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職業: 外科醫生 業餘愛好: 旅遊, 文學, 京劇, 工作之餘喜歡寫些懷舊散文, 隨筆
現在大部分年輕人，也許隻能從一些電視電影及文學作品中領教文革期間氣勢磅礴的人鬥人場麵。可實際在中國曆史上人鬥人就從未仃止過，中國的曆史無非是一部人鬥人的曆史。無庸諱言，文革期間確實巳經把那種非要把人折磨到死慘絕人寰的鬥爭方式發揮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也湧現出許多昨日座上客，今日階下囚之鬧劇。參加鬥爭別人的人也並非對被鬥者一定有深仇大恨，非要置對方於死地不可，有的僅僅為滿足一下自己打人折磨人的欣快感而巳；也有的是豁出去，“要麽樓上樓，要麽樓下搬磚頭”，要麽一夜之間紅得發紫，而突然之間莫名其妙又成了黑七類。當然還有不少就是看個稀奇，反正不是自己被鬥。國人的鬥人本領造詣之深亦是世界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也確實堪比古羅馬鬥獸場上角鬥士們的角鬥 ，不同之處僅是被鬥之一方不能還手而巳。 說了上麵這些閑話無非是說明人鬥人不是文革期間首創，從解放後直到文革，人鬥人就從未休止過，本文所述即是我童年時所見的一個鬥爭“資本家”的一幕“喜劇”。
那年放寒假，有天晚上我母親吩咐我去那家常去光顧的“益泰”糖果店買白脫花生，因為那家做的口味特別好。剛走到門口，隻見店門內外圍了一大群人，店堂內那個白白胖胖的謝老板陪著笑臉不住地向店堂內的人打躬作揖，但那些人卻毫不理會，不斷有人罵難聽的話。突然有人大呼，把這頭烏克蘭大白豬（這是當年從蘇聯引進的豬種）拖出去叫他坦白交待，於是就有兩個毛頭小夥子走進店堂內架起老板拖了就走。門外巳經有人準備好了一條長櫈，幾個人就把他架了上去，此時人群就開始大聲喧嘩，“叫他坦白交待！”那老板見了這陣勢，嚇得兩腿不住地顫抖，原來白晢的臉在日光燈下更是蒼白得如一張白紙，口中喃喃一句話也聽不出。這下就激怒了圍觀的群眾，有人說把這肥豬的衣裳剝了，兩個愣頭青不由分說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外麵穿的棉袍剝下，然後剝下棉毛衫褲，隻剩下一件汗衫讓他光著膀子，老板除了心中的害怕，又加上寒風刺骨，更是全身抖個不仃。大家看著他的樣子，發出陣陣哄笑，然而卻沒人阻止這惡作劇。此時突然從店堂內衝出一個女人，打著蘇牌喊，“覅實梗嗄，阿好謝謝耐篤勿要板倪個差頭，倪俚從來嘸不打罵過俚個！”說話的就是人稱糖果西施的老板娘。可惜老板娘這幾句話非但沒有為她丈夫解圍，反而讓人把予頭指向了她，有幾個好事的小青年把她也拖上了長櫈一起陪鬥，人群裏還有人嘻笑著，“把這個女人的衣裳也剝了！”此時也有人實在看不過了，就衝著那幾個不著調想剝衣裳的人吼道：“是不是想吃豆腐？”這才未讓她出洋相。圍觀的群眾就這樣在嘻笑怒罵中看著這一對夫妻在寒風中簌簌發抖，就象看耍猴似的。這樣持續了約有一個鍾頭，幸虧店內的糕點師傅見苗頭不對，就蹓出店門向派出所報告，總算把圍觀的人群轟散，但還有三三兩兩的人不願離開而興致勃勃聚在一起談論這事。原來事情的起因是這店裏的夥計因偷嘴被做糕點的師傅告訴了老板，老板就罵了他一頓，恰巧被走來找這夥計的隔壁水果店裏江北夥計看見了，這夥計原來就對美貌的老板娘不懷好意，時常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與老板娘搭訕，這老板娘從沒拿正臉瞧過他，所以他一直心懷仇恨。正巧當年開始在造三反五反的輿論了，這小子也不知從那兒批發了什麽工人階級要當家作主，不能讓資本家剝削等等理論，於是乘此機會鼓動糖果店的夥計與老板吵，這就吸引了原來在店內的顧客及店門外行人，因聽了一家之言，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語的紛紛指責起老板來。咱們中國人曆來就有喜歡軋鬧猛的優良品質，隻要見幾個人圍在一起，就會不問三七二十一擠進去，最後弄成一場鬧劇。
事情似乎就到此結束了，哪知當天晚上群眾自發鬥不法資本家的消息不徑而走，第二天驚動了工商部門，專門派人上門向夥計了解事情的經過，也不聽老板夫婦的解釋，很快就斷言這老板有打罵工人兄弟的行為。就板著臉對老板訓斥了一番，又把這夥計帶去，叫他進一步揭發老板的不法行為。在工作人員耐心的啟發下，這夥計的階級覺悟一下提高了，不僅控訴了老板對他的打罵，而且還在工作人員的循循善誘下講出了許多老板做糖果糕點時偷工減料，賄賂稅務人員偷稅漏稅的罪行，並做下了筆錄。當年我們縣（當時還未撤縣建市）裏還未正式開展三五反運動，有關部門無意中得到這樣一個不法資本家的典型，真是打瞌睡送來了個枕頭，如獲至寶。這夥計一下成了勇於與不法資本家鬥爭的先進工人代表、三反五反運動的積極份子，大字不識半籮框的他不久就被上調到市總工會工作，成了一名吃皇糧的國家幹部。與他的飛黃騰達強烈反差的是多虧了他的恩典，讓他原來的主人墮入萬複不劫的深淵。在接著的三反五反運動中，糖果店老板被查出各種罪行多條，並要罰交偷漏稅，核定的額度在當時那可是個天文數字，可憐他就是把店賣掉也拿不出這麽多錢。走投無路下的他萬念俱灰，有天深夜縱身跳入離店不遠的井中，那井上麵有四個井圈，而下麵卻是相通的，所以稱為四眼井。第二天清晨有人去打水才被發現，因他本來就很胖，又加在水中泡了一夜，消防人員不得不把一個井圈拆掉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打撈上來。老板的死當時也是一大新聞，有些了解老板為人的人也熬不住說了些公道話，說這老板是冤枉的。可惜人死不能複生，況且他又是畏罪自殺，咎由自取。老板死了後，老板娘沒等到接踵而來的公私合營，就把店關了，帶孩子回了老家，後來不知下落。
說起這老板一家，我母親倒還比較了解，因為當年我母親常去這店裏買東西，每次去老板娘都很熱情，彼此也常聊聊家常。所以知道這家糖果店原來開在吳縣相城，以做相城麻餅出名，老老板過世後，他兒子（就是後來這位謝老板）覺得在相城這小地方沒有太大的發展，於是搬到我們城裏，憑著做的糕點糖果質量上乘，再加他為人和氣，老少無欺。老板娘更是一個美貌的小家碧玉，尤其一口吳儂軟語，更能吸引顧客。糖果店生意做得很紅火。我母親常說，“寧聽蘇州人相罵，也不要聽江北人說非（說家常的意思）。”我母親說此話絕非看不起江北人的意思，不過是聽不慣他們的方言而巳。（寫到此我不禁想起上海滑稽劇團的王汝剛用他那略帶上海腔的口音把我們難聽的家鄉話學得維妙維肖，令人捧腹。）他們這店其實也不大，就是那種前店後作坊的形式，說他是資本家也真抬舉了他。店裏除了老板夫妻外，還從相城帶來一個一直在他家的糕餅師傅，這位師傅從他父親開始就在他們家了，彼此相處得就像一家人一樣。這師傅認識附近一個黃包車夫，此人有個兒子，唸書唸勿出息，成天遊蕩，就托這師傅介紹到店裏學生意，也好貼補些家用。不過這小子學了幾年，還是什麽都沒學會，又加好吃懶做，老板本來早想辭退他了，隻是他父親苦苦哀求才留了下來，不承想這小子恩將仇報，反送了老板性命。
中國有句老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要是用到當年這位糖果店小夥計身上，倒也真的體現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上文不是提到這小子搖身一變成了國家幹部了麽，也虧他雖然胸無點墨，卻憑著大約與生俱來的一套拍馬奉承說假話的本領，後來官運亨通，居然混了一個工商分局的局長，也算個芝蔴綠豆官了。不過畢竟其劣根性不改，小人得誌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勾搭上了管轄下的一位女同事，這女同事的丈夫也在這局裏工作，當時忍了這口氣，戴了頂翡翠帽子。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這位戴綠帽子的丈夫當上了局裏造反派的頭目，於是借批判走資派之機出出當年的惡氣，把他反複批鬥，終於讓他吃不消“飛機式”，就在一天深夜投了井。還真巧就是當年謝老板跳的那口四眼井，而且還就是從當年為了把謝老板打撈上來拆掉又重新按上的那個井圈裏跳下去。不同的是把他撈上來時不用把井圈拆掉，也未大費周折，因此人生得小頭小腦 ，尖嘴猴腮，相麵人眼中所謂的無福之相。他當年害死了老板，如今他也走上同一條不歸路。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真有報應一說，雖說似我這樣上學讀人體介剖時常與屍體標本打交道、工作後見慣了死人的人來說從不相信什麽因果報應之說。
開展三反五反運動時我年紀尚小，隻聽老師義憤填膺地講不法資本家怎樣怎樣把假藥和用爛棉花做成的紗布、綁帶冒充好的棉花做成的，害死了戰場上英雄抗擊美帝的最可愛的人。這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上海不法奸商王康年，此人在運動中被槍斃了，前幾年我看到一篇有關此事報道真實內情的文章批露，說這是一椿冤案，也不知真假與否。不過而今的一些所謂民營企業家倒真是不折不扣的奸商，其財富的來源本來就見不得人，是靠從國企與集體企業轉製得來的，他們往往化很少的錢把企業買下，而這買的錢又是從國家銀行貸款所得；有些企業還是負資產轉移，真令人懷疑那些掌權的自己標謗是人民公仆的政府官員們是不是腦子進水了？但我覺得光是進水還不能全部解釋這種怪異見象，其中肯定有見不得陽光的幕後交易。這些目不識丁的暴發戶還不滿足於飛來之橫財，他們賣假藥 ，假奶粉，假農藥，造自己想造的所有偽劣假貨，商品以次充好，破壞生態環境汙染水源等等罪行罄竹難書，令人發指（且不說由於企業轉製造成的大批工人下崗生活無從著落，他們不斷上訪，成為當前社會不穩定的因素之一！）。就我故鄉來說，多年前我故鄉的一個大市場居然榮登美國之音，被譽為全國最大的假冒偽劣產品集散地。不過令人奇怪的是卻從沒聽說這裏邊的奸商有一個被繩之以法，反而好多成了當地官員們的座上賓。這些當年最早富起來的一批好漢（我覺得其巧取豪奪之水平比他們的老祖宗綠林強盜明火執仗的方式高明得不知多少倍！），人模狗樣的這些所謂的總裁、董事長（我相當懷疑這些文盲知不知這稱謂之含義）對當年的窮兄弟們心狠手辣，其手段之殘酷，聞所未聞。以前我聽人說馬克思他老人家在資本論中說過“工人當了資本家其剝削起工人的手段遠遠超過原來的資本家！”本人因無研究資本論的資格，也真沒水平看得懂，不過就我知道的家鄉那些一夜暴富的所謂民營企業家，把馬老這句話套用一下還真再恰當不過。他們才是真正黑心的資本家，而且其素質之低下簡直令人不能相象；不過也許是我們國家聲稱老早就巳消滅了 剝削階級，所以沒有把他們稱作資本家，而冠以所謂的民營企業家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