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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棠樹〕史鐵生/Tony

(2022-05-12 22:26:56) 下一個



《老海棠樹》 文:史鐵生  誦:Tony

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塊空地,不論窗前窗後,要是能隨我的心願種點什麽,我就種兩棵樹。一棵合歡,紀念母親。一棵海棠,紀念我的奶奶。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樹,在我的記憶裏不能分開;好像她們從來就在一起,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樹的影子裏張望。

老海棠樹近房高的地方,有兩條粗壯的枝丫,彎曲如一把躺椅,小時候我常爬上去,一天一天地就在那兒玩。奶奶在樹下喊:“下來,下來吧,你就這麽一天到晚呆在上頭不下來了?” 是的,我在那兒看小人書,用彈弓向四處射擊,甚至在那兒寫作業,書包掛在房簷上。“飯也在上頭吃嗎?” 對,在上頭吃。奶奶把盛好的飯菜舉過頭頂,我兩腿攀緊樹椏,一個海底撈月把碗筷接上來。“覺呢,也在上頭睡?” 沒錯。四周是花香,是蜂鳴,春風拂麵,是沾衣不染海棠的花雨。奶奶站在地上,站在屋前,老海棠樹下,望著我;她必是羨慕,猜我在上頭是什麽感覺,都能看見什麽?

但她隻是望著我嗎?她常獨自呆愣,目光迷茫,漸漸迷茫,漸漸空荒,透過老海棠樹濃密的枝葉,不知所望。

春天,老海棠樹搖動滿樹繁花,搖落一地雪似的花瓣。我記得奶奶坐在樹下糊紙袋,不時地衝我嘮叨:“就不說下來幫幫我?你那小手兒糊得多快!” 我在樹上東一句西一句地唱歌。奶奶又說:“我求過你嗎?這回活兒緊!” 我說:“我爸我媽根本就不想讓您糊那破玩藝兒,是您自己非要這麽累!” 奶奶於是不再吭聲,直起腰,喘口氣,這當兒就呆呆地張望——從粉白的花間,一直到無限的天空。

或者夏天,老海棠樹枝繁葉茂,奶奶坐在樹下的濃蔭裏,又不知從哪兒找來補花的活兒,戴著老花鏡,埋頭於床單或被罩,一針一線地縫。天色暗下來時她衝我喊:“你就不能勞駕去洗洗菜?沒見我忙不過來嗎?” 我跳下樹,洗萊,胡亂一洗了事。奶奶生氣了:“你們上班上學,就是這麽糊弄?” 奶奶把手裏的活兒推開,一邊重新洗萊一邊說:“我就這麽一輩子給你們做飯?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 這回是我不再吭聲。奶奶洗好菜,重新撿起針線,從老花鏡上緣抬起眼,又會有一陣子愣愣地張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樹照舊果實累累,落葉紛紛。早晨,天還昏暗,奶奶就起來去掃院子,“刷啦——刷啦——”,院子裏的人都還在夢中。那時我大些了,正在插隊,從陝北回來看她。那時奶奶一個人在北京,爸和媽都去了幹校。那時奶奶已經腰彎背駝。“刷啦刷啦”的聲音把我驚醒,趕緊跑出去:“您歇著吧我來,保證用不了三分鍾。” 可這回奶奶不要我幫。“咳,你呀你還看不懂嗎?我得勞動。” 我說:“可誰能看得見?” 奶奶說:“不能那樣,人家看不看得見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覺。” 她掃完了院子又去掃街。“我跟您一塊兒掃行不?” “不行。”

這樣我才明白,曾經她為什麽執意要糊紙袋,要補花,不讓自己閑著。有爸和媽養活她,她不是為掙錢,她為的是勞動。她的成分隨了爺爺算地主。雖然我那個地主爺爺三十幾歲就一命歸天,是奶奶自己帶著三個兒子苦熬過幾十年,但人家說什麽?人家說:“可你還是吃了那麽多年的剝削飯。” 這話讓她無地自容。她要用行動證明。證明什麽呢?她想著她未必不能有一天自食其力。奶奶的心思我有點懂了:什麽時候她才能像爸和媽那樣,有一份名正言順的工作呢?大概這就是她的張望吧,就是那老海棠樹下屢屢的迷茫與空荒。不過,這張望或許還要更遠大些——她說過:得跟上時代。

所以冬天,在我的記憶裏,幾乎每一個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燈下學習。窗外,風中,老海棠樹枯幹的枝條敲打著屋簷,磨擦著窗欞。奶奶曾經讀一本《掃盲識字課本》,再後是一字一句地念報紙上的頭版新聞。在《奶奶的星星》裏我寫過:她學《國歌》一課時,把“吼聲”念成了“孔聲”。我寫過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事:奶奶舉著一張報紙,小心地湊到我跟前:“這一段,你給我說說,到底什麽意思?” 我看也不看地就回答:“您學那玩藝兒有用嗎?您以為把那些東西看懂,您就真能摘掉什麽帽子?” 奶奶立刻不語,唯低頭盯著那張報紙,半天半天目光都不移動。我的心一下子收緊,但知已無法彌補。“奶奶。” “奶奶!奶奶——” 我記得她終於抬起頭時,眼裏竟全是慚愧,毫無對我的責備。

但在我的印象裏,奶奶的目光慢慢離開那張報紙,離開燈光,離開我,在窗上老海棠樹的影子那兒停留一下,繼續離開,離開一切聲響甚至一切有形,飄進黑夜,飄過星光,飄向無可慰藉的迷茫和空荒……而在我的夢裏,我的祈禱中,老海棠樹也便隨之轟然飄去,跟隨著奶奶,陪伴著她,圍攏著她;奶奶坐在滿樹的繁花中,滿地的濃蔭裏,張望複張望,或不斷地要我給她說說:“這一段到底是什麽意思?” ——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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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奶奶的一生,都是在海棠樹下度過的。對奶奶的思念,尤其是沒來由的斥責奶奶使得奶奶傷心(可奶奶自己隻有慚愧)的永生的痛悔,讀來令人動容。奶奶因為被莫名其妙的劃成了社會外的人,那以後,她隻能在滿地暗昏的濃蔭裏,張望複張望,迷茫複迷茫,最後還是一片空荒....

奶奶願意學習,願意勞動,願意報恩於社會,可社會還是殘忍的把她們這樣的人入了另冊。奶奶隻想著能和李家奶奶一樣,能正常的喘氣,正常的說話,有一個地能正常的上下班,可這些,都隻能是隨老海棠樹一起轟然飄去的一個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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