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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狗佩加茲〕屠格涅夫/顧威

(2022-04-29 04:51:16) 下一個



《獵狗佩加茲》 文:(俄)伊凡·屠格涅夫  誦:顧威

(1)

獵人常愛吹捧自己的獵狗,讚揚它們的能耐,這也是拐彎抹角地自我吹噓的一種方式。但是毫無疑問,狗群裏麵和人群裏麵一樣,有聰明的和愚笨的、有有才能的和無能的,甚至還會有傑出的怪物。它們之間體力和智力的差異、性格和氣質的差異,不亞於人間已經發現的差異。可以毫不牽強地說:由於久遠地可以追溯到古代的人狗共居的生活,它在好的和壞的方麵都受到了人的熏染。

它所固有的正常的習性無疑被破壞和改變,連它的外表特征也被破壞和改變了。狗變得軟弱、敏感,它的壽命縮短了,但它也變得更文明、更聰穎、更機靈了,它的視野擴大了。羨慕和嫉妒、友誼感、極端的勇敢、奮不顧身的忠誠、可恥的怯懦、反複無常、狐疑和記仇的心理、寬厚矯捷和坦率,所有這些特性,有時候驚奇地表現在被人訓練過的狗身上。狗比馬更配稱是人類最高貴的征服,根據布封著名的說法。

閑聊夠了,言規正傳。

像每一個“有癮”的獵人那樣,我養過許多狗:有賴狗、好狗、出色的狗,有一隻簡直是瘋狗,它從造紙廠四層樓高的烘房的天窗裏跳出來,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我養過的黑裏雜有黃斑的長毛狗,無疑是最好的一隻。它的綽號叫“佩加茲”,是我從卡爾雷郊區一個愛打獵的守林人那裏花了一百二十個盾(相當於八十個銀盧布)買來的。後來好多次有人願意花一千法郎買它。

佩加茲,它至今仍活著。不過從今年初開始,幾乎一下子失去了嗅覺,變得耳聾眼花,消瘦得厲害。身架子大,波浪般的皮毛,大腦袋很漂亮,一對褐色的大眼睛,一副極其聰明、極其矜持的臉容。它不完全是純種;它是英國獵犬和法國牧羊犬交配成的雜種。它的尾巴很粗,前爪肥厚,後爪細弱,力氣很大,生性善鬥,被它咬死過好幾隻狗;至於貓,更是不計其數了。

我先從打獵時它的毛病談起,毛病不多,稍談幾句:它怕熱,如果近處沒有水,它“拖長了舌頭,熱得喘不過氣來”——像人們議論狗時常說的那樣。在尋找獵物時它有點笨拙和遲鈍。但它的嗅覺出奇地靈敏,這樣好的嗅覺我從沒有遇見過,所以它比其他獵狗總是先找到野物。它佇立凝視,經常使人驚異,它從不謊報情況!所有我們打獵的朋友一致公認:“如果佩加茲站停下來,那就必有野物。”

無論是對野兔,或者是對其他的野物,它一點也不追趕。由於它沒有受到英國式正規、嚴格的訓練,所以它一聽到槍響,還沒等到命令,就衝出去撿擊斃的野物——這是它的主要毛病!它根據野禽飛翔的姿態,立即可以知道它已受傷。如果它瞥了一眼,特別揚起腦袋,向野禽追去,那就正確無誤地說明,它一定能找到它,把它銜回來。

在它精力最充沛的時候,任何一隻被擊中的野物休想逃脫它的眼睛:它是你能想象出的最出色的“密探”。它從幾乎所有德國森林中常常長著的荊棘叢中找到的野雞,從逃離擊落地點半俄裏地方找到的鵪鶉,以及它所找到的野兔、山羊和狐狸,多得不可勝數。有時擊中了野物兩小時、三小時、四小時之後再叫它去尋找,隻要輕聲對它說“丟掉了,快去找”,它立即邁著小碎步出發,先朝一邊嗅嗅,再朝另一邊嗅嗅。一旦發現了蹤跡,就沿著足印全速前進……不消一、兩分鍾時間,野兔或山羊就會在它的獠牙下麵叫喚,或者它已經銜著獵物往回奔馳了。

有一次圍捕野兔,佩加茲獻了一番絕技,幸而有十來個人可以作證,否則我未必會談到它。林中的圍獵結束以後,獵人們都聚集在林邊的空地上。“我正是在這裏擊中了一隻野兔。”一個夥伴對我說。他向我提出普通的要求:派佩加茲去尋找。需要說明的是,除了我那隻名噪一時的獵犬佩加茲外,哪一隻獵狗都不允許參加這一類圍捕。在這種場合,獵狗隻會礙事。它們自己又惶惶不安,也弄得它們的主人惶惶不安:它們自己的舉動會驚醒野物,把它們嚇走。雇傭的圍獵者把他們的獵狗用皮帶拴住。

圍捕一開始,呐喊聲響,我的佩加茲就變得一動不動,微微扇動著耳朵,眼睛盯著密林,——甚至屏聲斂氣。野物竄過它鼻子前麵,它兩肋微微一動,或者舔舔舌頭,如此而已。有一次,有一隻野兔就從它腳爪上踩了過去……佩加茲得意地裝出樣子,似乎它想咬死它。

言歸正傳。我對它下了命令:“丟掉了,快去找!”它出發了。不一會兒,我們聽見被逮到的野兔吱吱地叫喚。林子裏我那隻獵犬漂亮的身影一閃,就徑直朝我奔來?它從不把自己獵獲到的東西交給別人。它走到離我二十步的地方,站停下來,把兔子放在地上,轉身急步而去。我們大家感到驚異,麵麵相覷。“怎麽回事?”有人問我,“為什麽佩加茲不把兔子銜到你手裏?它可從沒有這樣幹過!”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因為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林子裏驀地又響起兔子的叫喚,佩加茲的身影閃過叢林,嘴裏又銜著另一隻兔子。友好、熱烈的掌聲歡迎它回來。隻有獵人們才能估量出,當一隻獵狗嘴裏銜著剛剛打死的、還有體溫的兔子,向主人奔跑中還能聞到另一隻受傷的兔子的氣味——而且懂得,這確實是另一隻兔子的氣味,而不是它牙齒銜著的那隻兔子發出的氣味——這需要多麽靈敏的嗅覺、多大的智慧和聰明啊!

另一次,讓它去尋找一隻受傷的山羊。打獵在萊茵河岸上進行。它跑到岸邊,一會兒竄到右麵,一會兒竄到左麵。可能它判明山羊雖然沒有留下痕跡,但總不能遁入地下,便“噗通”一聲跳入水中,遊過萊茵河支流。大家知道,巴登大公國對岸的萊茵河分成許多條支流。登上對麵叢生著柳林的小島之後,就在上麵逮住了山羊。

我還想起了冬天在什瓦茨瓦特高原打獵的情景。到處覆蓋著厚雪,樹上掛著冰溜子,大霧彌漫,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我的鄰居開了一槍。圍捕完畢,我走近他時,他對我說,他瞄準一隻狐狸開了一槍,很可能把它打傷了,因為看見它的尾巴搖晃了一下。我們放出佩加茲去尋找,它立即消失在包圍著我們的白茫茫的霧氣之中。過了五分鍾、十分鍾、一刻鍾……佩加茲仍沒有回來。顯然,我的鄰居射中了狐狸,因為如果野獸沒有受傷,佩加茲白白跑了一趟,它就會馬上回來。

最後從遠處響起了隱隱約約的叫聲,那叫聲傳到我們耳邊,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似的。我們迎著叫聲過去:我們知道,當佩加茲銜不動找到的野物時,就對著它汪汪吠叫。它那時斷時續的叫聲,指引著我們前進。我們完全像是在夢裏走路,幾乎看不清腳往哪兒踩。我們在潮濕、陰冷的霧氣中,踏著齊膝深的積雪,一會爬山,一會兒又下到溝底。從被我們搖動的鬆枝上,向我們灑下來晶瑩的鬆針……這仿佛是某個神話中的旅行。我們之中每個人,都覺得另一個人像是幽靈。——周圍一切都顯出隱隱約約的樣子。

終於在前麵,在狹窄的溝底裏,露出一個黑影來,——那是佩加茲。它蹲著,耷拉著腦袋,像人們說的那樣,“皺著眉頭”。就在它的鼻子下麵,在兩塊石板中間的狹洞裏,躺著一隻死狐狸。它是在僵硬之前爬到那裏的,所以佩加茲無法把它拖出來,因此它用吠聲通知我們。在它右眼睛上麵新添了一個很深的傷口。那隻狐狸挨了子彈以後六小時,佩加茲發現它時還是活的,於是與之展開殊死的搏鬥。這淤痕是狐狸給它留下的。

(2)

我還想起下麵一件事。我被邀請到離巴登不遠的奧芬堡城郊去打獵。參加這次打獵的,有一大幫巴黎的運動員。那裏的野物,特別是野雞,數量很多。當然,我隨身帶著佩加茲。我們一行十五個人。許多人帶的都是出色的、多數是英國的純種狗。我們從一次圍獵轉向另一次圍獵,在林邊的道路上,隊伍拉成了一行。我們的左邊是空曠的田野。田野中間離我們約五百步遠的地方,有一小叢菊芋。

突然我的佩加茲揚起頭來,迎著風用鼻子嗅了嗅。邁開均勻的步子,徑直朝遠處那叢幹幹的、密匝匝的稈莖走去。我站停下來,邀請打獵的先生們跟著我的狗走——因為很可能那裏有什麽東西。這時,其他的獵狗奔躥過來,繞著佩加茲轉來轉去,聞聞泥土,環顧四周,但是什麽也沒有聞出來。佩加茲呢,不慌不忙地照直走去。“很可能野地裏什麽地方藏著一隻兔子。”一個巴黎人對我說。可我根據佩加茲的走路姿態,判斷出這不是兔子,於是再次邀請打獵的先生們跟著它走。

“我們的獵狗什麽也沒有聞到,”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很可能您那隻狗聞錯了。”當時在奧芬堡人們還不知道佩加茲呢。我沒有吭聲,扣緊扳機,跟著佩加茲走。它有時掉過頭來瞧我一眼。後來終於走到到那叢菊芋跟前。打獵的人雖然沒有跟著我,但都停下來,從遠處望著我。我想:“要是什麽也沒有,佩加茲,我們可要丟臉啦……”就在這一瞬間,一整打雄的野雞“蓬”的一聲飛起來——我真高興,打下來兩隻,這是不常有的事情,因為我打槍的本領一般。

我心裏嘀咕:“讓你們巴黎的先生們瞧瞧,讓你們的純種獵狗瞧瞧!”手裏提溜著打死的野雞,我回到夥伴們身邊……他們對佩加茲、對我,說了許多恭維話。顯然我的臉上得意洋洋,而它卻大大咧咧,若無其事。

毫不誇張地說,佩加茲常能聞出一、二百步外的鵪鶉。盡管在尋找時它有點慵懶,但卻深思熟慮,不折不扣是個有經驗的策略家?它從不低下頭來,死盯著蹤跡,低能地探著鼻子吸嗅。它的行動常憑高級的嗅覺,像法國人說的:“高級的風格,高級的姿態。”我常常幾乎毋需離開自己的位置,隻要看著它就行了。跟不熟悉佩加茲的人一起打獵,常使我感到高興,要不了半個鍾頭,就會聽到歡呼聲——“瞧這隻獵狗!簡直像位教授!”

一言半語、看它一眼,它就完全懂得我的意思。這隻狗非常聰明,有一次它離開我度過冬天的卡雷爾時沒有趕上我,可是四小時之後就回到了我在巴登——巴登的舊居,——這還不算稀奇。下麵講的事情可以說明,它的腦瓜有多靈。巴登——巴登郊區出現了一隻瘋狗。咬傷了一個人,警察局立即頒布命令:所有的狗無例外地都要戴上嘴套。在德國,這樣的命令必須嚴格執行,於是佩加茲也戴上了嘴套。這使它難受到極點。它沒完沒了地訴苦,就是坐在我對麵,一會兒吠叫,一會兒向我伸出爪子……但我毫無辦法,應該服從命令。

有一次我的女仆走進我的房間:“昨天佩加茲利用暫時給它解下嘴套的機會,竟把它埋了起來!”我不相信這件事,但是不一會兒我的女仆又跑到我身邊,悄悄地叫我快跟著她走。我走到階沿上——吃了一驚!佩加茲嘴裏銜著嘴套,踮著足尖,偷偷走過院子,鑽進木棚,在屋角裏用腳爪掘開泥土,小心翼翼地把它的嘴套埋進去!毫無疑問,它以為這樣一埋,就可以永遠擺脫掉它所憎惡的約束了。

像大多數狗那樣,它討厭叫化子和衣衫襤褸的人。它從不侵犯孩子和婦女,它尤其不允許人偷走東西。一旦看見有人背著東西或是拎著東西,它就十分警惕,於是被懷疑者的褲子就要倒黴了,歸根結底我的錢袋就要倒黴了!為了它我曾經賠了許多錢。有一次,我聽見我的後花園裏一片喧嚷。走出去一看,園門外站著一個衣衫破舊的人,褲子被撕咬得不成樣子,佩加茲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勢站在園門前。那人大喊大叫,抱怨佩加茲……可是在街對麵幹活的石匠們,大笑著告訴我,那個人摘了園子裏樹上一個蘋果,所以遭到了佩加茲的襲擊。

不必諱言,它脾氣嚴厲暴躁,但對我的態度卻異常溫柔。佩加茲的媽媽當年是很有名的,脾氣也很粗暴,甚至對待主人也不表示溫存。它的兄妹才幹也很出眾,但是從它為數眾多的後代中沒有一隻是可以和它稍作比較的。

去年1870年,它仍很出色,雖然已經開始疲倦了。今年它突然不行了,我懷疑它是否得了腦軟化之類的疾病,甚至記憶力也減退了。可它的年齡還不算太老,隻有9歲。眼見這隻出類拔萃的獵狗竟變成了一個白癡,實在感到惋惜。打獵時它一會兒茫無頭緒地尋找,也就是翹著尾巴,耷拉著腦袋照直往前跑,一會兒突然停下,回頭緊張、遲鈍地瞧著我,仿佛在問我它該怎麽辦。它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榮辱無常!

我現在把它供養起來,但它已不是以前的佩加茲了,而是變得憔悴不堪了。我不無哀憐地跟它分手。我心中默想:“別了,我的出眾的獵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我往後找不到這樣的朋友了,我今後未必再打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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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來看看舊俄時代一個貴族的打獵消遣生活。梁實秋說,人在有閑的時候才最像是個人。看來屠氏是做到了,東山打兔子,西山打狐狸,跨國跨界,打來的野物也不是拿去賣錢以換回幾個三明治填肚子,果然是又有閑還有錢了。

獵狗固然是千裏挑一的本領,也虧得跟了這位有閑有錢的貴族老爺,才得以不斷錘煉提升撲食的絕技,若是跟了個窮漢,成天酗酒,怕是隻能抓幾個小麻雀聊以充饑了。

似這等閑散高人外國有,吾國當然也有。李大白狂言,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那也是因著正自就著驢肉火燒啜著那紹興花雕呢,若是餓得連窩窩頭都吃不上,皇上來傳,怕不要屁顛屁顛的跑不及,要向皇上討兩個長安肉夾饃來開個口呢。

可見,瀟灑,品位,都是要有條件的,像我等升鬥小民,今天抱怨白菜羅卜又漲了價,明天罵政府搶走了我太多的稅,哪有鹹情鴨意去打兔子野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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