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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人生(232)“漏劃的地主”是地主嗎?

(2023-02-17 09:39:18) 下一個

閑話人生(232)漏劃的地主”是地主嗎?

        1965年高考,我的“政審材料”中寫了這樣一段話:我校考生李培永的家庭成分問題,本人填的是中農,有時又填工人,外調材料又說是小土地出租。漢口考區對此提出過疑問。我們又到中南路派出所去進行過了解,據派出所同誌談,他家“至少是小土地出租,也可能是漏劃的地主”但因沒搞社教,成分無法肯定。

        那時候,我不知道我的檔案中還有這樣一份“政審材料”,一份不是結論的結論;更不知道那位“派出所同誌”那樣說的依據是什麽。當我退休後偶然看到我的檔案中這份“政審材料”時,真是百感交集。當年我就是因為這份“政審材料”而名落孫山,被武漢市教育局直接錄用當了中學語文老師。如果讀了大學,將會是什麽樣子呢?然而,人生軌跡沒有“如果”啊!

       那麽這個“可能是漏劃的地主”是誰呢?可以肯定不是我的父親。我父親十幾歲跟著祖父學種花,一生都在種花。公私合營之前是李家花園的主勞動力;公私合營之後是武漢市青山公園的園林工人,後來被領導調到461廠綠化隊,還是一個園林工人。按照那個給人劃分成分年代的政策規定,我的家庭成分應該是我父親一生是幹什麽的來決定的。那麽,公私合營前父親就是一個種花的農民,公私合營之後就是一個工人。本人如實填寫“中農,有時又填工人”,有何“疑問”呢?

        能斷定“漏劃的地主”是我的祖父嗎?我不知道。小時懵懵懂懂,小學畢業後就一直住校讀中學,記得讀高一時,我的大姐到教室找到我,沉痛告訴我:“祖父進城剃頭後回家穿過鐵路時,不幸摔倒在鐵路邊去世了!”

       祖父當時七十多歲了,老人家特別寵愛我,從小學三四年級開始,他隻要進城去剃頭,一定要帶我跟他一起去。他喜歡剃光頭,十天左右就要去剃一次,每次剃完頭,就到附近的副食品店買一些糕點給我吃。我上中學後,他就帶著我的小弟弟陪他一起去剃頭,那天在鐵路邊摔倒,就是因為小弟弟還沒有放學,他等不及,一個人出門時發生意外了。

       祖父突然離世,許多關於李家花園的地契、建房資料也不知道在哪裏了。我的父親也沒有想到後來城市建設發展速度那麽快,文革十年後期,整棟老宅基地在擴建武昌火車站時被征用、老宅被拆除。祖父創建並經營的通湘門外李家花園,經曆公私合營之後,在十年浩劫中蕩然無存。整個李家花園都沒有了,卻留下一個最大的疑問:祖父“可能是漏劃的地主”嗎? 真不知道該問誰了。     

       三年疫情在美國,經常與親朋好友視頻聊天,大約在2021年清明前後吧,與我的表弟視頻聊天時,他問我是否知道,李家花園與嚴家花園到底誰幫了誰。我不知道,立即問還健在的九十多歲的二姐。二姐立即非常肯定地說:“當然是嚴家花園幫李家花園啊!”於是我知道是表弟的奶奶、我的姑奶奶傾情全力資助她的哥哥、我的祖父創建了李家花園。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武昌通湘門城裏,占地麵積最大的是嚴家花園,位於張之洞路口到黃土坡(解放後改名為“首義路”)上坡那裏,有一條東西向小路從千家街(後來的華師一附中大門口)到黃土坡。當時那一大片地區集聚了好幾家花園。剛開始創建的李家花園與嚴家花園毗鄰,經二姐提醒,我依稀記得那時候我們一大家人,住在張之洞路李家花園花房的西頭,還沒有專門的住宅。李家花園在張之洞路除了茉莉花、白蘭花、珠蘭花是祖父的外,房產地產都是嚴家花園的。於是,祖父在種花賣花賺錢之後就打算搬家。

       上世紀四十年代初,祖父的一位朋友帶他穿過任劉二灣,翻過粵漢鐵路,從一片墳山往東走六七百米,看到在三座墳山中間有一片荒地,稍加平整就可以做花場,而且離通湘門也就兩三裏路,於是決定買下這片荒地來建李家花園。定名為“通湘門外李家花園”。

       我的祖父也許請了風水師查勘了地形地貌吧,現在也無從考察。僅憑我在那裏生活了近二十年所見所感,祖父至少是規劃了建設藍圖後才動工的。從靠近鐵路邊那座墳山走下來,原來荒地地勢由高到低緩慢延伸到東麵那座荒山腳下,長約五六百米;從南麵的荒山到北麵那一片藕塘大約有一千米左右。那稍微高一點的地方就是一個三麵環山的山窪,在那裏建了一座二層樓的大住宅,地勢決定了住宅大門隻能朝東。每當太陽升起來,就照進堂屋,滿屋生輝,也算大吉大利吧!

       住宅建築是典型的湖北農村建房格局,土木結構,磚砌外牆一米以上是土磚。住宅大門進去是一個寬大的堂屋(就是現在說的“客廳”),堂屋兩邊有四間大臥室,前麵兩間臥室的門對著堂屋,後麵兩間臥室的門對著堂屋後麵的一間在湖北農村叫做“倒(dào)屋”的房間,“倒屋”與堂屋之間是用木板隔開的。

       堂屋正對大門的隔板正中的神龕上供奉著我們李家的列祖列宗牌位,一個“李氏宗譜”小木箱也供在神龕的左邊。那裏麵藏存的是李家花園唯一有字的書。兩邊靠木板壁擺放著八把太師椅和兩張茶幾,神龕下麵還有一張八仙桌。“倒屋”開有後門,後門與大門在同一中軸線上,出“倒屋”後門是一間大廚房,廚房外麵就是墳山的山腳。廚房向外的門朝南開。挨著“倒屋”後門有一個木樓梯可以上二樓,二樓的房間與樓下房間對應,堆放各家的一些雜物。堂屋的樓上放的是大家庭公用的東西。

       從我記事起,我們一家住在進堂屋左邊一間,三叔一家住在進堂屋右邊一間,二叔一家住在三叔隔壁,四叔一直在鐵道部門工作,四嬸帶一對雙寶住在我們家隔壁。1953年經祖父同意四叔全家搬到寶雞鐵路局宿舍。祖父孤身一人住在我們家隔壁。祖父在世,大家庭沒有分家時,三家主婦輪流主廚,三個月輪一次;後來分家了,祖父則輪流在每一家吃飯一個月,四叔則按月給祖父寄錢,供他零花。

      我家老宅的大門朝東,家門前、土路邊有一口水塘,水源來自東、南、西三麵山上,全靠天然,在我的記憶中,這口水塘還從來沒有幹過。水塘的東邊是一排“花房”。我們李家花園的茉莉花、珠蘭花、白蘭花一到冬天全部都要搬到花房去。

        我們家三麵環“山”(兒時的眼光看是山,後來長大了,再看,其實是土包),東北方向那一麵“水”,是一片藕塘,從那一片藕塘邊走上東麵的小山,小山的東麵就是賽湖,站在小山高處可以遙望賽湖那邊的蓮溪寺,近看山上種了一大片桃樹,每當桃花盛開時,從遠處看,真是美極了。現在已經沒有賽湖了,隻有一棟棟高樓大廈。“賽湖”和“連溪寺”作為地名,在穿過高樓大廈的雄楚大道公交車站牌上還可以看到,真是徒有虛名!恐怕再過幾年這地名也將消失了。

       沿著水塘向東走到東麵那座荒山腳下,地勢平坦,建了一棟坐北朝南的花房。李家花園的花房比住宅大多了,它坐北朝南,長約百米,寬約50米、高約10米。冬天,珠蘭花和茉莉花搬進西邊的花房,它們大約占據了整個花房麵積的一半,裏麵有點像現代物流公司的倉儲間,一層一層直到屋頂。從南門進去,有幾條走道直抵北麵的後牆,從西到東也有幾條走道,凡是走道交匯處都有炭火缸,冬天溫度低時,缸裏燒的木炭晝夜不息,保證花房溫暖如春。

       花房東麵那一半隻看到約十根粗大的頂梁柱,房間顯得高大空曠。高大的白蘭花樹都是種在大缸中,每棵都要四個工人抬進花房,小一點的也得兩個人抬。花缸排列有序,炭火缸按一定規格擺放其中,白蘭花房的冬天也是溫暖如春。

       冬天如果哪一天風和日麗陽光燦爛時,上午十點左右要把所有的花都搬出來曬曬太陽,下午三點左右再搬進去。

       花房南門前麵是一片如足球場那麽大的花場,花場東麵擺放白蘭花。緊挨著的是珠蘭花,擺放珠蘭花的場地上搭有花棚,夏天太陽大了還要拉上遮蔭布。然後是擺放的茉莉花,按大、中、小砵依次排列。

       春、夏、秋三季,所有的花都放在花場,花房就成了兒童的樂園。夏天,白蘭花房特別陰涼,大人小孩都在那裏納涼。一年中這三季李家花園都飄著花香,刮東南風時,站在通湘門外的鐵路邊都可以聞到李家花園的花香。

       每年春節除夕之夜,從住宅大門口到花場四周,再到花房門口,三五步之距就插一隻大蠟燭,夜幕降臨後,所有蠟燭全點燃,借此祈禱來年花事如火如荼,香花生意興隆、前途一片光明。最快樂的是過年。我和三叔的長子茂永、四叔的長子大雙、小雙幾個小孩,就拿著祖父給的煙花炮竹,來回在住宅和花房之間跑著歡叫著,鞭炮聲、五顏六色的煙花,讓我們流連忘返。玩累了,就回到堂屋,圍著一個大火盆,聽二叔、三叔給我們講故事。我的父親不善言辭,早就去花房守護過冬的香花了。那時候,沒有電視,連電燈都沒有。但是除夕之夜,門外一直到花房大蠟燭的燭光,通宵映照著李家花園;堂屋也是燈火輝煌,叔侄們談笑風生,熱鬧非凡。還記得兩個叔叔總是非常認真地宣布,誰能守到天亮,明天就去“長街”(解放路)給你們買一雙新皮鞋過年!結果,總是在黎明前就呼呼大睡,叫都叫不醒!

       李家花園從創建到解放後公私合營並入青山公園之前,一直是我的祖父當家。花園的主勞力是我的父親和三叔,二叔在外開車跑運輸,四叔一直在鐵路局工作。四叔生於1923年,是祖父的幺兒子,名叫光鬆。那時李家花園還在張之洞路與黃土坡(解放後更名為“首義路”)交匯處附近,祖父有四個兒子:長子光柱,是我的父親;次子光卿;三子光楷。家中老大和老三十幾歲就跟著祖父種花,老二到汽車行學會開車後,就在外麵跑運輸。解放後也回家種花。祖父辛苦一輩子建這棟老宅就是為了四個兒子居有其屋。

       李家花園當年是武昌一個比較大的私家花園,僅靠我的父親和三叔兩個勞力顯然是不夠的,常年請的三四個花匠都是遠親近鄰,我記得的就有遠房的舅舅呀、表叔呀。他們不僅要精心伺候那些嬌嫩的花兒,什麽剪枝呀,除草呀,接枝呀等等,還要幹許多重體力活,夏天每天要到水塘挑水去澆花,像茉莉花還得正午時間去澆水,我常常看到父親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還在花園裏勞作,真是辛苦之極。

       解放後,通湘門外隻有李家花園一家,沒有“土改”,後來,中南派出所給我們家大門上釘的一個藍底白字的門牌上寫著:新農村1號。再後來“公私合營”,所有的花、花房等生產資料都“合營”到武漢市青山公園了。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被定為“工商業者”,每年拿一點“定息”,住在老宅安享晚年。父親和二叔三叔都到青山公園當了園林工人。

       通湘門外李家花園從創建到消失,我的祖父、父親和三叔都是親曆者,創業的艱辛自不必說,所有的香花都是祖父千辛萬苦親赴南粵采買、運回;父親和三叔在家殫精竭慮精心管理和養護,才有我們李家花園大家庭的幸福生活。公私合營是大勢所趨,祖父和父輩都默默承受不得不接受的現實。當時,除了老宅和老宅周邊的幾塊菜地外,所有資產都“合營”了,祖父自然退休,父親和兩個叔叔成了“青山公園”的園林工人。李家花園從此就消失了。

       創建李家花園的祖父在1956年就被定為“工商業者”,每年還拿國家給予的“定息”,怎麽到1965年成了“漏劃的地主”呢?我至今都不知道找誰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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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李培永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各位朋友的關注!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唉…好可惜的李家花園…我先生的外祖父一家解放前在國內也有整條街的宅院和房產,解放後被政府收去了,再也沒有歸還給家族後人。
渥太華鬱金香 回複 悄悄話 是你家的應該有藍圖,相當於房產證,該革開放後是承認的,如果你沒藍圖肯定不會認的。不過在當時能留條命就不錯的
藍天白雲915LQB 回複 悄悄話 你感到不解的大概是,我家辛辛苦苦勞動所得,怎麽成剝削者了,這就是共產黨的宣傳,地主資本家都是騎在人民頭上的剝削壓迫人民的寄生蟲,事實是地主資本家,沒有辛勤勞動,是不會發財的,而土改,就是用殘酷的手段,剝奪個人勞動所得的私人財產,習近平現在就是走回頭路,要再次公私合營。
藍天白雲915LQB 回複 悄悄話 工商業者比較符合實際情況,上海的資本家都是這種情況,按照共產黨的標準,有龐大的產業,解放後還拿定息,這點很重要,生活優越,就不是一般的工人,農民,對你們家的處理,在當時是最客氣的了,土改的腥風血雨沒有經過,沒被批被鬥,算是躲過那場大劫難。跟共產黨沒法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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