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情事 第二章
(2005-11-14 22:3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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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情事》 第二章
第二天早晨。蘇中堂一家老小迎著初升的太陽,站在街口看著玉成和老張漸漸遠去,心情十分沉重。唯有躺在母親懷裏酣睡的小慧毫無感覺。如果她知道父親這一走將是她悲劇的開始,那她一定嚎啕大哭,使父親不忍心離去。蘇老夫人一直在流淚……從此,她的心再也無法安寧。最傷心的自然是翠花,但是她很懂事,為了減輕老人的思想負擔,她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緊緊抱住手中的孩子……那是玉成留給她的唯一希望和寄托。
玉成身著黑色麻紗套裝,頭戴白色禮帽,左手提著棕色的藤木箱子,右手拿著檀香扇,看上去精神抖擻。他一點也不難過,恨不得一步跨到南洋,實現夢寐以求的心願。他沒有吃過苦,不知道離開家是什麽滋味,就好像去遊山玩水。
老張顯得土裏土氣。他身著藍色的粗布套裝,腳上穿了一雙草鞋,背上扛了一個捆得結結實實的大包裹,看上去更加駝背。
兩人走在一起,很像主仆二人。
他們到了廈門,再乘船到香港,路上一切順利。
上了碼頭,玉成發現香港不是他想象的那個樣子,一點也不繁華,倒是遍地黃沙,一片淒涼。車夫知道他們是外地人,不知繞了多少路,終於到了一個小鎮。也許太晚了,街上人不多,隻有幾家店鋪開著,其中一家比較熱鬧,裏麵燈火輝煌,人頭晃來晃去,不時傳出輕快帶有節奏的音樂。玉成心想,那裏一定就是舞廳。他聽人說,南洋街上到處都有這種地方。
車夫以為玉成是闊少爺,送到一家高檔旅店。
一位身著黃色製服的門衛見玉成這身打扮,馬上笑臉相迎,接過他的行李,帶他上了二樓,彬彬有禮地指著門邊的那個紅色按鈕說:“公子如有需要,請按這個,馬上就會有人過來”。
那人一走,玉成感慨地說:“這裏的人倒是不錯”!
“那是看你像個闊少爺”!老張悶悶不樂地說,“為什麽就沒人幫我拿東西?我看他們是狗眼看人低”。玉成一碰按鈕,果真來了一位中年男子,問他們需要什麽。他說肚子餓了,弄點吃的。那人問他想吃什麽。他說來碗麵條。那人說稍等一下,馬上就好。……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玉成撩開窗簾一看,街上車來人往、熱鬧非凡,他興奮地推醒老張:“快起來!咱們下去玩玩,怎麽這麽好睡啊”?
“昨天有點暈船,好像還在搖晃”。老張半睜半閉著眼說,“剛才你推我時,我正夢到老婆孩子在哭,心裏很難過”。
“真沒出息”。玉成取笑他說,“才出來幾天就想家啦?以後怎麽辦”?
“是啊,以後怎麽辦……”。他看著玉成,深有感觸地說:“從小到大,我還真沒出過遠門,就連在親戚家都沒過過夜,這一下子跑那麽遠,覺得很不習慣,還是家裏好。我看香港也就這樣,隻不過比咱小鎮大一點罷了”。
玉成說:“好不好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兩人梳洗完畢,來到樓下大廳。昨天那個門衛見了玉成,趕緊跑來打招呼,一副奴才對主子的樣子。“請問公子有何吩咐”?
玉成大遙大擺地說:“我們想去吃點東西”。
“請跟我來”。……
用完早餐,他們順著人流在大街上閑逛。玉成發現,一路上不斷有人對他點頭哈腰。那些店主見了他,更是笑臉相迎,對老張卻是另一副麵孔,好像怕他偷東西似的,恨不得趕他出去。老張憋著一肚子氣,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催玉成趕緊回家。玉成覺得挺有意思,雖然他在小鎮上也很受人尊敬,但是沒有這麽明顯。
不知不覺肚子餓了,來到一家中國餐館。
招待一看玉成那大搖大擺的模樣,立刻點頭哈腰,問他想坐哪方。
玉成“嘩”的一聲打開檀香扇,漫不經心地說:“隨便”。
“那就請到這邊窗口,邊吃邊看風景”。那位招待一轉身,發現老張站在那裏東張西望,馬上板著臉說:“去……!哪來的鄉巴老,給我滾遠點!下次再來,對你不客氣”!
老張滿臉通紅,不知如何是好。
玉成差點笑出聲來,“嘩”的一聲收起手中的扇子,對招待說:“他是我一起的”。
那人忙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請公子恕罪,我不知道他是您下人”。搞得老張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心裏憋著一肚子氣,看到東西就說沒胃口,還說以後再也不陪他出來了。
回到客店,老張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渾身無力,背也彎得更厲害了。他垂頭喪氣地對玉成說:“你看看,別人都把你當闊少爺,我倒成了下人。想不到這些香港人這麽勢利!真是狗眼看人底,自己人瞧不起自己人。可想而知,我這模樣到了南洋會是什麽結果。玉成啊,我不想去了。我覺得,還是咱們老家那個飯店最適合我,至少大家把我當人看”。
“那不行”!玉成急了。“咱們說好互相照應、有始有終,怎麽半路就扔下我?不行……!我不答應!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看看南洋到底什麽樣,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玉成啊,你聽我解釋”。老張誠懇地說,“我就年齡比你大,其它都不如你,到了那裏反而成為你的累贅。這外麵的世界雖大,但它不適合我。也許我這輩子就是注定隻能呆在那個小地方。我真的後悔了,還是自己家鄉好。我看你準行!回去後,我一定把這裏發生的事情告訴你的家人,叫他們放心。玉成啊,實在對不起!我明天就回去,在這裏多住一天,就得多花一天錢”。……
倆人就這樣分手了。玉成送走老張,獨自去了南洋。
他一踏上南洋的土地,還沒走出碼頭,就被幾個花枝招展的女人給圍住了。那些和他差不多大、長得如花似玉、活潑可愛的姑娘,使初來乍到的玉成感到無比親切。在她們的熱心指點和慷慨幫助下,他分文未出就找到了住處。他問這群姑娘是幹什麽的。她們說在舞廳上班。
為了報答這群姑娘,他每天陪她們吃喝玩樂,直到囊空如洗,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他拿著簡曆到處找工作,發現不是想象的那樣。別人看他隻有教書的經曆,根本不想要他。他被逼無奈,隻好重操舊業,在那裏當上了小學教師。
雖然生活有了著落,他的心卻再也無法安分。那些舞女三天兩頭帶他去燈紅酒綠的場所消磨時間,像眾星捧月似的搶著對他好,使他忘乎所以,整天這個姐那個妹的,把老婆忘得一幹二淨。
這件事很快傳到家鄉,他不但不在乎,還把那些女人和他的合影寄回家裏。
每當收到這些照片,翠花就把它一張張放進像冊。她非常難過,知道丈夫有了新歡。那些女人個個濃妝豔抹、坦胸露背,身著華麗的大擺裙,腰身細得像魔鬼,妖裏妖氣的,一看就不正經,好像骨頭沒有四兩重,仿佛從照片上都能聞出那股搔味。她常常暗自流淚。在當時的社會,即使不出國,取三妻四妾的男人有的是,她隻能忍氣吞聲。
有些好心的老鄉勸玉成少跟那些風塵女子攪在一起,說她們是認錢不認人的。他卻不以為然地說:“別人找她們要出高價,我可是她們倒貼錢陪我,不用花一分錢。她們都說我長得漂亮,爭著對我好,想甩都甩不掉”。
一晃十年過去了,小慧隻能從照片上看到父親。她和母親一直靠爺爺生活,雖然吃穿不愁,內心卻很孤獨。她知道母親心裏很苦,經常偷偷流淚,她也因此變得更加懂事。
小慧長得十分可愛,圓圓的臉蛋白裏透紅,笑時露出一對深深的酒窩,眼睛彎得像月亮,是鎮上出了名的小美人。大人見了總想摸摸她的臉,親昵的叫她小楊貴妃。她不但學習好,還經常幫助同學,深得大家的喜愛。
看著孫女一天天長大,蘇中堂心裏更加牽掛兒子。雖然玉成在南洋的所作所為使他非常生氣,但畢竟是自己兒子。在他看來,隻要他還活著蘇家就有希望。十年過去了,他認為不能再由他了,於是給兒子寫信說:“如果你還是我兒子,必須馬上回來傳種接代……”。
玉成盡管很不情願,但父命難違。他明白這是父親下的最後通牒。他再叛逆,也知道蘇家的香火不能在他這一代熄滅。他一直想在南洋安家,卻又找不到合適的人。那些舞女整天花言巧語,卻沒有一個願意嫁給他。久而久之,他也變得麻木了——十年一晃,猶如夢一場。
一九四八年秋,開往香港的輪船緩緩的離開南洋碼頭,突然響起的氣笛聲如同一聲長歎,使他猛然驚醒。他還是十年前的那個蘇玉成;在他腦海裏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舞女;他仍然不知道什麽叫苦。他感到慚愧,覺得對不起父母和老婆孩子。他站在甲板上,望著翻滾的海浪思緒萬千——當年他不甘心,要去尋找夢裏的女人,原來就是這群舞女。他好高務遠,以為自己能成大事,結果沒人看得起他。他所看到的那些所謂混得好的家鄉人,不是沒白天黑夜地給人幹苦力,就是幹冒險行業。而他,既過不了那種苦日子,也沒膽量拿命去賭。其實他到現在也說不清楚,他要做的大事到底是什麽。
忽然,他聽到有人在求饒,是個女人的聲音,轉頭一看,有個船員正在甲板上劈頭蓋腦地打一個女人。隻聽那女人斷斷續續地說:“下次再不敢了…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衝上前,抓住船員的手,大聲地說:
“為什麽打女人”?
“她竟敢在甲板上撒尿”!那人氣喘噓噓地說,“你說該不該打”?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實在是沒法子”。
“還嘴硬!看我不…”。
“把她交給我”。玉成一把抓住他的手,塞了幾張鈔票給他。
“算你走運。跟他走吧”。船員拿了玉成的錢,得意洋洋地走了。
玉成帶她來到船艙,問到底怎麽回事。那女人邊哭邊說:
“我想回家,又沒有錢,隻能買最底下的那個艙。那知上船一看,連個廁所都沒有。那些男人憋慌了就在牆角拉屎拉尿。我實在不好意思,就跑到甲板上來,看四周沒人……沒想到被他發現了”。
玉成見那女人大約三十出頭,臉色蠟黃,長得又矮又瘦,樣子十分可憐,便對她說:
“你不要再下去了,我的鋪位讓給你”。
她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便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了玉成。她說,她老公是個酒鬼,每次喝醉了就打她。她幾次離家出走,被他找到又是一頓毒打。她實在受不了,才跑去南洋,好不容易找到一份保姆工,想不到男主人是個色鬼,老想占她便宜。他太太發現後,把她趕了出來。眼看沒錢了,還沒找到工作,隻好被迫回家。
聽她說得那麽可憐,玉成拿了一些錢給她。“拿去做點小生意,別再出去了,外麵的環境不適合你”。
她接過錢恨不得給他跪下,下船時把地址給了玉成,叫他以後到香港一定找她。
第二章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