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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油烙餅〕汪曾祺/Bobo

(2021-06-27 20:37:53) 下一個



《黃油烙餅》 文:汪曾祺  誦:Bobo

蕭勝滿七歲,進八歲了。他這些年一直跟著奶奶過。他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一會兒修水庫啦,一會兒大煉鋼鐵啦。他媽也是調來調去。奶奶一個人在家鄉,說是冷清得很。他三歲那年,就被送回老家來了。他在家鄉吃了好些小米麵餅子,玉米麵餅子,長高了。

奶奶不怎麽管他。奶奶有事。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給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褲子,接棉襖,接棉褲。他的衣服都是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藍。倒是挺幹淨的。奶奶還給他做鞋。自己打袼褙,剪樣子,納底子,自己緔。奶奶老是說:“你的腳上有牙,有嘴?” “你的腳是鐵打的!” 再就是給他做吃的。小米麵餅子,玉米麵餅子,蘿卜白菜——炒雞蛋,熬小魚。他整天在外麵玩。奶奶把飯做得了,就在門口嚷:“勝兒!回來吃飯咧——!”

後來辦了食堂。奶奶把家裏的兩口鍋交上去,從食堂裏打飯回來吃。真不賴!白麵饅頭,大烙餅,鹵蝦醬炒豆腐、悶茄子,豬頭肉!食堂的大師傅穿著白衣服,戴著白帽子,在蒸籠的白蒙蒙的熱氣中晃來晃去,拿鏟子敲著鍋邊,還大聲嚷叫。人也胖了,豬也肥了。真不賴!

後來就不行了。還是小米麵餅子,玉米麵餅子。

後來小米麵餅子裏有糠,玉米麵餅子裏有玉米核磨出的碴子,拉嗓子。人也瘦了,豬也瘦了。往年,攆個豬可費勁哪。今年,一伸手就把豬後腿攥住了。挺大一個克郎,一擠它,咕咚就倒了。摻假的餅子不好吃,可是蕭勝還是吃得挺香。他餓。奶奶吃得不香。他從食堂打回飯來,掰半塊餅子,嚼半天。其餘的,都歸了蕭勝。

奶奶的身體原來就不好。她有個氣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還好,晚上難熬。蕭勝躺在坑上,聽奶奶喝嘍喝嘍地喘。睡醒了,還聽她喝嘍喝嘍。他想,奶奶喝嘍了一夜。可是奶奶還是喝嘍著起來了,喝嘍著給他到食堂去打早飯,打摻了假的小米餅子,玉米餅子。

爸爸去年冬天回來看過奶奶。他每年回來,都是冬天。爸爸帶回來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還有兩瓶黃油。爸爸說,土豆是他分的;口蘑是他自己采,自己晾的;黃油是“走後門”搞來的。爸爸說,黃油是牛奶煉的,很“營養”,叫奶奶抹餅子吃。土豆,奶奶借鍋來蒸了,煮了,放在灶火裏烤了,給蕭勝吃了。口蘑過年時打了一次鹵。黃油,奶奶叫爸爸拿回去:“你們吃吧。這麽貴重的東西!” 爸爸一定要給奶奶留下。奶奶把黃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沒有吃。奶奶把兩瓶黃油放在躺櫃上,時不時地拿抹布擦擦。黃油是個啥東西?牛奶煉的?隔著玻璃,看得見它的顏色是嫩黃嫩黃的。去年小三家生了小四,他看見小三他媽給小四用鬆花粉撲癢子。黃油的顏色就像鬆花粉。油汪汪的,很好看。奶奶說,這是能吃的。蕭勝不想吃。他沒有吃過,不饞。

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她從前從食堂打回餅子,能一氣走到家。現在不行了,走到歪脖柳樹那兒就得歇一會。奶奶跟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們說:“隻怕是過得了冬,過不得春呀。” 蕭勝知道這不是好話。這是一句罵牲口的話。“噯!看你這乏樣兒!過得了冬過不得春!” 果然,春天不好過。村裏的老頭老太太接二連三的死了。鎮上有個木業生產合作社,原來打家具、修犁耙,都停了,改了打棺材。村外添了好些新墳,好些白幡。奶奶不行了,她渾身都腫。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個坑,半天不起來。她求人寫信叫兒子回來。

爸爸趕回來,奶奶已經咽了氣了。

爸爸求木業社把奶奶屋裏的躺櫃改成一口棺材,把奶奶埋了。晚上,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淚。

蕭勝一生第一次經驗什麽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沒有”了。他沒有奶奶了。他躺在枕頭上,枕頭上還有奶奶的頭發的氣味。他哭了。

奶奶給他做了兩雙鞋。做得了,說:“來試試!” ——“等會兒!” 吱溜,他跑了。蕭勝醒來,光著腳把兩雙鞋都試了試。一雙正合腳,一雙大一些。他的赤腳接觸了搪底布,感覺到奶奶納的底線,他叫了一聲“奶奶!!”又哭了一氣。

爸爸拜望了村裏的長輩,把家裏的東西收拾收拾,把一些能應用的鍋碗瓢盆都裝在一個大網籃裏。把奶奶給蕭勝做的兩雙鞋也裝在網籃裏。把兩瓶動都沒有動過的黃油也裝在網籃裏。鎖了門,就帶著蕭勝上路了。

蕭勝跟爸爸不熟。他跟奶奶過慣了。他起先不說話。他想家,想奶奶,想那棵歪脖柳樹,想小三家的一對大白鵝,想蜻蜓,想蟈蟈,想掛大扁飛起來格格地響,露出綠色硬翅膀底下的桃紅色的翅膜……後來跟爸爸熟了。他是爸爸呀!他們坐了汽車,坐火車,後來又坐汽車。爸爸很好。爸爸老是引他說話,告訴他許多口外的事。他的話越來越多,問這問那。他對“口外”產生了很濃厚的興趣。

他問爸爸啥叫“口外”。爸爸說“口外”就是張家口以外,又叫“壩上”。“為啥叫壩上?” 他以為“壩”是一個水壩。爸爸說到了就知道了。

敢情“壩”是一溜大山。山頂齊齊的,倒像個壩。可是真大!汽車一個勁地往上爬。汽車爬得很累,好像氣都喘不過來,不停地哼哼。上了大山,嘿,一片大平地!真是平呀!又平又大。像是擀過的一樣。怎麽可以這樣平呢!汽車一上壩,就撒開歡了。它不哼哼了,“刷——”一直往前開。一上了壩,氣候忽然變了。壩下是夏天,一上壩就像秋天。忽然,就涼了。壩上壩下,刀切的一樣。真平呀!遠遠有幾個小山包,圓圓的。一棵樹也沒有。他的家鄉有很多樹。榆樹,柳樹,槐樹。這是個什麽地方!不長一棵樹!就是一大片大平地,碧綠的,長滿了草。有地。這地塊真大。從這個小山包一匹布似的一直扯到了那個小山包。地塊究竟有多大?爸爸告訴他:有一個農民牽了一頭母牛去犁地,犁了一趟,回來時候母牛帶回來一個新下的小牛犢,已經三歲了!

汽車到了一個叫沽源的縣城,這是他們的最後一站。一輛牛車來接他們。這車的樣子真可笑,車軲轆是兩個木頭餅子,還不怎麽圓,骨魯魯,骨魯魯,往前滾。他仰麵躺在牛車上,上麵是一個很大的藍天。牛車真慢,還沒有他走得快。他有時下來掐兩朵野花,走一截,又爬上車。

這地方的莊稼跟口裏也不一樣。沒有高粱,也沒有老玉米,種蓧麥,胡麻。蓧麥幹淨得很,好像用水洗過,梳過。胡麻打著把小藍傘,秀秀氣氣,不像是莊稼,倒像是種著看的花。

喝,這一大片馬蘭!馬蘭他們家鄉也有,可沒有這裏的高大。長齊大人的腰那麽高,開著巴掌大的藍蝴蝶一樣的花。一眼望不到邊。這一大片馬蘭!他這輩子也忘不了。他像是在一個夢裏。

牛車走著走著。爸爸說:到了!他坐起來一看,一大片馬鈴薯,都開著花,粉的、淺紫藍的、白的,一眼望不到邊,像是下了一場大雪。花雪隨風搖擺著,他有點暈。不遠有一排房子,土牆、玻璃窗。這就是爸爸工作的“馬鈴薯研究站”。土豆——山藥蛋——馬鈴薯。馬鈴薯是學名,爸說的。

從房子裏跑出來一個人。“媽媽——!” 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媽媽跑上來,把他一把抱了起來。

蕭勝就要住在這裏了,跟他的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了。奶奶要是一起來,多好。

蕭勝的爸爸是學農業的,這幾年老是幹別的。奶奶問他:“為什麽總是把你調來調去的?” 爸說:“我好欺負。” 馬鈴薯研究站別人都不願來,嫌遠。爸願意。媽是學畫畫的,前幾年老畫兩個娃娃拉不動的大蘿卜啦,上麵張個帆可以當做小船的豆菜啦。她也願意跟爸爸一起來,畫“馬鈴薯圖譜”。

媽給他們端來飯。真正的玉米麵餅子,兩大碗粥。媽說這粥是草籽熬的。有點像小米,比小米小。綠盈盈的,挺稠,挺香。還有一大盤鯽魚,好大。爸說別處的鯽魚很少有過一斤的,這兒“淖”裏的鯽魚有一斤二兩的,鯽魚吃草籽,長得肥。草籽熟了,風把草籽刮到淖裏,魚就吃草籽。蕭勝吃得很飽。

爸說把蕭勝接來有三個原因。一是奶奶死了,老家沒有人了。二是蕭勝該上學了,暑假後就到不遠的一個完小去報名。三是這裏吃得好一些。口外地廣人稀,總好辦一些。這裏的自留地一個人有五畝!隨便刨一塊地就能種點東西。爸爸和媽媽就在“研究站”旁邊開了一塊地,種了山藥,南瓜。山藥開花了,南瓜長了骨朵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了。

馬鈴薯研究站很清靜,一共沒有幾個人。就是爸爸、媽媽,還有幾個工人。工人都有家。站裏就是蕭勝一家。這地方,真安靜。成天聽不到聲音,除了風吹蓧麥穗子,沙沙地像下小雨;有時有小燕吱喳地叫。

爸爸每天戴個草帽下地跟工人一起去幹活,鋤山藥。有時查資料,看書。媽一早起來到地裏掐一大把山藥花,一大把葉子,回來插在瓶子裏,聚精會神地對著它看,一筆一筆地畫。畫的花和真的花一樣!蕭勝每天跟媽一同下地去,回來鞋和褲腳沾得都是露水。奶奶做的兩雙新鞋還沒有上腳,媽把鞋和兩瓶黃油都鎖在櫃子裏。

白天沒有事,他就到處去玩,去瞎跑。這地方大得很,沒遮沒擋,跑多遠,一回頭還能看到研究站的那排房子,迷不了路。他到草地裏去看牛、看馬、看羊。

他有時也去蒔弄蒔弄他家的南瓜、山藥地。鋤一鋤,從機井裏打半桶水澆澆。這不是為了玩。蕭勝是等著要吃它們。他們家不起火,在大隊食堂打飯,食堂裏的飯越來越不好。草籽粥沒有了,玉米麵餅子也沒有了。現在吃紅高粱餅子,喝甜菜葉子做的湯。再下去大概還要壞。蕭勝有點餓怕了。

他學會了采蘑茹。起先是媽媽帶著他采了兩回,後來,他自己也會了。下了雨,太陽一曬,空氣潮乎乎的,悶悶的,蘑菇就出來了。蘑菇這玩意很怪,都長在“蘑菇圈”裏。你低下頭,側著眼睛一看,草地上遠遠的有一圈草,顏色特別深,黑綠黑綠的,隱隱約約看到幾個白點,那就是蘑菇圈。的溜圓。蘑菇就長在這一圈深顏色的草裏。圈裏麵沒有,圈外麵也沒有。蘑菇圈是固定的。今年長,明年還長。哪裏有蘑菇圈,老鄉們都知道。

有一個蘑菇圈發了瘋。它不停地長蘑菇,呼呼地長,三天三夜一個勁地長,好像是有鬼,看著都怕人。附近七八家都來采,用線穿起來,掛在房簷底下。家家都掛了三四串,挺老長的三四串。老鄉們說,這個圈明年就不會再長蘑菇了,它死了。蕭勝也采了好些。他興奮極了,心裏直跳。“好家夥!好家夥!這麽多!這麽多!” 他發了財了。

他為什麽這樣興奮?蘑菇是可以吃的呀!

他一邊用線穿蘑菇,一邊流出了眼淚。他想起奶奶,他要給奶奶送兩串蘑菇去。他現在知道,奶奶是餓死的。人不是一下餓死的,是慢慢地餓死的。

食堂的紅高粱餅子越來越不好吃,因為摻了糠。甜菜葉子湯也越來越不好喝,因為一點油也不放了。他恨這種摻糠的紅高粱餅子,恨這種不放油的甜菜葉子湯!

他還是到處去玩,去瞎跑。

大隊食堂外麵忽然熱鬧起來。起先是拉了一牛車的羊磚來。他問爸爸這是什麽,爸爸說:“羊磚。” ——“羊磚是啥?” ——“羊糞壓緊了,切成一塊一塊。” ——“幹啥用?” ——“燒。” ——“這能燒嗎?” ——“好燒著呢!火頂旺。” 後來盤了個大灶。後來殺了十來隻羊。蕭勝站在旁邊看殺羊。他還沒有見過殺羊。嘿,一點血都流不到外麵,完完整整就把一張羊皮剝下來了!

這是要幹啥呢?

爸爸說,要開三級幹部會。

“啥叫三級幹部會?”

“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三級幹部會就是三級幹部吃飯。

大隊原來有兩個食堂,南食堂,北食堂,當中隔一個院子,院子裏還搭了個小棚,下雨天也可以兩個食堂來回串。原來“社員”們分在兩個食堂吃飯。開三級幹部會,就都擠到北食堂來。南食堂空出來給開會幹部用。

三級幹部會開了三天,吃了三天飯。頭一天中午,羊肉口蘑潲子蘸蓧麵。第二天燉肉大米飯。第三天,黃油烙餅。晚飯倒是馬馬虎虎的。

“社員”和“幹部”同時開飯。社員在北食堂,幹部在南食堂。北食堂還是紅高粱餅子,甜菜葉子湯。北食堂的人聞到南食堂裏飄過來的香味,就說:“羊肉口蘑潲子蘸蓧麵,好香好香!” “燉肉大米飯,好香好香!” “黃油烙餅,好香好香!” 蕭勝每天去打飯,也聞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飯,他倒不稀罕:他見過,也吃過。黃油烙餅他連聞都沒聞過。是香,聞著這種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著紅高粱餅子,他問爸爸:“他們為什麽吃黃油烙餅?”

“開會幹嘛吃黃油烙餅?”

“他們是幹部。”

“幹部為啥吃黃油烙餅?”

“哎呀!你問得太多了!吃你的紅高粱餅子吧!”

正在咽著紅餅子的蕭勝的媽忽然站起來,把缸裏的一點白麵倒出來,又從櫃子裏取出一瓶奶奶沒有動過的黃油,啟開瓶蓋,挖了一大塊,抓了一把白糖,兌點起子,擀了兩張黃油發麵餅。抓了一把蓧麥秸塞進灶火,烙熟了。黃油烙餅發出香味,和南食堂裏的一樣。媽把黃油烙餅放在蕭勝麵前,說:“吃吧,兒子,別問了。”

蕭勝吃了兩口,真好吃。他忽然咧開嘴痛哭起來,高叫了一聲:“奶奶!”

媽媽的眼睛裏都是淚。

爸爸說:“別哭了,吃吧。”

蕭勝一邊流著一串一串的眼淚,一邊吃黃油烙餅。他的眼淚流進了嘴裏。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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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秋水天長' 的評論 :
喜歡主播的聲音,也喜歡她的選材。汪老極善於描述普普通通的人和事,於普普通通裏咀嚼出不普通的味道。

去喜馬拉雅搜讀汪老的文章,不少,但可聽的主播不多。有些配音演員的誦讀,既是配音演員,朗誦的功力當是不錯,可背景音樂不理想,影響聽讀。上乘的作品,真的不多。
秋水天長 回複 悄悄話 Bobo的聲音真好,朗讀得也棒,娓娓道來,就像麵對麵跟你拉家常似的,貼耳近心。普通人的平凡生活,親切,真實。就有一點不明白,奶奶為啥把黃油留給兒子,不做黃油烙餅給孫子吃:)孫子吃到黃油烙餅想奶奶,感動。跟奶奶朝夕相處那些年,點點滴滴留在心上了。
51t 回複 悄悄話 平平淡淡的質樸的語言,描述了一個普通人家的普通的悲苦,就像那些油菜花,清幽的,彌漫著一種淡淡的苦味。香氣是不能持久的,唯有苦味才能持久。

有著時代的輕輕的印痕,但從不擺起麵孔居高臨下的教訓人,就像三五親友圍坐爐旁,鍋子裏熱氣騰騰,沒有什麽海味山珍,也沒有那些七裏八怪的肥腸牛癟之類,隻有凍過的豆腐,熱乎乎的吃著,聊著普通人的閑話趣事,親切,也許不會給人留下什麽回憶,但這就是普通人平平常常的生活啊,生活得盡是些“土”味了。

吃個黃油烙餅是多大個事啊,但奶奶一直舍不得吃,媽媽平日裏也舍不得,幹部為啥吃黃油烙餅?今天咱們就幹部一回!烙餅又香又甜,眼淚又鹹又酸,在“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的小孩心裏,這第一次吃和著香甜苦澀的黃油烙餅,怕是一輩子也抹不掉的回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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