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愁心與明月
隨君直到夜郎西
1968年,偉大領袖毛主席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全國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達到高潮,那幾天,街上每天鑼鼓喧天,都是歡送知識青年下鄉的隊伍。我是所謂老三屆的高中畢業生,家中獨子,開始以為可以照顧不下鄉,經打聽沒有這項政策,除非有特殊情況,至於什麽特殊情況,不知道。我父親是大學裏曆史係的係主任,母親是中學校長,文革開始後,一個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一個成了走資派,早已飽嚐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滋味,居委主任大媽上門一動員就馬上“自願報名”去上山下鄉。1969一個春天的早晨我就與許多與我年齡相仿的所謂知識青年(說來慚愧,由於仃課鬧革命,有些初中畢業生充其量不過小學生水平,高中畢業生也不過初中生的水平)扛著紅旗在鑼鼓喧天中登上綠皮火車。那天站台上擠滿了送行的親屬,我看見父母親眼中噙滿了淚,在火車的汽笛聲與親人的哭泣聲及鑼鼓聲組成的大合唱中火車緩緩離開了上海北站。
列車在祖國遼闊的大地上一路西行,車窗外不斷變換著景色,從江南水鄉的綠水青山逐漸轉換成崇山竣嶺,江河也變成了濁浪滔滔,廣漠的大地一片土黃色。經過三天兩夜,在火車的轟隆聲陪伴中終於來到了貴陽車站,略作休整,我們就分乘大客車繼續向未知的目的地出發。汽車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緩緩前行,霧氣繚繞在青翠的峰巒間,時而一陣雨落下,公路變得泥濘不堪。經過四天的顛簸,來到了一個小小的縣城,等待來接我們的車。我們一組共8人,被分配到黔西南一個很邊遠的苗寨,我們分乘兩台騾車在崎嶇的山路間穿行,到了此時才真正體會到地理課上老師講到貴州時說的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當然還有後來在幾年的知青生活中領教的人無三分銀。
我們來到的是一個大山深處的苗寨,這寨子不大,才四十來戶人家,我們兩人一組安排在各家居住,據隊長說待知青點蓋好後再集中居住。我與同學小朱住在一戶姓吳的苗族人家中,自從清初實行改土歸流政策後苗族人大多采用漢性。這家人一家四口,一對中年夫婦與兩個女兒,大女兒吳妮已經16歲了,小女兒才10歲。吳大叔家的吊腳樓雖然很老舊了,卻很大,屋頂飛簷翹角,吊腳樓上下兩層,下麵是空的,用來養牲口與堆放雜物;樓上有走廊圍繞,木質的欄杆,欄杆上雕有圖案。二樓的中間是堂屋,裏麵有一個方形的火塘,用來燒火作飯,火塘上方掛著一個木架,將種子、茶葉簍、草鞋等掛在上麵,堂屋內還有一個神龕,是供奉祖先的。堂屋周邊是臥房與廂房,我與小朱就住在一間小小的廂房內,隊長龍大叔說待秋後蓋好知青點就讓我們搬去,因是暫時的,我們就與老吳家搭夥。苗家的家常飲食以酸辣為主,酸湯是最具代表性的菜肴,又有紅白兩種,白酸湯以米湯發酵製成,紅酸湯則以紅辣椒蕃茄為原料。主食是紅苕及用糯米製作的油炸粑粑、粽子等,酸菜湯酸菜魚是常吃的,苗族人普遍嗜酸,有“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躥躥”的說法。開始我們真是吃不慣,特別是那種用竹蛆、螞蟻蛋、蜂蛹等昆蟲及野蕨菜、魚腥草等野草製成的菜,我們見了都不敢下箸。苗族人吃的油茶倒是比較好吃的,那是將爆米花油炸後摻水煮成的待客茶,客人喝了主人高興,如不喝則被認為瞧不起主人。還有一種招待貴客的把小泥鰍(蜥蜴)處理後加少量米粉醃製成的茶,對此我們倆可不敢恭維。後來在吳大叔家住的時間長了我們也慢慢習慣了他們的飲食。
我以前從來沒離開過上海,最多有時到鄉下外婆家,那裏與苗寨完全不同,田地平整;這裏去田間勞作得走不少山路,那地是梯田,剛來時覺得很新奇,後來在上麵幹活後才感受了那種艱辛。梯田裏的泥又粘又濘,有時還有螞蝗叮在小腿上拔也拔不出來,後來才知道得用手在它上麵拍才能把這吸血鬼弄出來。開始時隊長安排我們知青與婦女一起幹稍輕些的活,其實我們一點兒也感不到輕鬆,過了較長一段時間後才安排我們與男人一起幹活,如開墾梯田,到山上砍樹等等力氣活。吳大叔的大女兒在縣城上過中學,漢語說得很好,她教我們當地的語言,所以不久我倆就能用當地方言與人們交流了。吳妮雖然比我小兩歲,卻是幹活的好手,還會繡花織布。她人也長得漂亮,清麗脫俗的臉厐上嵌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得像山間的清泉,笑起來兩個深深的小酒窩,一根麻花辮披在腦後。我剛住進她們家時,她很靦腆,時間長後,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慢慢就熟絡了起來。休息的時候她常告訴我當地的風土人情與傳說,有的傳說聽上去簡直似神話,例如在苗疆流傳頗廣的巫蠱。我也告訴她關於上海的一切,如遼闊的黃浦江,外灘邊上的大輪船,24層樓的國際飯店,大世界遊樂場------她聽著表露出十分羨慕的神情,我說得高興居然許下以後一定要帶她去上海看看的元寶湯。因為知青點的房子沒有及時蓋起來,所以我在吳妮家住了一年多,這期間發生了一椿事,讓 我對吳妮萬分感激。那是一個天熱的下午,我與她去林子裏采摘果子,不想腳踝上突然覺得疼痛,似被什麽咬了一口,我啊的一聲叫出來,吳妮朝我腳邊一看,大驚失色,說是被蛇咬了。她趕緊把頭上包的絲巾撕成條條,在咬傷部位的上方紮了三道;又把我的腳托起,用嘴湊到傷口上,把傷口上的血一口一口的吮吸出來,然後扶著我一瘸一瘸回到家裏。她把紮在傷口上的細絲巾輪換著放鬆紮緊,又把家中的一個丸藥研成了粉末調成糊狀敷在傷口周圍,還讓我吃了一顆藥丸,這一番操作下來,她已是滿頭大汗。她邊用毛巾擦汗邊告訴我,她剛才聽到我叫聲朝我一瞥發現是一條小小的蛇,快速地遊走了,憑她的經騐,那是一條當地常見的毒蛇,其毒性中等,但也幸虧及時處理,隻要休息兩天就好了。她又告訴我,小時候父親常帶她去山上打獵,也發現過這種毒蛇,苗家人經常與它們打交道,所以知道如何處理,並且家中也備有治蛇咬傷的藥,這些藥是采集的草藥自已加工的。經了這一次的驚嚇,我們倆似乎更接近了,有時一起去林中采磨菇和野菜,有時一起去放羊,去溪邊給牛飲水。因為被蛇咬了一次,吳妮給我一付綁腿,於是我也象當地人一樣打起了綁腿,這不僅能防蛇蟲百腳咬,而且幹活時還輕快不少。
我搬到知青點後,吳妮還時常來看我,總不忘給我帶些她做的小吃或是帶幾個熟雞蛋,我們知青點那些男知青非常羨慕我;女知青老是在她走後用手指刮著臉頰羞我,我倆不管,一如既往。苗族的節日如三月三、四月初八吃烏飯、六月初六敬土地神,或是趕集,她都帶著我一起去,趕集時買了東西我也學著當地人背著背簍兩人一路有說有笑的回到寨子。天氣睛朗的晚上,我們會相約到小溪邊,躺在青青的草地上,聽著潺潺的溪水聲,望著天空皎潔的月亮,閃爍的星星,一邊戲水,一邊聽她唱歌。她會唱很多當地的民歌,說她的歌聲似銀鈴那絕不是過譽,但我可是隻會扯起老毛喉嚨唱那首“阿哥阿妹的情意長,好像那流水日夜響;流水也會有時盡,阿哥永遠在我身旁-----”有時我故意在唱到阿哥永遠在我身旁是把“我”唱成“你”,她也不生氣,隻是臉上會爬上紅暈。
真是歲月何曾饒過人,時光容易過,不知不覺間,我來到苗寨已經三年了。剛離開故鄉來到這地陌生疏的苗寨,舉目無親,夜晚我躺在地板上,拖著疲倦的身子,望著屋頂,形單影隻,也不知何日能脫離這個地方。特別是想到來的時候聽縣上負責知青工作的幹部每次開會總是要我們紮根農村一輩子,想起父母親不禁黯然神傷,這苦日子也不知何日是個頭。隨著時光的流逝,與吳妮的相處越來越親蜜,我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我對這裏的山山水水、淳樸的人們、吊腳樓感到很親切,當然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吳妮的緣故。三年中我難得有了一次回上海探親的機會,出發當天早晨,山中的霧氣尚未消退,寨子籠罩在一片白濛濛的霧氣中,猶似仙境。吳妮背著背簍,裏麵裝滿了這裏的土產,她一直送我到村口那棵大樟樹下,還要繼續送下去,我說還是回去吧,送君千裏總有一別,我不久就會回來的,她眼中那種依依不舍的眼神在我此後的生命中一直深刻在腦海。
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見到日夜思念的父母,他們不仃地聽我說著在苗寨的生活,還不時提出問題。母親看著我帶回來的土特產,甚是驚喜,又刨根問底這些東西那兒來的,我於是隻得把吳大叔一家的情況說了一遍,不過我把與吳妮的交往隱去了。在上海的探親日程很快過去了,又要回到我插隊的苗寨了,其實我的心早已飛回去了。臨別那天晚上,父親對我說,文革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的,希望我在那邊不要把高中學到的知識丟棄了,總有一天大學會重新招生。母親對我說的是她聽說有的去雲南生產建設兵團的知青與當地姑娘談戀愛,她警告我,不許在那邊談戀愛,她與父親期待著我回來的一天,何況我是獨子。媽媽又幫我把送大叔的煙和酒給我打好包,等母親走開後,我悄悄地把為吳妮買的一條色彩鮮豔的頭巾與一條裙子仔細地藏在行李中。
第二天,父母堅持一定要送我上車站,火車啟動了,父母親還站在原地。春風吹亂了母親的頭發,由於這幾年的挫折,母親原來烏黑的頭發已經花白,在春風中飄動,我不禁淚如雨下,這次回來,又不知什麽時候再能與他們相見。火車上有很多與我一樣回鄉探親的插隊知青,同是天涯淪落人,一路上大家交流各地插隊落戶的情況,我們這些年輕人心中都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了困惑。因為當時郵路很不通暢,所以我沒拍電報告知吳妮回來的時間,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剛走近村口,就見她站在那棵大樟樹下正翹首盼望。雖然離別不過短短的十天時間,我倆都似乎覺得已經很久很久。我把父母親的禮物送給了大叔,他很高興,很詳細地詢問上海的情況,吳妮對我送她的禮物很高興,馬上把裙子穿給我看,漂亮極了。那天吳妮媽媽做了一桌子菜留我吃飯,飯後我與吳妮攜手來到小溪邊,相互訴說著離別後的思念,小溪的水潺潺流著,似乎傾聽著一對年輕人的濃濃情話。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與吳妮之間的‘關係在我們知青中流傳開來,我的同學小朱私下對我說,我們將來總要回去的,假如與吳妮結了婚,就回不去了,你是家中獨子,你父母那關就通不過;而且苗族人與我們漢族無論在文化、生活習慣都有不少差異,勸我還是到此為止吧。 我與所有熱戀中的青年男女一樣,除了愛情,什麽都不考慮,把小朱的勸告置若網聞。吳妮對我也越來越依戀,在青年人的聚會上,有人想與她對歌她也很冷淡。她的父母親對我的印象不錯,早已看出我們倆之間的意思,但宥於以往寨子裏的姑娘都是嫁的本族人,所以私底下勸女兒,若與插隊知青談戀愛恐怕會一場無結果,何況知青不會一輩子耽在苗寨,總有一天會飛回大城市去的,不如乘早就結束兩人之間的感情,免得將來痛苦。一天傍晚,吳妮與我相約來到我們倆經常相會的山坡下小溪邊的大樟樹下,夕陽的餘輝灑在樹梢上,照得樹葉閃閃發亮。我們坐在草地上,今天的吳妮與往日有點不同,以往隻要兩人在一起,她的小嘴就會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地說個不仃,可是今晚,她卻一直未開口,臉上似乎布滿了愁雲。兩人就這樣坐著,小溪裏的水還是如同尋常一樣潺潺流淌,不過沒有以往那種悅耳如同一首美妙樂曲的感覺,我懷著忐忑不安低頭望著她的眼睛,她那清澈明亮的眸子裏含著晶瑩的淚珠。我心中充滿了疑慮,因為以前我們倆單獨相處時從沒見她這樣的。過了許久,她才歎著氣告訴我原來父母看她逐漸長大了,寨子裏像她年紀的姑娘不是已經嫁了甚至孩子也有了,就是早已定下親事了。因為她對追求她的小夥子總是不理不睬的,所以這天媒人來為她作媒,她父親同意了,隻是她自己不願意,暫時還擱著。這消息無疑如同一道睛天霹靂,把我一下打懵了,我情不自禁地把她摟入懷中,輕聲對她說,我一定要娶你,你千萬不要答應嫁人。接下來的日子,每當我們倆相會,她的妹妹總會受父母之命跟在我們後麵。迫於她父母的壓力,她與我的約會也越來越少,即使有時她瞞著家人與我相見也總是來去匆匆。那段時間我心中痛苦極了,幸虧吳妮答應除了我,誰也不嫁,這才讓我稍稍放下心,但也總是擔心,怕有一天我們倆會分開。日子就在這樣令人擔憂的情況下一天又一天的過去,轉眼一幌我來這兒已經五個多年頭了。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天傍晚,知了叫得人心煩,小朱從鎮上回來給我帶回一封信,望著信封上熟悉的字跡,我一看就知是父親的筆跡。這裏由於是山區,離鎮上又遠,郵遞員一般不會把信送來,總是由寨子裏的人去鎮上順便捎回來的。我打開一看,不禁又驚又喜,驚的是信中告訴我母親得了重病,但卻沒有講是什麽病;喜的是我爸認得醫院裏的一個副院長,這位副院長是靠著造反上台的,估計在去醫院那些老醫生家抄家時抄到不少東西,他對此一竅不通。我爸是曆史係教授,對此卻是內行,所以他得到好東西後就來請我父親鑒定,有次幫他鑒定出一件很值錢的古董後他十分高興,當知道我插隊落戶在貴州,就對我父親說可以設法讓我回上海。那時候確實有許多知青通過各種渠道回到上海或是在當地招工進城、或是參軍,從此逃出了知青點這座樊籠。但因為我父母親的問題,這些都輪不上我,現在聽這位副院長一說,似乎看見了希望,父親就問他說有什麽方法可以讓我回上海,他說沒事,用病退。我爸不無擔心地說,兒子的身體一向很好,加上這幾年在農村鍛煉壯實得如一條牛,哪來的病?他笑著說你們這些知識分子真是死腦筋,一點不開竅,他既是醫生又是院長,這事就包在他身上。他倒真的沒有食言,居然把我病退回上海的事辦成了,所以父親來信叫我收到信後馬上回上海。於是我很高興地把吳妮悄悄地約出來,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我是喜形於色,她卻是愁雲滿麵,我安慰她說隻要回到上海,安排好工作,就來接她一起去上海結婚,我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去上海大城市嗎,這下願望快成現實了,為什麽看上去這樣愁眉不展!她說幸福來得這麽快,她不敢相信,我信誓旦旦向她保證此生除她不娶,而且隻要在上海安頓下一定馬上回來辦婚事,然後一起回上海。
接下來就忙碌地辦各種手續,回去的前天晚上,我與吳妮躺在小溪邊綠茵茵的草地上,晚風輕拂著我們的臉,帶來絲絲涼意。我興致盎然地講著今後的打算,吳妮一聲不響地聽著,不過她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透著隱隱不安,但我隻把它當做是離別前的不舍。那晚我們在溪邊一直待到月上中天,皎潔的月光灑在草地,山巒,小溪的流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夏夜的靜謐中隻有草蟲的唧唧聲響。我感受到吳妮呼吸的氣息,情不自禁的把她擁入懷中,在她的耳邊不仃地重複著“等著我,我就會回來的”,我輕聲哼著:“阿哥阿妹的情意長,好像那流水日夜響;流水也會有時盡,阿哥永遠在你身旁”。第二天清晨,山間的薄霧像一張寬闊無邊的紗網罩在遠處的群山,籠罩著寨子裏的樹木、吊腳樓。驢車吱吱呀呀地在山路上行駛著,我背朝前眼睛一直盯著慢慢遠去的寨子,吳妮穿著我送給她的那條裙子,頭上紮著那條絲巾,驢車不仃地前行,她的手一直向我揮著直至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望著前方連綿不斷崎嶇顛簸的山路,聽著晨起鳥兒的囀鳴,我思緒萬千,對這條山間小道居然十分留戀起來,因為是它把我帶到我親愛的人身邊。
回到上海,方知母親患的是肺癌,而且病情到了晚期,已失去手術的機會,隻能化療,這也不過是盡盡人事而已,父親與我都是心知肚明。雖然我們都瞞著她真實的病情,但是精明的母親怎麽會猜不到她病情的嚴重,大家不過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因為我是病退回來的,所以暫時不安排工作,要等醫院出具身體恢複的證明才能安排,不過這樣也好,我可以在醫院與家中兩頭跑,照顧好媽,又可做好家務。在家裏等了一個月光景,多虧幫我辦病退的那位副院長的鼎力相助,總算我被分配到機床廠當了一名工人。回到上海開始時因為很忙,隻給吳妮寫了一封信,把家中的情況告訴了她,信寄出了好久,一直未有回信,我也不著急,因為貴州山區的郵路是非常不暢通的。隨後又寫了幾封信,卻一直沒有回信,這就使我有些擔心,不知吳妮出了什麽事,日夜思念著,我有心想馬上回去看看,但看著母親衰弱的病體,無論怎樣也開不了口。隨後又是上了班,一邊上班,一邊照顧母親,一天到晚忙得我心力交瘁,不得不把前往貴州的打算暫時緩一緩。母親看見我每天心事重重的樣子,什麽都明白了,就問我是不是貴州那邊有什麽事還沒有料理,母親此時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我也不忍再瞞她,就把與吳妮相愛現在得不到她音迅的事說了一遍。母親沉吟了許久才開口說,其實她早看出來了,吳妮當然是個好姑娘,與你真誠相愛無可厚非,隻是你有沒有想到將來,年青人隻把愛情看得十分神聖,但愛情還包含著婚姻、家庭、職責。你現在雖然有了工作,但是結婚生子等談何容易,你也不知上海的戶口多難進,沒有戶口就沒有糧食、副食品、布票等等供應,這些都是實際問題。又說也許你會說那就回到貴州去,不過那個窮鄉僻壤的地方難道你真的願意待上一輩子?你可是家中獨子,我的病自己心裏明白,一定不久於人世,你爸一個人怎麽辦,他老了誰來照顧他,你想過沒有?說實在的我此前還真沒有想這麽多,母親這麽一說讓我無所適從起來,隻好暫時把對吳妮的思念埋在心底。
我從貴州回到上海將近一年以後,母親終於沒能熬過病魔的折磨過世了,辦完後事,想回貴州的想法日夜縈繞在我心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說去一次也好,人家這麽幾年把你當自家人一樣,至少也要給人一個交待。父親自母親患病起直到去世已經過早地滿頭白發,想到把父親一人丟下我也確實有些不忍。我向工廠請了假,一切都安排好了,連火車票也已買好,是第二天的火車。或許是冥冥中注定的吧,當天夜裏,與我在貴州一起插隊的小朱來我家,他在前兩年已經抽調到當地工廠當了工人,也在那邊與一個同是上調的女知青結了婚,這在我離開貴州前就知道,這次他來上海是為他廠裏採購機器的。看到他來我很高興,並且告訴他第二天就要去貴州,他聽後沉吟了許久,一直不說話。在我追問下,他才歎了口氣叫我別去貴州了,因為我離開貴州後,吳妮在父母的逼迫下已經結婚了,對象就是一直在追求她被她拒絕過多次的那個鄰寨的苗族小夥子。小朱帶來的這個消息,再次如同一道睛天霹靂一下把我震懵了,看我這失魂落魄的樣子,父親就勸我不要再去打擾人家的生活吧。父親又說,文革這種倒行逆施不得人心,他們大學裏的老師都在私下傳說,文革一旦結束,一切就會走上正規,那麽大學也會恢複招生的,叫我現在開始一邊上班,一邊複習複習高中的課程別荒疏了。父親的勸說與母親臨終的囑咐把我拖回現實,我把過去的種種都塵封在心底。
1977年,正如我父親予料的那樣,大學恢複招生了,我報考了父親執教的那所大學的數學係,四年學習期滿畢業後分配在上海一所中學任高中數學老師。工作幾年後,我早已過了而立之年,與我相仿年歲的人都已成家有孩子了,我仍孑然一身,父親勸我,“把過去的忘了吧,好好成個家,我也好放心,也對得起你媽。”說實話,自打我工作後,知道我是單身,也有不少年輕姑娘向我拋出橄欖枝,也許真的應了那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吧,我隻要把人家與吳妮一比就接受不了,如此一蹉跎就過了35歲。父親說再這樣下去就成老光棍了,這可不是我死去的母親與他所願意看到的,這樣在父親的再三催促下以及同事們的勸說下我與一位因高不配低不就的女同事結了婚。婚後的生活如白開水一樣無味,我的妻子脾氣有些古怪,也許老姑娘都是如此吧,反正兩人總是說不到一處去。結婚五年,也不知是誰的原因,一直未有孩子,最終我倆的婚姻還未到七年之癢就宣告結束。此後我一身無牽無掛,把所有精力放在工作上,不久被任命為分管教學的副校長。
自母親過世,父親一直不能釋懷,父母親感情很好,老同事們多次撮合他重新找個老伴都被他一口拒絕,家中雇了一個媬姆照顧我們的生活。生活平平淡淡的波瀾不驚,父親到了退休年齡學校又返聘了他幾年,父親在80歲那年辭世。我也到了知天命之年,不久到了退休年齡,我謝絕了學校對我的挽留,過上了退休生活。離開了學校的喧囂,如今剩下我一個人,偌大的房間內,除了滿架書籍,隻有泛黃的書信與老照片,還有對過去的回憶陪伴著我,點點滴滴。午夜夢回,當年苗寨小溪邊上天空中皎潔的月亮,蟲草的唧唧私語,與吳妮脈脈含情的濃濃情話,塵封的記憶像被打開了閘門的潮水般湧上心頭。吳妮那青春的倩影浮現在我的腦海,送別時滿含淚水萬般不舍的神情,是那麽的清晰,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對吳妮的思念充斥在我的心肺,從沒忘懷,這麽多年了,不知她過得怎麽樣?對於我未踐行的誓言,不知她會不會耿耿於懷?日日夜夜,對過去的回憶齧食著我的心,無論如何,我要再去一次貴州那個留下我青春記憶的苗寨,那裏還有我的初戀,我一定要去,那怕遠遠地看上她一眼!
我又一次登上了去貴州的列車,這次沒有父母的送行,隻有自己孤身一人長途跋涉。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色令我思緒萬千,對40年前離開的那個偏遠山寨,心中充滿了期待,又有些不安。還是那連綿的群山,沿途古樸的村莊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火車的速度也遠比以前快,不過一天一夜我就到了縣城的火車站,去苗寨也有長途公交直達,不再需要乘牛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進寨子的那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如今已是平坦筆直的水泥路,路口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樟樹依然挺立,它應該有200多歲了吧!它曾見證過多少少男少女在它身下唱著愛情的歌,也包括當年的我與吳妮。進入寨子,寨子非複舊時光景,好多吊腳樓改建成了磚混結構的樓房,甚是氣派。我向路人打聽吳妮的家,打聽了幾個人,最後才在一位約年過七旬老人的指點下來到一座吊腳樓前,這座似曾相識的吊腳樓雖然大致麵貌依舊,卻是經精心修葺過。我輕輕叩響院門,迎麵一位十七八歲的姑娘向我款款走來,她上身穿著苗族青年婦女常穿的窄袖對襟短衣,下身穿著百褶裙,頭上插著一些銀頭飾,她身村苗條,皮膚白晰,一張精致的瓜子臉上彎彎的眉毛下是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霎那間我呆若木雞,這分明是年輕時吳妮的翻版。女孩見我怔怔地盯著她看,有些含羞,客氣地問我是誰,有什麽事,我這才調整了一下情緒說是來找一位名叫吳妮的大嬸。女孩子驚異地朝我細細地打量了一下,說吳妮是她阿搭(姥姥),就在屋內,請我進去。我的手在門把手上抖動,屋內一張椅子上坐著一位老婦人,我的腳步在她麵前仃住,兩人四目相對,時光在這一刻似乎倒流,我認出她就是我夢中經常出現的吳妮,隻是她的臉上多了些歲月留下的痕跡,眼角多了些皺紋,那滿頭的烏發變成了花白,短而稀疏,但是那雙眼睛仍是那麽清澈,如一泓清泉。“你是妮妮,你是龍哥”,我倆幾乎在同一時間喊出聲來,四十多年來的思念凝聚在這一時刻,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四十年來的過往,在兩人的對話中彼此了解了對方。我回上海後發出的信她根本就沒收到,那時候不是信都要去鎮上的人順便帶回嗎,吳妮的父親愛女心切,怕她與我將來會一場無結果,就幹脆把信燒掉了,後來的兩封信也是這樣。於是我在吳妮的心裏真的就像她父親所說的一到城裏就把她忘了的現實版陳世美,也對我死了心。隔了兩年經不住父母每天在耳邊絮聒,草草的就答應嫁了。轉年就生了個女兒,她的丈夫是個很老實的苗家漢子,很顧家,可惜有次去山裏打獵時被一頭受傷的野豬咬傷,等到寨子裏人找到他時已奄奄一息。丈夫過世後,她帶著女兒生活,艱難地打發著日子,不過日子再苦,她也是堅持讓女兒讀到中專畢業在城裏工作,並在城裏成了家,孫女如今也18歲了,明年準備考大學。本來女兒女婿勸她去城裏與她們一起生活,但她忘不了老家的點點滴滴,忘不了當年與我的不了情,在她的心目中,總不願相信我是負心的人。此後她偶然從留在當地成家的知青口中得知我也早已結婚成家,她心中雖然有些隱隱作痛,但還是相信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告訴她當年我料理好母親的喪事後就想回來看她,隻是臨行隔天的晚上小朱告訴我你已經嫁人,我雖然傷心欲絕,但為了不打擾你新的生活,才沒有回來。吳妮說小朱說了謊,當時她一直在等我回去,小朱在當地與一位知青結了婚一直未能回上海,所以很悔恨當年在貴州草草地結了婚,也許他出於對我的關心,不讓我重蹈他的複轍;也許是她父親托他說了個善意的謊言,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父母親早已過世多年,小朱也於前些年過世了,你現在回來就好!
我留了下來,吳妮的家人都接受我,我們倆像小青年一樣,整日形影不離。白天我們一起料理家務,一起去菜園裏伺弄種的各種蔬菜,傍晚攜手去散步,就像年輕的情侶,我們最常去的就是那棵大樟樹下,那裏曾是我們愛情開始的地方。在苗寨耽了一個多月,我想與她一起回到上海共度餘生,她有些猶豫不決,我決定與她先去上海看看,這也是當年我對她的承諾。在上海,我帶她逛了所有好玩的地方,最後她說梁園雖好,不是她久留之地,她習慣了故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說實在的我這次去苗寨離開了大城市的煩囂,山村的寧靜、甜謐,對步入老年的我還真是很適宜的,何況這兒曾是我一生中度過最美好的時光,特別是青春的愛情,我不能再失去她,於是我決定還是回到我青春夢開始的地方,與我的初戀——如今的黃昏戀共度餘生。
後記:我上海的表弟當年插隊在江西,他們弄堂內也有插隊到貴州的,此後陸續回到了上海,當然也有留在插隊地方成家立業的。數十年後大家懷念青春年少時生活過的那個第二故鄉,退休後就相約去當年插隊落戶的地方重溫青春夢想,聚會時大家都敞開心扉,把各人的插隊經曆侃侃而談。他弄堂內插在貴州的知青曾邀請他去貴州作客,在那裏他感受了苗鄉的風土人情,也詳細了解了他這位發小曾經的初戀與如今的黃昏戀,大受感動,回來後寫了這篇文章。我這表弟大概難得寫文章,寫好後自己頗為得意,並不自量力想送去報章雜誌發表,於是專門找我為他修改。說實在的就我表弟文革高中生的水平能寫出這樣洋洋灑灑的文章也真難為他了;不過我雖然去貴州旅遊過,卻沒有到過真正的苗寨,對他文章中的描寫毫無感性認識,再加他寫得這麽長,真像老太婆的纏腳布,要改也無從下手。這種文章沒有那家文學雜誌會發表,除非編輯也是文革高中生水平。為了不挫傷他的自尊心及積極性,我就恭維他說文章寫得很感人,不過篇幅太長,雜誌不易發表,不如把它發表在我的博客上吧,他很高興地答應了,並表示他們知青中的故事多多,他今後還要寫上許多!
真值得現在的年輕人看看。
如果這是真實經曆,這經曆很有傳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