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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八)— 完

(2021-02-24 08:48:40) 下一個

(八)

 

1978年二月,開學前的那個星期六,父親在上班的路上幫我把行李送到了學校。我們一大早就出門了。我背著被褥,父親提著臉盆和洗漱用具。在這之前,我已經去學校報了道,辦理了入學手續。

 

我的宿舍在學三樓,一棟三層小樓。男生住一,二兩層,女士住在最上麵。按照父親的囑咐,我選擇了上鋪。把被褥鋪好之後,跟已經入住的同學相互做了介紹就走了。

 

從學校出來,我並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去了過去工作的工廠。我已經辭職,並且買了糖果,巧克力請過廠裏的同事,朋友。跟我的兩位師傅也鄭重地道過別,致過謝了。張師傅很激動,他為自己的兩個徒弟都上了大學而驕傲。

 

辦公室裏的私人物品也都拿回家了。去工廠是為了再見一見混的很要好的小姐妹們。大家都有工作,聊了一會兒之後,我和小卞走到工廠附近的峨眉酒家吃午飯,那是我們偶爾去打牙祭的地方。峨眉酒家的擔擔麵至今讓我懷念。

 

將小卞送回廠門口,我登上了15路公共汽車。

 

一進院子就感覺怪怪的,一股詭異的氣氛籠罩著周圍,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我的心頭。

 

“你個死丫頭,上哪兒去了,這麽晚才回來?”母親劈頭就是指責。她的鼻子眼睛都是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母親是位非常堅強的女性,就算是最難過的日子裏,我也很少看到母親掉淚。

 

“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我不明白母親為啥發火。

 

“對門出事了,出大事了。他們又中煤氣了!這次可是鬧大了,鬧出人命了!L和靜靜都死了,D被送到醫院去了。”說著,母親的眼眶裏又湧出了淚水。

 

我完全被這個消息打懵了,一時轉不過彎來。

 

原來,那天早上九點左右,部裏來了兩個人。他們直奔D的家而去。不論敲門還是推門都沒有人答應,來人問周圍的鄰居:“這家有人出來嗎?D今天早上沒來上班,也沒請假。部裏等著他開會,該不是出了什麽事吧?”

 

眾人搖頭,於是,部裏的人一拳打碎了門上的玻璃,把手伸進去撥開了插銷。

 

隻見D趴在外間屋的地上,昏迷不醒。裏屋床上直挺挺地躺著兩個人,是L和她的女兒靜靜,已經沒氣兒了。

 

大家努力把D抬出房間,放在院子裏,他很快就清醒了過來。好在院子裏有電話,馬上就通知了急救中心。醫生來之前,大家試圖給L母女倆做人工呼吸。

 

紅十字中心的急救車上下來兩個醫生。他們給D做了檢查,馬上決定將他送去醫院。他們翻開了L和靜靜的眼皮,用隨身帶來的手電筒照了照,宣布這兩個人已經死了幾個小時了。他們說急救中心隻負責救人,不負責已經去世的。隨後他們就走了,那兩具屍體被遺棄在家中的床上。

 

據說L的姑媽來了一趟,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就走了。如果L還有親人的話,他們都遠在山西。D的家人在山東。壯壯可以住在幼兒園由老師照顧,但是這兩具屍體誰來收呢?

 

“把她們停在屋裏也不是個事啊!”母親告訴我。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已經過世。那時候我還小,而且他們去世的時候都不在北京。對於去世的人,他們的喪事,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

 

母親告訴我,她和院子裏其他人商量,感覺把屍體就這麽鎖在屋裏不是個辦法。於是,他們給醫院打電話,要求醫院把屍體拉到太平間去保存,等到D恢複了體力,或者他們的親人來了再說。

 

就在我進門前不久,L和靜靜的屍體被醫院拉走了。我失去了與她們告別的機會。

 

母親顫抖著嘴唇向我敘述了這所有的一切。“怎麽會又中煤氣了呢?不應該啊!咱們在這兒住了二十多年,還沒聽說哪一家中過煤氣。再說,他們前一段時間不是才中過煤氣嗎?還喊著讓你去救他們。”

 

母親的話把我帶回了上一次他們家出事時的場景。確實,這麽大的一個院子,家家都用煤球,蜂窩煤取暖,沒聽說誰家中煤氣,而且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居然發生了兩次。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兩個大活人就這麽沒了。我前一天還看見L在水池邊洗著什麽。還有靜靜,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人的生命真是這麽脆弱嗎?

 

“L穿戴的整整齊齊的,臉上還掛著微笑。一隻手放在頭邊上,好像在跟誰打招呼。”母親含著眼淚兀自回憶著。

 

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我一進家門就聽到了更加驚悚的消息。對門鄰居家的故事出了另外一個版本,L和靜靜並不是煤氣中毒致死,而是被D謀殺的。

 

因為煤氣中毒被送進醫院的D很快恢複了正常。當醫生告訴他妻子和女兒不幸罹難的消息時,他哭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考慮到D的康複狀況,醫生決定留D住院觀察。

 

對於D一家三口人皆然不同的結局,一位醫生提出了疑問。按照醫學常識,他們三個人中D的身體最好,肺活量最大,所以他吸入的煤氣應該最多,中毒也應該最重。但是他隻是昏迷,而同居一室的其他兩個人則已經死亡多時。對於這個不合常理的結局,醫生們決定進行調查,他們給D做了血液化驗。

 

化驗結果很快就出來了,D的血液中沒有任何一氧化碳殘留的跡象。這個結果證實,D並沒有中煤氣。醫院馬上給躺在太平間裏的兩具屍體做了檢查,也沒有發現任何殘留的一氧化碳。看來煤氣中毒而亡的事純屬子虛烏有,D有重大嫌疑。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事故,公安局的警察們化妝成病人,一個個住進了D所在的病房,以前的病友被換了出去。夜半時分,D接到了出院的通知。他似乎已經知道了一切,換好衣服,順從地走出醫院,束手就擒。

 

沒有嚴刑拷打,威逼利誘,D竹筒倒豆子,對自己的作案過程供認不諱。根據他的交代,那個周五的晚上,他在妻子女兒的飯菜中摻入了安眠藥。等到她們熟睡之後,D先殺死了妻子,後結束了女兒的性命。他用電線將電流通過了她們的身體,強大的電流擊穿了她們的心髒。兩個月前的那場煤氣中毒事件給了D啟發,他用煤氣中毒來掩蓋殺人的事實真相。過熱的電線在L的頸部和腳踝處留下了燙傷,D隻好給L穿戴整齊以掩飾傷痕。

 

D交代,春天就要到了,室內取暖即將結束,再不下手就沒有了製造妻子女兒煤氣中毒而亡假象的機會。他希望兒子壯壯能夠活下來,因此兒子不能在場,否則他會給D的計劃帶來巨大的麻煩。壯壯在全托幼兒園,每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一早上被送回去。如果周末之前不動手的話就要再推遲一個禮拜。而且第二天必須是早晨有會的工作日,這樣部裏領導發現他缺席就會派人來找他,否則他就要在自家地板上躺不知道多久。推算來推算去,那個星期五的晚上是最佳時間。

 

兩年前,為了用電不均,D跟一位鄰居發生了口角。於是他給自家安裝了單獨的電表。那一晚,無論他斷電還是合閘都沒有影響到其他人,也就沒有人發現他家的不正常。

 

這個消息使所有的人都驚掉了下巴,除了電線給L留下的傷痕,D的策劃簡直是天衣無縫。全院子上下議論紛紛。大家聚在院子當中討論這不可思議的事情竟然就發生在自己的周圍。其實D和L與院子裏的鄰居們接觸並不多。除了他的同事和少數幾個人外,無論是D還是L都跟院子裏的人沒什麽來往,跟絕大多數人連話都沒說過。

 

有人猜測D一定是有了外遇,為情鋌而走險。有人懷疑D有同謀。有人後怕如果當時被人發現,D會不會鬧起來以至於傷到院子裏的其他人。也有人做事後諸葛亮,說早就看出D不像好人。

 

一位大媽演繹了另外一種解釋,她說D和L住的那兩間房裏有冤魂。當年袁世凱的一個小老婆就是在那間房裏上吊自殺的。她還說D正當門種的那棵柿子樹不吉利,給他的一家帶來了厄運。

 

我對所有的猜測和推理都沒有興趣,隻是抑製不住心中的憤怒,打算去監獄質問D。我想問問他為什麽殺妻滅子?如果說他厭惡自己的婚姻,他可以請求調動,遠走他鄉。如果他恨自己的老婆,為什麽不能放過孩子?

 

父親嚴厲地阻止了我的衝動。在他看來,我的想法愚蠢到了可笑的地步。“你既不是他的親人,也不是他的同事,你也就是他的一個鄰居。他是殺人犯,又不是動物園裏的猴子,誰都可以隨便去看看。再說,去問了他又能怎麽樣?他會告訴你實話嗎?”

 

父親的話雖然有道理,但是心中畢竟有疙瘩。D到底是怎麽了?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如此喪心病狂的?

 

D的父親從山東濟寧趕來。他是來給兒媳,孫女辦理後事,接孫子壯壯回家的。離開北京之前,老人來到院子裏收拾家中遺留的物品,見見D過去的鄰居們。

 

D在這個院子裏住了五年半,他父親從沒來過。見了鄰居們,D的父親對大家表示了感謝。他感激鄰居們幾年來對L和兩個孩子的關心和照顧。

 

“我有罪啊,我沒把兒子教育好。他居然成了殺人犯!”老D痛心疾首。

 

“我把孫子帶走。他今年才五歲,還不懂事。等他長大了,我一定把這個人間悲劇講給他聽。實在是太慘了。靜靜是個好孩子,跟我們住了六年,一家人都非常喜歡她。當年把她送回來,我們都舍不得。送她回來是為了讓她接受更好的教育,親近她的父母,弟弟。沒想到她把命丟了,丟在她自己的爸爸手裏。”說到這裏,他再也抑製不住自己,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起來。周圍的人無不跟著他落淚。

 

那一年的秋天,D被正法。

 

被捕之後,D以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於是就一五一十全招了。但是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兩條人命斷送在他的手裏,怎麽可能從寬處理。按照當時的說法,“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司法機構和部裏聯合調查的結果顯示,謀殺是D一人所為。所謂女朋友或同謀都查無實據。D很快被判處死刑。

 

D給當時的中央領導寫信,對自己犯下的罪行表示深深的懺悔。他說自己還年輕,可以為祖國做貢獻。他希望能有一個戴罪立功,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的機會。後來獄警告訴D前去探監的同事,他的信根本就沒走出過監獄。

 

據D的父親說,D在監獄裏受到了非人的待遇。比如將他長時間關進又短又矮的籠子,既不能站也躺不下。政府還組織了好幾場群眾大會,D被大家聲討,唾罵。

 

被槍斃之前,D接受了全麵的健康檢查。對此他非常開心,以為他可以逃過一死。其實,那不過是為了器官移植。D的父親明確表示,家人不會來給他收屍,他的後事及屍體交由政府處理。

 

行刑那天早晨,獄警送來了兩個夾著牛肉的燒餅。D已經很久沒吃過這麽美味的食品了。“這麽好的東西,一頓都吃了怪可惜的。留下一個中午再吃吧。”獄警沒理他,把他帶出了牢房。他不曾得知,那是他人生最後一頓飯。

 

一聲槍響打破了周圍的寂靜,一顆子彈穿過了D的軀體。他應聲倒地,再無聲息。那一年,他三十五歲。

 

D的同事們去了行刑現場。他們回來說,一輛救護車停在刑場邊上,D一咽氣,他的屍體馬上被拉走了。1978年,器官移植技術遠不如現在發達。否則,D那個年輕健康的身體可以使更多患者的健康得到改善。

 

D走了。他接受了共和國司法機構給予的最高處罰,死刑。周末回到家,從窗口望向對門,我仿佛又看見D坐在他家門前的小板凳上。一棵棵韭菜在他的手中翻飛,他左邊的地上攤著帶著泥土和露水,摻雜著野草的一堆,右邊是一盆被清理的幹幹淨淨,碼放的整整齊齊的翠綠。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將那雙靈巧的大手跟殘害L和靜靜的魔爪聯係在一起。我仿佛又聽見他滿含著笑意跟鄰居們講述著辦公室的笑料,出差旅途中的趣聞,他隔壁翻譯Z娶媳婦置家具的樂事。說什麽我也無法理解他是如何走上的那條不歸路。

 

案發到現在,整整四十三年過去了。D的兒子,壯壯如今應該已經四十八歲了。不知道他的祖父母是否把他家當年的慘案告訴他。可憐的孩子,一夜之間變成了孤兒。

 

這麽多年過去了,圍繞D和L的事我一直不能忘懷。我不想為D慘無人道的罪行開脫,但是我也不覺得D生來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五年,短短的五年時間,是什麽使一個熱情開朗,積極向上的年輕人淪落成一個殺妻滅子的罪犯?

 

他們的婚姻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一個不能得到糾正的錯誤。但是他們也曾有過最初幾年的甜蜜,隻是現實生活把他們之間的感情一點點消磨殆盡。

 

假如沒有做結紮手術,L會不會同意離婚?也許那不過是L死活不肯離婚的一個借口。但是她確實被剝奪了再次生育的權力。

 

假如組織沒有千方百計地將一個無可救藥的家庭強行維持下去,假如在D的堅持下,他們能夠離婚,各奔東西,如今他們會怎麽樣呢?

 

我常常想起L反反複複問D的那個問題:“你當年為什麽追我?”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值得玩味的問題。辛辛苦苦追到手的L大概幾年後讓D感到非常失望。他為自己盲目的追求付出了三條人命的代價。

 

在毫無意識地情況下,對門鄰居給我上了人生中極其深刻的一課。他們使我懂得,看人不能盲目地停留在“出身不凡”,“成功人士”,“業界精英”的光環上,人品才是最重要的。

 

D被槍斃的那一年,他在家門口種的那棵柿子樹第一次結出了果實。秋天裏,一個大大的柿子掛在細小的樹枝上。它鮮豔的果皮外掛了一層淡淡的柿霜,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漂亮。全院的男女老幼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沒人去碰它。經曆了風吹日曬雨淋,終於在冬日強勁的西北風裏,它“啪”的一聲落地,摔得稀巴爛。

 

《完》

 

備注:為了尊重個人隱私,兩個孩子的名字是虛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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蝸牛湖畔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XiaoPan_DE' 的評論 :
謝謝跟讀。這件事就像一根刺一樣時不時紮我一下。太悲慘了。
XiaoPan_DE 回複 悄悄話 沒想到結局這麽慘。寫得太好了,一直跟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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