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流水

散文, 小說, 詩詞, 美術, 書法。 無拘無束兮如行雲,連綿不絕兮若流水。
正文

七十一 胡馬放燕,邊草無窮日暮西

(2018-11-19 12:32:41) 下一個

天快黑了,皇帝車馬轎浩浩蕩蕩回到京城,百官在皇城門外迎接皇帝陛下平安回來。

王璨張佑稟奏安境及其同黨已伏首就擒,現押天牢,待陛下發落。張家軍已經接替京城防備,因為禁軍支持成績成傳道逆反,在邘都郊外和張家軍對峙兩天,終因不敵,三千多人戰死的逃亡的被俘的,無一漏網。再加上在分嶺勾結叛逆,在京的二萬禁軍全部撤下候查,待澄清後再行啟用。

成功點頭同意,吩咐把安穩安逸以及其他囚犯一並押入天牢。成鏗王先押在泰頤宮。張佑領旨傳令下去,百官才慢慢散去。

泰頤宮先前是菱太妃娘娘寢宮,菱太妃病逝,成功尚未立側妃,泰頤宮暫時空著。成鏗被押在正殿,劈去了拲。去刑具是個危險的過程,那拲,桎,栲,戴上時木楔子就釘死了,要卸掉隻能斧劈,囚徒被砍傷甚至被砍死的都有,對鏗王吏卒用了十分的小心,四五下才劈開,又震到肩傷,成鏗疼暈過去,加上腿傷站不住,跪坐著,繩索腰間一道,腋下一道,吊在廳柱上,左肩有傷,便沒有捆綁,隻用繩索牽住雙手。殿內兩名門外兩名護衛把守,另有四名護衛巡邏。

成鏗斜靠在廳柱上,昏一陣,醒一陣,早前當走到城外,逍遙痛襲來時,成鏗已經無力抵抗,那種向無底深淵落下去的感覺,他無力也無心去抵禦,那種墜落感,在桐縣外從馬上跌下來就是這種感覺。隨他去吧,任上天神靈和命運來掌控吧。之後發生的事,成鏗模模糊糊,似乎那個都尉跌下馬來,摔在他身邊,似乎那一金一黑兩匹大宛馬在左右圍繞奔跑,到底發生了什麽,意識已不清了。

現在睜開眼,頭腦卻是無比的清楚,看看周圍黯淡的廳堂,想來自己的人生是真的走到了盡頭。雖然短暫了些,他成鏗也算活得轟轟烈烈有滋有味,感謝生命裏的朋友們,照顧他長大的秦公,秦凱,安邦舅舅,紐釗義太傅,樊王,李辰,亦師亦友的紐襄,家人父親成瑞,庶母淑妃,成績成就哥哥,京城的朋友們,安穩,安逸,溫儉良,劉家三姐妹,蘇素,何總管,還有,還有皇帝哥哥成功。

這當口,殿門推開,一個人走進來。成鏗借著暗暗的燭光,看出是成功。暗歎一聲,想到誰,誰就到,也是他生命最後時刻最不想見到的人。所有人裏,隻有這個皇帝哥哥他搞不懂,不明白為什麽他恨自己如此非要置他於死地,還要在扣上他大逆的恥辱罪名,還要這般的折磨他。

成功輕輕踱到成鏗麵前蹲下,四目相對,兩兄弟都狠狠地盯著對方,誰都不肯退縮,成功停了一會兒,站起來,伸起一隻腳踩在成鏗傷腿上,看他仍瞪著雙眼,便用上全身的力量踹了兩下,還站上去擰了擰。

成鏗悶哼一聲,“為什麽?皇帝陛下。”

“因為你總是問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成功說著踢著成鏗的傷腿。

成鏗忍不住伸手去擋,牽動了左肩的傷,不由得低呼一聲。成功抓住他的頭發,掀起他的臉,成鏗痛得又是一聲低哼,成功陰陰地道,“你還有話講,你總有話來反我,是不是?”

成鏗此時隻想速死,跟了成功幾年,多少知道他喜好什麽,不喜歡什麽,什麽能踩到他的痛處。想法逼急他動手,一劍劈下他的頭顱最好,一了百了。

“反你?”成鏗冷笑,“皇帝陛下這麽怕人反你,知其身之惡而不改,以賊其身,乃喪其軀。難道你這個大位坐得這麽不穩?莫不是你也清楚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成功哥哥,你對皇帝這個位置看得太重了。”

成功怒道,“我是天子,你們這些逆賊,不殺不足以平憤。”

“皇帝怕我?”成鏗輕笑一聲。

“怕你?”成功冷笑,又抓住成鏗頭發,搖晃著陰冷地問,“現在誰怕誰?”

成鏗吃痛,掙了一下,“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成功抓得更緊,“我就知道你,視我如寇仇?我真真是養虎遺患。”

成鏗睜開眼看著成功,“所以聖上親自來殺我?”

成功鬆開手,“你以為呢?”

成鏗低頭片刻,輕笑道,“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德失,仁失,道失,天下失。”

“住口,”成功從靴子裏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頂在成鏗腹部,“是你,隻有你,為什麽,要來京城。為什麽!”每說一句,匕首就深進一寸。

成鏗無助的頂住成功刺他的手,隻喃喃道,“你贏了,親兄弟。”

成功絲毫沒有贏了的感覺,在成鏗這裏,成功隻有無奈,甚至到了現在,他的生死就捏在自己手裏,成功仍耐他不住。成功可以在身體上折彎他,可他永遠不能在精神上折服他。成功最最痛恨的就是這點了。

成功哼了一聲,猛地抽出短刀,又用力刺了進去,這下一直沒柄。

成鏗劇烈的咳起來,血沫開始從嘴裏噴出,成功急躲不迭,身上臉上濺到,眉一皺,眼珠子一翻,反手一劈在成鏗的臉上橫著幾乎從左耳劃到嘴角,“親兄弟!好個親兄弟!成鏗啊成鏗,你還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出生,你為什麽要存在,你為什麽還活著?你為什麽要和安境一起反我?”

成鏗試著張嘴說話,成功劃在臉上這刀竟穿透臉頰,血流進口裏,合著從肺裏咳出的,繼續從嘴裏流出。他閉上嘴閉上眼,事到如今,已無話可講,在這個世上的最後時刻,他不想再看任何醜惡的一麵,他要看到越州,看那山,看那水。

成功又舉起短刀,看到他血流滿麵樣子,刀刃在喉嚨處停住,成功此時反倒冷靜下來,倒轉短刀,在成鏗肩上抹了兩下,擦去血,點著他說,“老十,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麽,你拿這些話來激我?你想速死嗎?你以為你想什麽就能得到什麽?我讓你慢慢的死,我讓你知道你的血慢慢流盡是什麽感覺,什麽滋味!”

成鏗點點頭,終於知道成功原來仇恨自己到如此地步,可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至他於死地,他成鏗不是說得明明白白的退出京城遠遠的躲到了越州。為什麽不肯放過他,正因為不知,才有不備,才會被利用被拋棄,才會落到現在被屠宰的地步。

他不想帶著這一點點的遺憾離開這個世界,成功這最後一句話反激起成鏗求生的欲望。他右手被綁夠不到傷口,忍痛用左前臂緊緊壓住刀口,減緩血流量。

 

周圍靜了下來,寒氣慢慢包圍過來,成鏗確實感到隨著血一滴滴的流出,生命一點點的失去,不管他怎樣努力掙紮都無法扭轉了。

他不知道能撐多久,也好,死了也就清淨了,成鏗臨死前努力回想他的越州,他的留春苑,祈望死後魂魄會找到他的家。

慢慢的眼前越來越黑,最後隻剩下了漆黑一片,冥冥中,前方一點亮光,成鏗奮力推開踢開四麵糾纏著他的鬼魅魍魎。朝那光亮衝去,我要死了,我死了嗎?

不知掙紮了多久,“殿下,殿下,”突然有個聲音從亮光後麵遠遠傳來,慢慢到了耳邊,“殿下醒醒。”

成鏗咳了幾聲,睜開眼,燭光黯淡,卻看不見人。成功安排留在殿中的兩名侍衛手握長戈,站在大門兩側,似乎沒有聽到什麽。

那個聲音又在耳邊說,“看來皇帝不想留你活口,我來帶你出皇城,或是今晚就走,或是等明天。”成鏗捯了口氣,想說話,卻隻嘔出血來。

“好吧,”那聲音又說,“看來你等不得明天了。”停頓了一下又問,“能走動嗎?”成鏗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忽然間眼前出現三個內宮黃門裝扮的人。當中一人竟是龔逍遙,身後站著三郎紐襄和秦凱。成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伸出手去摸他們。龔逍遙略向旁一閃,“我們得悄悄出宮,你忍住別出聲啊。”成鏗點點頭。龔逍遙揮劍斬斷繩索,秦凱過來,一把將成鏗扛在肩上,成鏗沒忍住,哼了一聲。

龔逍遙皺了皺眉,從自己的衣角上割下一塊布,團了塞進成鏗嘴裏咬住。四個人出了殿門,龔逍遙對宮中了如指掌,指揮著朝西角門撤。

顛簸中,成鏗暈了過去。

幾個人悄麽聲的從宮裏出來,轉彎抹角來到個院子,裏麵已有十幾個人,見他們進來,歡呼起來,“掌門得手了。”

秦凱把成鏗放在榻上,龔逍遙等人圍過來,看見血人般的成鏗,大家都不由得皺起眉,七嘴八舌,“他怕是活不過今晚吧?”“掌門涉險救個活死人來?”也有人嘟囔,“逍遙派隻殺人從不救人,這回改名兒得了。”

龔逍遙安撫住大家,招呼眾人退後,隻留個醫師,先解了衣服看了傷勢,愣了片刻,和逍遙派醫師商量,“先從傷重的地方開始吧。”看來腹部的新刺傷尚能危及生命,不知傷有多深。隨著他輕微的呼吸,仍有深褐色血水流出,醫師當即用酒衝去血汙,找到創口,雙手加力按了一會兒,抬起手看了看,不流血了,醫師鬆了口氣,針線縫了,塗了金創藥,依然灸上脘不容大陵來止血。

臉上的傷似乎很重,通透傷從外到裏,嘴裏流出的血有一部分是臉上流進去的。還好似乎沒有傷到骨頭,隻是靠耳根處深些,皮肉翻開,也縫了幾針。

成鏗這時睜開眼睛,醫師長長的鬆了口氣,低聲跟掌門說鏗王命大,刀傷應該沒有刺到腑髒要害,能止住血就不礙性命。龔逍遙讓人拿酒來,喂了一口,不想成鏗沒咽下去,反咳出一些血來。紐襄和秦凱一邊一個趕緊扶起他,免得嗆到。醫師一看,到底還是傷到了肺,馬上施針孔最尺澤。

成鏗似乎清醒些,又咳了一下,想說話,又說不出,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失血過多,渾身輕抖,牙齒也打顫,龔逍遙示意再喝了幾口酒,拿過幾件裘衣圍住。秦凱扶他靠在自己身上,頭上急出汗來,低聲喃喃說著什麽。

紐襄拿了不知什麽塞進成鏗嘴裏,讓快嚼嚼咽了。成鏗說不出話來,隻是拉著紐襄的手不放,紐襄知道他在問紐釗義,拍拍他的手說,“父親很好,回了黃山,說要和清虛老道住一段時間。”成鏗點點頭,眼裏突然起霧,垂了眼簾。紐襄逼他忍痛又嚼了兩塊,用酒送下,再嚼,成鏗實在咽不下,紐襄說,“噙在嘴裏,慢慢吃,吃完這些。”把剩下一包揣他懷裏。

龔逍遙又看了右腿,新傷加舊傷,幾乎露出骨頭,搖頭歎息,也縫了,上了藥,纏好。左後肩胛骨似乎被砍斷,暫時無法治,先拿幾隻樹枝搭個井字架在傷處,用布帶緊緊固定住,免得碎骨再繼續錯位。剩下的鞭傷和淺些的劍傷箭傷,輕微的凍傷,也隻能敷了藥讓他慢慢養好了。

醫師見成鏗渾身敷滿藥,不想被衣服蹭掉,全身除了無傷的左小腿,用素帛貼著身子緊緊纏了三層,包紮好後穿了身幹淨衣裳在外麵。

龔逍遙下令說,“大家趁此時吃些東西,過一個時辰天就亮了,到時我們候在巷子裏,城門一開就衝出去,再耽擱,皇帝發現人去屋空,四下盤查的緊了,就出不去了。”眾人答應了。

龔逍遙這才坐在成鏗身邊,看他雙目炯炯,知道在發熱,不過神誌清醒,撐著要坐起來。龔逍遙按住他,“我們這些人分五路,一般的裝扮,他們四路先佯裝強衝四個城門,我們幾個,”他指著自己,紐襄,秦凱和逍遙派的掌使叫肖承業的,“我們是第五路趁亂混出去,委屈你躺進這口箱子,我們抬你走。”

成鏗看著他,點點頭,又搖搖頭,龔逍遙知道他心思,伸手捧住他未傷的右臉,“殿下放心,我們跟了你兩天,”他抬眼朝紐襄和秦凱點頭,“計劃了今天的行動。從皇宮那個地方我們都出來了,現在又聚齊逍遙門的頂尖高手,一旦出了城就安全了。”

成鏗這時明白那個莫名跌下馬死了的鞏都尉一定是中了龔逍遙的毒箭,兩匹馬八成也是他搗的鬼。

成鏗仍是搖頭,龔逍遙一笑,“殿下勿憂,”指了指自己的心,“他們也是。”成鏗看了看紐襄,又看了看秦凱。見兩人都在點頭,眼淚忽地湧上來,忙閉眼,千言萬語卻說不出,隻是握著他們的手緊了緊。

龔逍遙對紐襄秦凱說,“你們也去吃飯歇歇吧。”秦凱不肯放手,龔逍遙隻好隨他。他手搭在成鏗氣海關元和心俞,“殿下,放空心思,調勻呼吸。”這樣緩緩的施功了約一刻功夫,吐氣收功。低聲命令道,“好了,大家準備出發。”

秦凱起身給成鏗罩上袍子和披風,輕輕的抱起,放入箱籠,握住他雙手,“放心吧,路哥兒,我們送殿下回家。”成鏗點頭,接了龔逍遙功力,疼痛似乎減輕了些,頭腦也清醒了許多。成鏗試著咧嘴笑了一下,也讓秦凱放心,然後示意要留把劍在手邊。

治人事天莫若嗇

道德經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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