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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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旅行：土耳其(13)－海峽斷腸淚

(2021-08-20 09:37:30) 下一個

世界上有多少海峽我不得而知，但重要的海峽我卻能如數家珍。溝通印度洋和太平洋航道的馬六甲海峽戰略地位有多重要，不用我說。控製了它，也就控製了東南亞和亞洲的商路。自從石油成為越來越重要的戰略物質並與美元掛鉤後，全球石油儲量最豐富的波斯灣到印度洋出海口最窄處的霍爾木茲海峽就身價倍增。誰敢封鎖這個承載著世界20％石油運輸量的海峽，誰就是與世界為敵，被群毆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還有一個被蘇伊士運河光芒所覆蓋的曼德海峽，它連接著印度洋到紅海，再通過蘇伊士運河連通地中海。如果它的大“門”一關，蘇伊士運河立刻失去它重要的功能，歐洲也隻能望“峽”而歎。這三個扼守海上咽喉要道的海峽都在美軍的掌控下。

達達尼爾海峽

而有一個海峽，雖然不在美軍的控製下，但因為它無比重要的戰略位置，美軍也不敢失之毫厘，它就是土耳其管轄的土耳其海峽，也稱黑海海峽。由博斯普魯斯海峽、馬爾馬拉海和達達尼爾海峽組成的土耳其海峽不僅是亞洲和歐洲的分界線，也是連接黑海和地中海的唯一通道，黑海沿岸國家出外海必經此海峽，因而有“天下咽喉”之稱。那麽黑海沿岸最重要的國家是哪一個呢？非俄羅斯莫屬，此海峽是阻擋俄羅斯黑海艦隊出外海和商船進出貿易的第一道屏障。美國之所以沒有在這裏駐軍，就是因為俄羅斯的阻撓，但美國卻在土耳其設有很多軍事基地。

此海峽的重要性不僅僅是為了圍堵俄羅斯。在俄羅斯的祖先崛起前，在拜占庭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建成後，它就是各國必爭之地。歐洲很多國家若想從海上接近曾是全天下最富饒的君士坦丁堡，首先要經過達達尼爾海峽。

去達達尼爾海峽沿途

如果博斯普魯斯海峽是妹妹，那達達尼爾海峽則是姐姐。這個狹長形的海峽比“妹妹”長兩倍，最窄處也差不多是“妹妹”的兩倍。與“妹妹”北向次表層流不同，達達尼爾海峽的海水分兩層。表層水從鹽度較小的黑海經這裏流向地中海，而底層水則由鹽度較大的地中海經這裏流入黑海。複雜的水流並未阻止各個帝國和海上強國從這裏經過直取君士坦丁堡，阿拉伯帝國是一個，威尼斯和熱那亞共和國這兩個千古冤家也是一個。

當拜占庭帝國垂垂老矣，卻還在為皇位爭奪而爆發內戰時，奧斯曼第二任蘇丹以約翰六世皇帝女婿的身份派長子蘇萊曼進駐歐洲，奪取了伊斯坦布爾以北的黑海沿岸地區。也是這個蘇萊曼，隻帶領39個人，躲在一艘熱那亞船上偷偷渡過達達尼爾海峽，襲擊了海峽西岸的加裏波利城堡，之後把更多軍隊運送過來，從而讓奧斯曼國的腳跟穩穩站在了歐洲的土地上並開始向歐洲腹地擴張。可以說，達達尼爾海峽見證了奧斯曼帝國的崛起，但它也見證了奧斯曼帝國的衰落，同時給土耳其共和國送去了新生。

達達尼爾海峽

隨著君士坦丁堡的淪陷，奧斯曼帝國最終實現了伊斯蘭教先知的預言：“他們將會征服君士坦丁堡，完成這個偉業的君王和軍隊會得到無上的榮耀。” 但他們也不可避免地陷入衰敗的怪圈。因為地理位置太重要，崛起後的歐洲列強要麽獨自一國，要麽拉幫結派穿越達達尼爾海峽或威脅、或幫助帝國的蘇丹們。就在帝國油盡燈枯之時，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由英法澳新等國組成的協約國軍隊在達達尼爾海峽西岸，蘇萊曼踏上歐洲土地的加利波利半島上，與敵對陣營中的奧斯曼土耳其人爆發了當時最大的海上登陸作戰，這場戰爭也稱達達尼爾戰役。協約國試圖打通土耳其在達達尼爾海岸的軍事防線，進而占領伊斯坦布爾。在經過11個月的鏖戰後，協約國大敗，死亡7萬多，傷亡近十萬，差不多占總人數的35%。這場慘烈的戰爭導致丘吉爾因為戰略失敗而被貶職，卻讓土耳其的一位政治新星冉冉升起，他就是凱末爾。他在此戰役中還是一名年輕軍官，但卻因為卓越的表現最終成為土耳其共和國之父，而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也在戰後將登陸日期定為永久國定假期，以告慰那些在戰場上犧牲的亡靈。

這場百年前讓無數人哭斷腸的戰爭早已隨著達達尼爾海峽的海水流走，但是“柳絲長，情意也長，想你想斷腸，淚汪汪，心也茫茫”的歌聲卻時常回蕩在耳畔，它伴著達達尼爾海峽的波浪，穿越時空，回到古希臘時代。在那個時代，一個盲人詩人用他的《荷馬史詩》不但唱響了西方敘事文學的源頭，也唱響了後世對美女海倫的遐想。這個絕世大美女把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都卷入了為她而戰的戰爭，而這場戰爭的發生地特洛伊(Ancient City of Troy)，就在達達尼爾海峽東岸的入口處。

達達尼爾海峽歐洲區

達達尼爾海峽歐洲區餐廳

餐廳午飯

達達尼爾海峽的故事，不比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少，卻比它更久遠。我坐在加利波利半島海峽邊的餐廳裏，看著一波接一波翻湧的海浪，就像看到了從拜占庭帝國到奧斯曼帝國再到一戰跌宕起伏的過往。而當我站在渡輪的甲板上，看渺無邊際的大海，我似乎看到了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率領的希臘聯軍正踏著浪撲向達達尼爾海峽。

這個邁錫尼國王，來自希臘的伯羅奔尼撒半島，那裏誕生了距今3千多年前的邁錫尼文明，這個文明為之後的古希臘文明寫下了注腳，而《荷馬史詩》中的《伊利亞特》，正是講述了跟這位國王有關的故事。在古希臘神話中，宙斯是宇宙之神，他的後代伊洛斯奉他的旨意在特洛伊建城，並得到了智慧和戰爭女神雅典娜的庇護，可是當光明和文藝之神阿波羅和海神波塞冬幫其建完城牆後，伊洛斯卻不付工錢。這背信棄義的做法讓眾神不爽，預示了該城之後的毀滅。

達達尼爾海峽渡輪

達達尼爾海峽

到處留情的宙斯與邁錫尼的斯巴達王之妻生下了世上最美麗的女兒海倫。到談婚論嫁時，海倫選擇了阿伽門農的弟弟作夫君。與此同時，仇恨女神因為沒有被邀請參加一場主神們都到場的婚禮，於是使壞，在宴會中扔出了一個“獻給最美麗女神”的金蘋果，這引發了三個女神的哄搶。哄搶未果，三個女神帶著各自的獎品來到特洛伊，請當時特洛伊國王的兒子帕裏斯做出裁決。帕裏斯裁定會把世上最美麗女子送她為妻的愛神獲勝，之後在愛神的協助下，他穿過達達尼爾海峽，從斯巴達那裏搶走了金銀財寶和海倫。氣急敗壞的海倫夫君聯合他的哥哥阿伽門農和其他古希臘國王，跨海直逼特洛伊。在大神的幫助下，經過10年的苦戰，希臘聯軍終於用“木馬計”破城而入，把特洛伊摧毀殆盡，卻因為破城時褻瀆了雅典娜神廟，而在歸程中被雅典娜和波塞冬摧毀了大部分船隻，隻有幾個英雄回到了家鄉，而成功出逃的就有特洛伊王子的兒子，他後來成了羅馬人的始祖。

不管荷馬在詩中如何生動刻畫了眾多英雄形象，這故事聽起來都有些荒誕。這場讓眾神參與其中，也跟達達尼爾戰役一樣讓無數人流下斷腸淚的戰爭，果真隻為爭奪一個天仙般的美女嗎？

達達尼爾海峽

特洛伊所在地地圖

特洛伊古城遺址地圖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真相是爭奪美女是表象，爭奪東地中海的貿易主導權才是本質。5千年前，特洛伊隻是一座小漁村，但它跟君士坦丁堡一樣有著獨一無二令人羨慕的地理位置。它三麵環海，北麵是達達尼爾海峽，西麵和南麵是愛琴海，從卡拉門德雷斯河(Karamenderes River)帶來的堆積物使這裏成為天然的避風港和良港，為魚群的繁殖提供了良好的場所，是理想的捕魚基地。自從它按照神的旨意被建成後，特洛伊就對達達尼爾海峽擁有了絕對的控製權，從而控製著地中海連接黑海的貿易，靠對來來往往的船隻征收通行費就賺得盆滿缽滿。在那個時期，還不知道逆風航行的水手經常在特洛伊的海灣裏等待順風，然後啟程去黑海。在等待期間，他們從特洛伊采購物資，這也為該地區帶來了繁榮。不僅如此，特洛伊還是安納托利亞通往歐洲的貿易中轉站，是赫梯帝國和邁錫尼重要商道之一。雖然邁錫尼城手工業和商業都很發達，貿易也遍及整個地中海沿岸，但卻缺乏礦產，特別是銅，需要進口。當赫梯帝國對邁錫尼斷絕銅的出口時，還處在青銅時代的邁錫尼的國家命脈被掐住了，元氣大傷，於是展開了對附屬於赫梯帝國的特洛伊城的遠征。

特洛伊是毀滅了，但艱難取勝的邁錫尼這個霸主卻也因“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而最終永遠退位。不過，特洛伊因為獨一無二的戰略位置，在毀滅後依然在曆史的舞台上跳舞。在君士坦丁堡建成前，不管是地震還是大火，抑或是戰爭，它每次都能從灰燼中浴火重生，以至於在特洛伊古城的考古發現中竟然有8個地層，41個建築階段。這意味著在它一次次滅亡後，總有人在那塊被毀滅的土地上再建新城。

特洛伊古城遺址

特洛伊古城遺址花園

可是，財富與榮耀終將褪去，從東西方港口貿易中獲取巨額財富的特洛伊也不例外。達達尼爾海峽和博斯普魯斯海峽這對好“姐妹”催生出了扼守土耳其海峽的兩個大“美女”，一個是特洛伊，另一個是君士坦丁堡。若不是君士坦丁大帝夢中接到神旨，他已經決定把新都建在特洛伊，但隨著君士坦丁堡的聲名鵲起，特洛伊的花容月貌也就不再。所謂一夫不能娶二女。如果特洛伊是土耳其海峽這個“夫”的原配，那君士坦丁堡就是新歡。李敖曾說，“我愛你還是百分之百，但現在來了一個千分之一千的”，怎麽辦呢？特洛伊這個“百分之百”隻能被拋棄，給君士坦丁堡這個“千分之一千”的讓位，然後慢慢憔悴，慢慢如花般枯萎。今天的它“站”在高坡上眺望著達達尼爾海峽，那滿目瘡痍的景象，就如李清照詞裏寫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仿佛是映襯著特洛伊古城的落寞，我到達之時，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卻也沒下雨。今天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特洛伊古城，外表被裝飾得“意氣風發”，隻是那個在特洛伊戰爭中立了大功的特洛伊木馬，在我的眼睛裏並不漂亮，但它並不影響我欣賞這個聞名海內外的古城，這是我在土耳其看到的第三個世界文化遺產。

特洛伊古城遺址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氣的原因，如此著名的古城居然沒什麽人，票價也不貴，古城和語音導覽及博物館加在一起才130裏拉，15美元左右。雖然有語音導覽，但我還是聽得暈頭轉向，原因是此城多次被毀，又多次被建，而且是疊加似地建城，這讓古城出現了8個分層，考古學家根據建城時間用1到8來給古城分類，而解說隻用特洛伊6的城牆或者特洛伊2的角塔來解釋，我腦中都反應不出它們到底是什麽時候建的。後來我想出一個辦法，用古埃及王朝來記。特洛伊1是古埃及古王國的前三個王朝時期。根據《蘇美爾王表》，這個時期是半人半神的年代。特洛伊2結束時，是古埃及第六王朝法老，也是曆史上在位時間最長君主去天界之時；特洛伊3在古埃及中王國開始前；特洛伊4和5在古埃及第14王朝前，從特洛伊1到5都是青銅器早期。特洛伊6很多時候在古埃及新王國最牛的第18王朝；特洛伊7就是《荷馬史詩》中的特洛伊戰爭爆發時期，那時候古埃及已經行將就木了，鐵器時代也剛剛萌芽；特洛伊8則是古希臘和羅馬時代的。

特洛伊古城遺址

雖然我終於弄清了特洛伊的分層，但曆史的塵沙和達達尼爾海峽的海風早已讓特洛伊古城“人麵不知何處去”，現在遍地都是斷壁殘垣，若不是有解說，我想每個人都會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也許因為古城名氣太大，也許因為是世界文化遺產，所以土耳其政府對它很看重，一條修得極好的木質棧道將被隱藏在樹林中的特洛伊古城遺跡連接起來。這裏的環境很好，到處都飄浮著負氧離子的味道，鬆鼠也在愜意地跑來跑去，是土耳其所有世界文化遺產中自然環境最好的地方。《荷馬史詩》中提到特洛伊的30種不同物種，但在挖掘中卻發現300多種植物痕跡，除了無花果、杏仁、野橄欖和黑麥草以外，還有稀有的蘭花等。

在走上棧道前，要經過花園。花園裏發現了使用儲存穀物、橄欖、橄欖油和葡萄酒等的陶土罐和磨石，這些物品來自早期地層。那時的人們在用船隻運輸陶土罐時，為了保護罐內的食物，所以把陶器壁做得很厚，頸部也很長，差不多一個人高。有的陶罐底部成尖形，方便埋在地裏或插入縫隙中。陶土不僅用於製作容器，還用來製作處理供水和廢水的管道。公元前3前多年前就能把飲用水和廢水分開，卻用石頭研磨穀物，製作麵粉，去掉杏仁殼，這反差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特洛伊古城遺址

走上棧道，我看到的是什麽呢？是破石亂瓦。數千年堆疊的城市建設如今隻剩下20米高的土墩，我隻能跟著解說使勁兒想像特洛伊曾有的繁華。作為東西方貿易通道上最重要的節點，城牆、塔樓和皇宮是必不可少的。現在的城牆建於特洛伊8時期，最初建的城牆都被自然災害或戰爭摧毀，據說特洛伊6時期的城牆已經顯示出了高度精煉的巨型飛岩技術。東角塔在城牆外，隻有一個在2樓的入口。而皇宮建於特洛伊6時期，平麵上成梯形的宮殿有兩個，麵向城堡中心，展示了先進的鋸齒建築技術。南門也建於特洛伊6時期，通往城堡，路上鋪石塊，石塊下是排水渠。

房屋、神廟和大劇場也是必須的。建於特洛伊7時的房屋用太陽曬幹的土坯建造，這種方式在歐洲不常見。屋前立著石碑，門廊有3個立麵，屋內有地熱，還有邁錫尼的殘存物。因為最初特洛伊建城時受到雅典娜女神的庇佑，因此這裏的神廟是獻給她的，希臘和羅馬時代節日的慶典都會在這裏舉行。據考證，此神廟由大理石建造，四周柱廊支撐著方格天花板，神廟的橫梁和浮雕最為著名，由亞曆山大繼任者建造。而建於羅馬時期的大劇院可容納1萬名觀眾，這裏的雕刻蔚為壯觀。

特洛伊古城遺址

在古城還發現了特洛伊2的城堡以及用手工製作和燒製的泥磚建造的護城牆。護城牆使用了魚骨式砌磚技術，外側和上麵使用了紅色。城堡平行排列的砌石前麵有門廊，帶有鮮明麥加隆式建築的特色。之後建的城堡十分豪華，可能是行政中心、宮殿或特權成員居住區，但被大火燒毀，留下了2米深的灰渣層，它就是《荷馬史詩》中的特洛伊。在古城中，還發現了刻有赫梯帝國使用的安納托利亞象形文字，印章和紀念性銘文上也發現了象形文字，印章後麵有一個人名，可能是抄寫員的，上寫“祝印章持有者好運”。

所有的描述對我來說都得靠想像。曾經“燦如春華，皎如秋月”的特洛伊城現在隻剩下一些渣滓。站在特洛伊的高處，看著眼前美如畫的田野和海峽，回頭看著一層一層堆疊起來，卻不論如何也看不出什麽名堂的特洛伊古城，想起那首詩，“豪傑打馬上北坡，新墳更比舊墳多。新墳埋的漢光武，舊墳又埋漢蕭何。青龍背上埋韓信，五丈原前埋諸葛”，心中不禁愁腸百結，無限悲涼。我到哪裏能找到特洛伊古城的“倩影”呢？隻能去博物館。

特洛伊博物館

特洛伊博物館很小，隻有一層樓，展品也很少，珍貴的文物都移到西方博物館去了，包括海倫的項鏈，但裏麵展示的斧頭、骨具、小雕像和陶土器皿居然是公元前6千年的，那是古埃及前王朝時代。曆史學家們對這段曆史諱莫如深，難道特洛伊那時候也是半人半神的居住地嗎？

我無法回答。但我能回答的是，我在哪裏也看不到特洛伊古城曾有的如花美顏。在滿天的烏雲中，我能看到“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囂張人群和特洛伊人流離失所的淚水，而那些囂張的人之後又被另一波囂張的人所替代，一樣流著斷腸的淚水蹣跚而去。那些流也流不盡的淚水跟達達尼爾海峽發生的悲傷故事一起，流進曆史的洪流中，奔騰不息，不堪回首。

特洛伊古城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