床上蒙頭大睡,閉上眼,都是兒子的模樣,隻得又爬起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不知道想幹什麽。是不是該給程誌打個電話?梅玉被自己的念頭下了一跳,好不容易擺脫的這個人渣!梅玉覺得自己快神經錯亂了,最後找出主人家剩的半瓶葡萄酒,從不喝酒的她,一口氣灌下一大杯。在她意識模糊,昏昏欲睡之際,終於拿起手機,想去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

        窗外聖誕鍾聲響起,月華水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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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思壯思通 回複 悄悄話 看了您的小說,有一種共鳴,那就是,最壞的男人,往往是曾經的“最好的”男人,他好的時候,不是真好,而是迫於外界環境和外界壓力,裝出來的。
而我這種“壞男人”現在隻有向好的方向轉換的可能了,因為我從沒有向外部壓力和環境屈服過,一直做真實的自己,所以看起來有些“壞”,但那其實是我的本質。拋妻棄子,這種事情,愛情沒了,可以離婚,但男人必須淨身出戶,和自己曾經心愛的女人以及自己的孩子斤斤計較的男人,絕對不可能為下一段感情夫妻真正的責任的。
一種共鳴,不吐不快!謝謝您的小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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