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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童年(小說)- 致敬母親

(2020-05-09 03:50:05) 下一個

這是篇本人早早年出國前的舊作,算是小說吧。貼上來紀念母親節,致敬所有堅強勇敢忍苦耐勞的中國母親們,and lest forget。

《別了,童年》

 

(1)

爸爸有三個禮拜沒回家了,真想他。晚上在床上聽他講福爾莫斯探案,是我的最愛,每一個故事都可以聽很多遍,可是每個都聽不到結尾。

周末,媽媽帶回一包爸爸換洗的衣服,她低著頭在水盆裏搓洗。我看見一件襯衣上麵血跡斑斑,就怯怯問:“爸爸好嗎”?媽媽頭低著,沒吱聲,但搓衣的手停下了。一滴淚珠默默爬上她的鼻尖,滴入水盆。

“爸爸又給打了”,媽媽最後抬頭看了看我,臉上蓋滿淚水。

爸爸是一家無線電廠的技術員,給單位裏的造反派抓去關了“牛棚”(牛棚指私自拘禁“牛鬼蛇神”的牢房),因為“他太喜歡說話”,媽媽這樣告訴我。

(2)

天很黑,風很冷,象以往一樣,我站在弄堂口等媽媽下班回家。路燈昏黃,一堆堆落葉嘩嘩掃著路麵。老遠看見媽媽騎自行車的身影,車後還馱著一個人,是爸爸,我狂喜地奔了上去。

走近了才大失所望,車後帶著的不是爸爸,而是一個大男孩,頭發很亂很長。

“這是小龍哥哥”,媽媽對我說,“他要在我們家住幾天”。

小龍十五歲,上初三,我媽是他中學的數學老師兼做他的班主任。以前聽媽說過,小龍爸犯了現行反革命罪,幾個月前給判了二十年刑,小龍媽便離了婚,跟一個軍宣隊代表回了部隊駐地。失去父母的小龍和在生產組糊紙盒的奶奶一起過,生活相當艱辛。前幾天,小龍隨附近流氓團夥打群架,給民兵抓到民兵指揮部,四個大漢在黑屋裏把他揍到胃出血,是媽媽去把他保釋出來的。為了讓他和流氓團夥疏遠,媽打算讓他在我們家住一段時間,媽對他說:如果你再給抓進“廟”裏(本地小混混們把那種治安機構稱作廟),沒人可救,你就等著去勞教吧。

在我睡的小亭子間裏,媽給小龍打了個地鋪,每周除一兩天上他奶奶那裏睡,他就基本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很快,我倆就象兄弟一樣了。混熟了,我覺得小龍根本不象那些在街頭逞凶霸道打架滋事的流氓,盡管,他的書包裏有把很長的磨得亮亮的螺絲刀,隻要我媽不在,他就會拿出來把玩,敏捷做著各種穿刺動作,神氣得很。

小龍肚子裏有很多故事,梅花黨啊,綠色屍體啊,自然而然,他就取代了晚上父親給我講故事的角色。我照樣聽不到故事結尾,但多半倒不是因為我睡著了,而是他經常莫名其妙半途打住,然後就象魂靈漂到了另一個世界,自言自語,喊他也不應。夜裏,我常會被他在夢中的大喊大叫驚醒,嚇得我馬上想起屍體還魂之類的可怕情節,也跟著大叫起來。媽媽說,他一定在思念父母了。

(3)

周末母親去“牛棚”探望父親,小龍帶我爬上牆,隔壁是個大院子,它的資本家房東給掃地出門了,房子瓜分給了五六戶新房客,院裏有棵枇杷樹靠牆種著,我們攀上去,坐在樹叉上聊天,暖洋洋的,沒人管我們。

小龍說他很喜歡吃枇杷,以前每到初夏枇杷上市,他爸一定會秤幾斤枇杷回家。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飛快地轉動著螺絲刀,匪模匪樣。

“想你爸嗎”?我們間幾乎已無話不談。

“想,他對我太好了”,他很幹脆,螺絲刀在手裏轉著,“他看很多書,還彈一手好吉他,要不是我爺爺是地主成份,他還會當一個工人嗎?媽待我也不錯,她很美,如果你見了就知道了。其實我不恨她,一點都不恨,我隻恨……”,他停頓了一下,“這個運動”,運動當然是指文革,連小孩都知道。他說了一句極其危險的話,但我太小了,意識不到。

“我也恨”,我隨口附和,“你說我爸會給判刑嗎?”我最怕這事。

但小龍的思路又飄遠了,嘴裏嘟嘟囔囔一陣,猛然,他揮手把螺絲刀插入樹幹裏,用力之大,幾乎讓他失去平衡從樹上掉下去。

(4)

這兩天,外麵風聲又緊了,大街上經常可以看見一卡車一卡車的造反隊工人,戴著藤條帽,握著鋼製長矛,呼嘯而來呼嘯而去。人們在傳說,哪裏哪裏在奪權了,什麽什麽司令部和什麽什麽戰線打得凶,死了多少人,機槍和土製裝甲車都用上了。大人瘋了,學校卻象廟堂一樣了無生氣,每天除了對毛主席象請示匯報,聽老師自我批評,就是傳達敵情通報,有階級敵人把毛主席語錄丟在公共汽車地板上讓人踩,也有階級敵人利用月黑風高夜在街上毀壞毛主席寶像,大家要提高警惕,看見可疑人員馬上報告雲雲。

放學路上,我和同學邊玩“鬥老韁”邊走回家,我們各撿起一片梧桐樹葉,把葉莖相互套著,然後用力一拉,誰的葉莖斷了就算誰輸。我的心情挺好,前兩天小龍去他奶奶家睡了,今晚他又要回來和我在一起了,我可不願一個人在晚上聽著窗外尖嘯的風聲,想著他故事裏種種毛骨悚然的情節。

走近弄堂口時,我驚訝地看見幾輛綠色軍用吉普停在路邊,一大群路人和街坊圍在那裏探頭探腦往弄堂裏看。突然有種不詳的感覺襲上心頭,我拔腿就往家裏奔去。

(5)

家門大開。

一些穿綠色製服的人出出進進,有軍人也有公安人員,房裏另一些人在翻箱倒櫃。媽媽站在角落,眼睛下有一塊淤青,見我進門,她一把把我拉入懷裏。

時不時,有人過來詢問媽媽什麽,口氣很凶,我聽不懂,但嚇壞了,嘴唇直抖索,媽媽要給抓走了,媽媽要給抓走了,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一直到天黑,那些人才折騰完畢,臨走前,媽媽把小龍的漱洗用品放入一個口袋交給他們。謝天謝地,他們沒把媽媽帶走。

(6)

“小龍出事了”,媽媽把門窗關好,拉上窗簾後對我說。

“他又打群架了嗎?他要去勞教了嗎?”我驚魂未定。

“不,嚴重多了,他們說他破壞毛主席像。好了,你不要再問了”,媽媽接著提醒我:“如果有人問你任何有關小龍哥哥的問題,你就老實說不知道,啊?”

直到很久後,我才對這事的細節有所了解。事情是這樣的,在一個多月裏,街上的毛主席巨幅畫像接二連三地給人破壞了,都是在晚上,都是用尖利的鐵器劃的。雖然全市各派還在互鬥,但誰也不敢對此事有所怠慢,它被列為全市第一大要案進行偵破,群眾戰爭的威力被發揮出來了,大量人員被派去各處有可能作案的地方潛伏。那個晚上,小龍去和奶奶住,但他在夜半溜出來,帶著螺絲刀來到一處毛主席畫像前,迅速在上麵劃了幾道,就這樣,他給潛伏守候的當場抓住了。一頓暴打後,他全招了,那幾次破壞都是他幹的,理由再簡單不過,他恨,恨毛主席發動的文革奪走了他的雙親,他要發泄。

專政機器全麵開動,要查出小龍的幕後黑手,媽媽也給專案組傳喚去好幾次,幸虧媽學校的工宣隊頭頭,一位還算正直的老工人為媽媽書麵擔保,她才最後沒受到牽連。兩個月後結案了,沒有查出小龍有什麽後台。

(7)

這期間,我爸從牛棚裏放出來,轉交給街道群眾專政隊監管,他被發配去和其他“壞份子”一起挖防空洞,雖然活很累,但終於可以每晚回家了。記得他回家第一天,我興奮得不行,但媽媽卻沒什麽笑顏,她把一個紙包打開給爸爸看,裏麵是件爸爸的血衣,媽對爸說:“我給你收著,以免你以後再亂講話,什麽時候老毛病要犯,看看這件血衣清醒一下頭腦”。

媽去看守所看過小龍兩次,回家傷心地說:小龍案件的性質太嚴重了,盡管他隻有十五歲,但看來長期徒刑是逃不掉的了。“他怎麽會楞到這個地步,我怎麽當初沒看出什麽苗頭呢?”媽對爸說。

我呢,開始一段時間對小龍還很牽掛,但爸爸回來了,慢慢我就不常去想他了。這也許隻是兒童的潛意識自我保護心理,小龍哥哥其實是很難再從我記憶裏抹去了。

元旦過後一個晚上,媽媽很晚還沒回家,爸和我都等得非常焦灼。過了九點,媽才回來,她的臉色難看得嚇人,兩眼通紅,一進門就癱倒了。

“小龍,……, 小龍給定了死刑,還隻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啊”,說完媽就倒在床上嚎啕大哭。

(8)

我嚇呆了,與其說是給死刑這消息嚇呆的,倒不如說是給大人的反應嚇呆的。死對我還是地平線上的煙霧,盡管在那樣的年代,我還難以把握它。

以後幾天,媽媽瘋了似的早出晚歸,拖著學校工宣隊頭兒去公檢法說情,那頭兒也去區裏市裏找了熟人,全沒用!人家告訴他,這個決定是中央文革一個大人物最後拍的板,不可能更改了。連續破壞領袖像是罪大惡極的,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公判的日期已經定了,公判後立即押赴刑場執行槍決。

媽病倒了,咽喉腫得幾乎發不出聲音。公判前夜,媽和工宣隊頭兒去監獄見小龍最後一麵,我無從得知他們說了什麽,媽回家時已經完全失聲了。晚上我抖得厲害,不敢關燈,小龍好象在鏡子裏時隱時顯,握著螺絲刀,穿著爸爸的血衣,無聲地講著恐怖故事。

後來我知道那天媽媽去探獄,發生了這麽一件事。

監獄給小龍帶上一副及其殘忍的手銬,那手銬有個齒輪機製,手動作稍微大一點,齒輪就會自動往裏收緊一個齒。當時手銬已掐進小龍的肉裏,小龍疼得受不了,媽跑去求負責人給小龍鬆銬,負責人冷漠拒絕了,媽媽不顧一切猛擊一下桌子,把桌上堆的高高的卷宗文件都碰翻到了地上:

“你們是人嗎!”

她聲嘶力竭吼了這一聲,嗓子就發不出音了。那負責人楞楞地和媽媽對視了一會,然後轉身吩咐給小龍換了一副普通手銬。

(9)

小龍公判那天,媽躺在家裏起不來,我也沒去上學。

我走出了家門,一個人在馬路上晃蕩,漫無目的。天空陰沉的很,象一塊吸滿水的鉛灰色海綿懸在頭頂,輕輕一碰就會滴下水來。一大群麻雀從灰色的天空飛來,落在頭上的樹枝上,嘁嘁喳喳。我停下步,抬起頭看著它們,感到一個時刻正在來臨。

轟地一聲,麻雀群衝天而起,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頭照樣抬著,卻隻見枝椏交錯,把陰沉冰冷的天空割裂得支離破碎。我像一下掉入冰水中,冷得發抖。

回到家,看到一支香正燃著,香下麵放著小龍的課本。

(10)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懼怕上街,街上漂著陰影,死就象陰影一樣真實,墨綠色,邊界模糊,不斷變著形;我們這些孩子卻身影虛幻,逃避著它的吞噬。我雖然滿懷恐懼,又奇怪地想走進陰影看個究竟,我知道它裏麵有很多人,他們都不喜歡孩子。

冬天過了,春天也不知不覺臨近結束,我忽然注意到,隔壁院子裏那棵枇杷樹上結出了一些青黃的果子,我迫不及待地爬上去把它們摘了下來。

我把枇杷盛放在一個盤裏,擺在小龍哥哥以前放鋪位的地方,學著媽媽的樣,點燃了一根香。

“小龍哥哥,這枇杷還很澀口,但這是我能給你找到的最甜的東西了”。

看著嫋嫋而上的煙線,我感到一陣久違而又陌生的輕鬆。我就要八歲了,童年可以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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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chi9090 回複 悄悄話 不要再回到過去了。
Norstar 回複 悄悄話 絕戶臘肉造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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