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奇石

職業: 外科醫生 業餘愛好: 旅遊, 文學, 京劇, 工作之餘喜歡寫些懷舊散文,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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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黃昏

(2018-07-06 18:13:14) 下一個

 

    去年冬天,難得下了一場大雪,這可是近年來很少見到過這麽大的雪了。早晨開門一看,一片白茫茫,但見院子裏的竹葉和竹枝上積滿了雪,被壓得欹欹倒倒的向下低垂著,桂花樹上的雪因有葉子襯托著,雪片特別堆積得厚厚的,望上去就象開滿了白色的山茶花。牆角上脫落盡葉子的梅樹枝上隻有小塊的雪片粘著不墮落下去,就象剛著花的梅花,正是牆角數株梅,淩寒傲霜枝,因是雪著花,未能暗香來。抬眼往上一看,那棵高高的白皮鬆的枝椏上綴滿了一條條如流蘇似的雪花,就象撐著白紗裙的少女翩翩起舞。舉目眺望遠處的屋頂 ,都似密蓋著純白色的氈毯。我回到書房,打開空調,坐在靠背椅上,看著窗外飄舞的雪花,想起一門風雅的謝安石於寒雪之日圍著火爐與小兒女們談文論義,俄而雪驟,此公詩興大發,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其從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這吟出“未若柳絮因風起”的即是赫赫有名的才女謝道韞。望著窗玻璃外麵因了玻璃的熱氣,雪花剛飄上去就融化了,化作一道道水痕,此時腦海中泛起古人吟雪的詩句來:“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四時幽賞錄”山窗聽雪敲竹條雲“飛雪有聲,惟在竹間最雅。山窗寒夜,時聽雪灑竹林,淅瀝蕭蕭,連翩瑟瑟,聲韻悠然,逸我清聽,忽而回風交急,折竹一聲,使我寒氈增冷。”此中意境,我是無法消受的,但他說寒氈增冷我想可能有些誇張了吧,有此閑情逸致總不之於蓋著寒氈,起碼也得生個火爐吧!此時腦海中突然冒出了“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首詩來,也由此而讓我似乎看見了數十年前風雪黃昏時彳亍於如白簔衣廣覆的荒野之間的一個人。

      那年還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年,因母親生病,我把一個月的休假併在一起回家侍奉母親,因病情關係,超假了一天,本想再多待一天,可母親覺得我第一年剛去上班,如再超一天假會被醫院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催促我還是回去上班。當年我工作的那個公社還沒通公路,隻能坐四個來小時的輪船;不過鄰近有個公社通汽車,如到了那裏隻要走十來裏路就能到我工作的公社,為了節省時間,盡量為母親多安排一下,我就決定乘坐汽車回去;未料到因近年終歲末,乘車的人很多,隻能買到下午三點的 票了,我算算到站後憑我步行的速度大概在天黑以前能趕回醫院,於是就上了汽車,大約四點鍾光景就到了**公社。我一路打聽,一路急急忙忙的趕路,但見殘柳垂絲,寒蘆飄絮。大約走了有半個多小時吧,不想陰霾了一天的天空突然刮起一陣朔風,接著就是紛紛揚揚的飄下大雪來,路邊的小池塘裏,亂飄的雪花落下時,微微起些漣漪;不一會兒那些杈芽老樹上就鑲滿了銀邊。冷風和著雪片撲麵吹來,如同風霜刀劍,我的外套不久就大半變白且濕了,那球鞋因進了雪水的緣故而冰冷難忍,踏著雪泥前進頻頻發出清脆的聲響。更糟糕的是天色過早地暗了下來,鄉間小道上沒個人影,路的兩邊也不再見到原來還稀稀朗朗散落在田野裏的村籬茅舍,卻見累累的荒塚白著頭,我驚恐地踏著一半兒泥濘,一半兒雪,踉踉蹌蹌的向著前方漫無目的地走著,因為發現巳迷路了。此時我突然想到了水滸傳裏那個好客的柴大官人,要是也能象當年落魄的梁山好漢到了他的莊子該多好;那怕就是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那個破山神廟安下身來也比我當下的情況好得多。而天公卻象故意和我作對似地雪更加紛紛揚揚的跳舞在暮色蒼茫中,毫無遮攔地撲在我的臉上,落到衣服上,而且還滲到衣襟裏去了。隱隱約約我看見右前方有條小路,小路的盡頭有家茅草屋,於是我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到了屋前輕輕扣了扣門,隨著吱呀一聲,門打開了,出來一個中年婦女,我很惶恐的告訴了我的窘況,她二話沒說就讓我進了屋,此時我才算如釋重負,慶幸不必再在這風雪的荒野中躑躅了。那婦人把我安排在一張矮桌旁坐下,又點起了一盞油盞盆,借著這淡黃色的光,才看清屋內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瞎眼婆婆大約巳有六十多歲了,瘦弱幹癟的身軀,象一團舊抹布踡曲在一張破竹椅上;還有一個大約年方十六七歲的女孩子,臉龐長得得清秀,正坐在桌旁吃著一碗菜葉多於米粒的薄粥,見了我羞澀地微微一笑。那中年婦女介紹我說那個老太太是她的婆婆,女孩子是她的女兒。她見我混身濕透了,也許還看出了我饑餓的樣子,就對我說,先煮點粥我吃,此時早巳饑腸轆轆的我也顧不上客氣,她叫她女兒在灶下點上火,然後叫我把外衣脫下,坐到灶下燒火,女孩子就給我折草把(至今我猶清晰記得那折得就象耳朵樣的草把),一會兒她把米淘好放在一個鍋內,又放上水,同時又叫我點燃了另一個灶膛燒水。不消半個時辰,鍋蓋的四周就呼呼地冒出白色的水蒸氣,一陣陣米粥的香味和著柴草的芬芳縹緲在這簡陋的茅屋中了,而我的外衣以及被汗水浸透了的內衣也烘幹了。於是她張羅著給我盛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粥,那粥裏還有金黃色的山芋(即是紅薯,我們那兒叫山芋),喝著那又香又甜的山芋粥,我覺得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時至今日我還是喜歡吃這種放有山芋的粥。此時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有一次姨婆吿訴過我的一個故事,說是古時有一位書生赴京城去趕考,有天晚上也是前不巴村後不靠店,他借宿在一家人家,那時他也是饑寒交迫,那家人家的老婆婆給他燒了一碗芋艿吃,他覺得從未吃到過這麽好吃的東西。那年他高中進士,做了官,在衙內吃厭了山珍海味,忽然想起那晚吃的芋艿太好吃了,於是吩咐廚師作了一碗芋艿,廚師用心作了一碗捧上,他吃了後覺得遠不及那老婆婆做的好吃,就把老婆婆請到衙門裏來也燒了一碗芋艿,一吃之下還是遠沒有那晚在她家吃過的好吃,就問她怎麽回事,老太太笑笑說:“大人那時還沒做官,又是肚饑的時候,所以這很普通的東西也覺得象山珍海味了,現在你吃慣了山珍海味都覺得沒了味道,那芋艿就更不用說了。”那官兒紅著臉包了五兩銀子叫人送她回去。當年我姨婆給我講這個故事估計有兩個用意,一是叫我不要忘了苦的時候,二是不要忘了曾經給我幫助過的人。

    此時我肚子飽飽的,身上暖暖的,瞌睡上來了,不定地打著嗬欠,那個女人看我這樣子就忙著在灶前鋪了個稻草鋪,又從她們床上抽了一條農村裏常見的那種青布被,我匆匆洗了一下就鑽到被窩裏了。那稻草鋪很是暖和,而且還有一股清香的味道,多年後我告訴我女兒說這稻草鋪如何又軟又暖,我女兒說總不見得比席夢思還舒服吧,我朝她看了一下無語,是呀,我女兒也與她的同齡人一樣,從未經曆過那艱苦的歲月,當然就沒有我們這輩人的體會了。第二天醒來,那女人給我把昨晚吃剩下的粥熱了下讓我吃,同時又問了我怎麽會在大風雪的晚上迷了路,我把經過說了下,她告訴我,其實我昨天走了這麽多路,還是沒走出她們這個公社,離我回醫院的路還有八裏多路,因下雪的天氣,農村裏出門的人很少,想問個路也找不到人的,所以她叫她女兒送我一程。我很感激的謝了又謝,又拿出我身邊僅有的五元錢和一斤糧票給她,她卻推辭著怎麽也不肯收;後來我乘她不注意就把它塞在碗底下了,我向她與瞎眼婆婆告辭,女孩領著我就出發了,臨出發時我看見女孩子手中拿了一個小布包。因夜間雪就沒仃過,不過幸虧下半夜雪仃了,雖然路麵上積著厚厚的一層雪,走上去倒也不滑。而且出門時風也仃了,太陽曬在身上略有些暖意。一路上女孩子告訴我,她的祖父解放前被抓了壯丁,祖母思念丈夫把眼睛哭瞎了,她父親大躍進那年去河工上挑河時跌死了,大隊裏也一直沒個說法。我問她昨天晚上她喝的粥怎麽是青的,她告訴我現在農村裏家家缺糧,所以隻能把山芋藤一起煮著吃。她又告訴我今年巳經十八歲了,我不由得再仔細打量了她一下,由於營養不良,她長得很瘦弱,麵色也沒有青春少女那種嬌豔的紅色,然而仍掩蓋不了她天生的美貌嫵媚。一路上談談說說不覺走了將近半個小時了,我幾次催促她回去,她說送到我們公社的地界再回去,因為那邊有條橋是用毛竹捆在一起的,平常就不好走,下了雪就更難走了,所以把我送過橋再回去。到了橋邊,那橋確實很滑,我也不敢走,所以還是她攙扶著我過了橋,此時我堅決不讓她再送了,於是她給我指了一條比較寬的大路,又把藏在她衣襟裏的那個小布包拿了出來送給我,她告訴我裏麵是早晨她母親為我煮的山芋,怕我路上肚子餓。說完她就轉身過橋回去了,等我走出一段路後轉身回頭看時,隻見女孩子還站在橋那邊望著我,我朝她揮揮手,她這才轉過身回去了。

     那天女孩子送我時也忘了問她們家是什麽大隊什麽小隊,連她的名字也沒顧上問,隻記得晚上她母親叫她燒火時似乎喊她珍珍,大概這就是她名字中的最後一個字吧!當天回到醫院後,第二天就把我安排到一個醫療點去了,這一去就是半年,待等我再去那天晚上住的那這家人家時,卻再也找不到了,不過那小女孩佇立在橋頭的影象我一直未能忘懷,她給我山芋時包的那塊包布還一直保留在我身邊。

      歲月流逝,光陰荏苒,在茫茫人海中,我再也沒有遇見那一家好心的祖孫三代了,我一直在心中默默地為她們全家祝福。這麽多年了,我想在我剛踏上社會時邂逅的這一家應該生活得很好吧,當年的小姑娘也應該是兒孫滿堂的祖母了。但願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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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Very touching...
漫步英倫 回複 悄悄話 undefined
風酥酥 回複 悄悄話 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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