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奶牛肉》 文:汪曾祺 誦:姚科 中午收工,農業科學研究所的工人都聽說,荷蘭奶牛叫火車撞死了。大家心裏暗暗高興。 農業科學研究所是"農業"科學研究所,不是畜牧業科學研究所。主要研究的是大田作物——穀子、水稻、果樹、蔬菜、馬鈴薯晚疫病防治,土壤改良,植物保護……但是它也兼管牧業。養了一群羊,大概有四百多隻。為什麽養羊呢?因為有一隻純種高加索種公羊。這隻公羊體態雄偉,神情高傲。它的精子被授與了很多母羊,母羊生下的小羊全都變了樣子,毛厚,肉多,尾巴從扁不塌塌的變成了垂掛著的一條。這一帶的羊都是這頭種公羊的第二代或第三代。養羊是為了改良羊種,這有點科學意義。所裏還養了不少豬,因為有兩隻種公豬, 一隻巴克夏,一隻約克夏。這兩隻公豬相貌獰惡,長著獠牙,雄性十足。它們的後代也很多了,附近的小豬也都變了樣子,都是短嘴,大腮,長得很快,隻是沒有豬鬃。養豬是為了改良豬種,這也有科學價值。為什麽要弄來一頭荷蘭奶牛呢?誰也不明白。是為了改良牛種?它是母牛,沒有精子。為了擠奶?擠了奶拿到堡(這裏把鎮子叫做"堡")裏去賣?這裏的農民沒有喝牛奶的習慣;而且中國農民的生活水平距離喝牛奶還差得很遠。為了改善所裏職工生活?也不像。領導上再關心所裏的職工,也不會特意弄了一條奶牛來讓大家每天喝牛奶。這牛是所裏從研究經費裏拿出錢來買的呢?還是農業局撥到這裏喂養的呢?工人們都不清楚,隻聽說牛是進口的,要花很多錢。花了多少錢呢,不打聽。打聽這個幹啥?沒用! 大家起初對這頭奶牛很稀罕。很多工人還沒見過這種白地黑斑粉紅肚皮的牲口,上工下工路過牛圈,總愛看兩眼。這種興趣很快就淡了。應名兒叫個"奶牛",可是不出奶!這怪不得它。沒生小牛,哪裏來的奶呢?它可是吃得很多,很好。除了幹草,喂的全是精飼料,加了鹽煮熟的黑豆、玉米、高粱。有的工人看見它臥在牛圈裏倒嚼,會無緣無故地罵它一聲:"毬東西!" 幹嘛生它的氣呢?因為牛吃得足,人吃不飽。這是什麽時候? 1960年。農科所本來吃得不錯。這個所裏的工人,除了固定的長期工,多一半是從各公社調來的合同工。合同工願意來,一是每月有二十九塊六毛四的工資,同時也因為農科所夥食好。過去,出來當長工,對於主家的要求,無非是:一、大工價;二、好飯食。農科所兩樣都不缺。二十九塊六毛四,在當地的農民看起來,是個"可以"的數目。所裏有自己的菜地,自己的豬,自己的羊,自己的粉坊,自己的酒廠。不但夥食好,也便宜。主食通常都是白麵、蓧麵。食堂裏每天供應兩個菜,甲菜和乙菜。甲菜是肉菜。豬肉燉粉條子,山藥(即土豆)西葫蘆燉羊肉。乙菜是熬大白菜,炒疙瘩白,油不少。五八年大躍進,天天像過年。 五八年折騰了一年,五九年就不行了。 春節吃過一頓包餃子。插秧,鋤地吃了兩頓蓧麵壓餄餎。照規矩鋤地是應該吃油糕(油煎黃米糕)的。"鋤地不吃糕,鋤了大大留小小"(鋤去壯苗,留下弱苗)。不吃油糕,也得給頓蓧麵吃。除此之外,再沒見過個蓧麵、白麵,都是吃紅高粱麵餅子。到了下半年,連高粱糠一起和在麵裏,吃得人拉不出屎來。所裏一個總務員和食堂的大師傅創製出十好幾樣粗糧細做的點心:穀糠做的桃酥、蘋果樹葉子磨碎了加了白麵做的"八件"等等。還開了個展覽會,請有關單位的負責人來參觀、品嚐。這些負責人都交口稱讚"好吃!""好吃!" 那能不好吃?放了那麽多白糖、胡麻油!這個展覽會還在報上發了消息,可是這能大量做,天天吃,能推廣嗎?幾位技師、技術員把日常研究工作都停了,集中力量鼓搗小球藻、人造肉。工人們對此不感興趣,認為是瞎掰。這點灰綠色的稀湯湯,帶點味精味兒的涼粉一樣的東西就能頂糧食?頂肉? 農科所向例對職工間長不短地有福利照顧。蘋果下來的時候,每人賣給二十斤蘋果。收蘿卜的時候,賣給三十斤心裏美。起蔥的時候,賣給一捆大蔥,五十來斤。蘋果,用網兜裝了掛在床頭牆上,餓了,就摸出一個嚼嚼。三十斤蘿卜,值不當窖起來,堆在床底下又容易糠了,工人們大都用一堆砂把蘿卜埋起來,隔兩三天澆一點水,想吃的時候,掏出一個來,且是脆的。大蔥,怎麽吃呢? ——燒蔥。這時候天冷了,已經生了爐子,把蔥擱在爐盤上,翻幾個個兒,就熟了。一間工人宿舍,兩頭都有爐子,二十多人一起燒蔥, 屋子都是蔥香。蔥燒熟了,是甜的。蘋果、蘿卜、蔥,都好吃,但是"不解決問題"。怎麽才叫"解決問題"?得吃肉。 五九年一年,很少吃肉。甲菜早就沒有了。連乙菜也由"下搭油"(油煸鍋)改為"上搭油"(白水熬白菜,菜熟了舀一勺油澆在上麵)。七月間吃過一次豬肉。是因為豬場有幾個"克郎"實在弱得不行了,用手輕輕一推,就倒了,再不殺,也活不了幾天。開開膛一看,連皮帶膘加上瘦肉,還不到半寸厚。煮出來沒有一點肉香。而且一個人分不到幾片。國慶節殺了兩隻羊。羊倒還好。羊吃百樣草,不喂它飼料,單吃點槐樹葉子,它也長肉。這還算是個肉。從吃了那頓肉到今天,幾個月了?工人們都非常想吃肉。想得要命。很多工人夜裏做夢吃肉,吃得非常痛快,非常過癮。 農科所的工人的生活其實比一般社員要好多了。農科所沒有餓死一個人,得浮腫的也沒有幾個。堡裏可是死了一些人。多一半是老頭老奶奶。堡裏原來有個"木業社"(木業生產合作社),是打家具的,改成了做棺材。鐵道兩邊種的都是榆樹,榆樹皮都叫人剝了,露出雪白雪白的光禿的樹幹。榆皮磨粉是可以吃的。平常年月,壓莽麵餄餎,要加一點榆皮麵,這才滑溜,好吃。那是為了好吃。現在剝榆皮磨成麵,是為了充饑。 農科所的黨支部書記老季,季支書,看了鐵路兩旁雪白雪白的榆樹樹幹,大聲說:"這成了什麽樣子!" 鐵路兩旁的榆樹光禿禿的,雪白雪白的。 這成了什麽樣子!農科所的工人想吃肉,想得要命。他們做夢吃肉。 誰也沒料到,荷蘭奶牛會叫火車撞死了。 大概的經過是這樣:牛不知道怎麽把牛圈的柵欄弄開了,自己走了出來。幹部在辦公室,工人在地裏,誰也沒發現。它自己溜溜達達,溜到火車站(以上是想象)。恰好一列客車進站,已經過了揚旗,牛忽就從月台上跳下了軌道。火車已經拉了閘,還用餘力滑行了一段。牛用頭去頂火車。火車停了,牛死了。牛身上沒流一滴血,連皮都沒破(以上是火車站的人目擊)。車站的搬運工把牛抬上來,火車又開走了。這次事故是奶牛自找的,誰也沒有責任。 火車站通知農科所。所裏派了幾個工人,用一輛三套大車把牛拉了回來。 所領導開了一個簡短的會,研究如何處理荷蘭奶牛的遺骸。隻有一個辦法:皮剝下來,肉吃掉。賣給幹部家屬一部分,一戶三斤;其餘的肉,切塊,燉了。 下午出工後不久,牛肉已經下了鍋。工人們在地裏好像已經聞到牛肉香味。這天各組收工特別的早。工人們早早就拿了兩個大海碗(工人都有兩個海碗,一個裝菜,一個裝飯) ,用筷子敲著碗進了食堂,在買飯的窗口排成了兩行,等著。 到點了,咋還不開窗,等啥? 等季支書。季支書要來對大家進行教育。 季支書來了,講話。略謂: "荷蘭奶牛被火車撞死了,你們有人很高興,這是什麽思想?這是國家財產多大的損失?你們知道這頭奶牛是多少錢買的嗎?" 有個叫王全的工人有個毛病,喜歡在領導講話時插嘴。王全說:"知不道。" "知不道?你就知道個吃!你知道這牛肉按成本,得多少錢一斤?一碗燉牛肉要是按本收費,得多少一錢碗?" 王全本來還想回答一句"知不道",旁邊有個工人拉了他一把,他才不說了。 季支書接著批評了工人的勞動態度: "下了地,先坐在地頭抽煙。等抽夠了煙,半個小時過去了,這才拿起鐵鍬動彈!" 王全又忍不住插嘴: "不動彈,不好看;一動彈,一身汗!" 季支書不理他,接著說: "下地比劃兩下,又該歇息了。一歇又是半個小時。再起來,再比劃比劃,該收工了!你們這樣,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對得起這碗燉牛肉嗎? ——王全,你不要瞎插嘴!" 季支書接著把我們的生活和蘇聯作了比較,說是有一個國際列車的乘務員從蘇聯帶回來個黑列巴,裏麵摻了鋸末,還有一根釘子。說:"咱們現在吃紅高粱餅子,且比黑列巴要好些嘛!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古話說:能忍自安,要知足。" 接著又說到國際形勢:"今天,你們吃燉牛肉,要想到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要支援他們,解放他們。要放眼世界,胸懷全地球……" 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講了半天。牛肉在鍋裏咕嘟咕嘟冒著泡,香味一陣一陣地往外飄,工人們嘴裏的清水一陣一陣往外漾,肚裏的饞蟲一陣一陣往上拱。好容易,他講完了,對著窗口喊了一聲:"開飯!給大夥盛肉!" 這天,還蒸了白麵饅頭。半斤一個,像個小枕頭似的,一人倆。所裏還一人賣給半斤酒。這酒是甜菜疙瘩、高粱糠還有菜幫子一塊蒸的,味道不咋的,但是度數不低,很有勁。工人們把牛肉、饅頭都拿回宿舍裏去吃。他們習慣盤腿坐在炕上吃飯。霎時間,幾間宿舍裏酒香、肉香、蔥香,攪作一團。爐子燒得旺旺的。氣氛好極了。他們既不猜拳,也不說笑,隻是埋著頭,努力地吃著。 季支書離了工人大食堂,直奔幹部小食堂。小食堂裏氣氛也極好。副所長姓黃,精於烹飪。他每隔二十分鍾就要到小食堂去轉一次,指導大師博燒水、下肉、撇沫子,下蔥薑大料,嚐鹹淡味兒 、壓火、收湯。他還吩咐到溫室起出五斤蒜黃,到蘑菇房摘五斤鮮蘑菇,分別炒了骨堆堆兩大盤。等到技師、技術員、行政幹部都就座後,他當場表演,炒了個生炒牛百葉,脆嫩無比。酒敞開了喝。酒庫的鑰匙歸季支書掌握,隨時可以開庫取酒。他們喝的是存下的純糧食酒。季支書是個酒仙。平常每頓都要喝四兩。這天,他喝了一斤。 荷蘭奶牛肉好吃麽?非常好吃。細,嫩,鮮,香。 |
問好51老師!
吃皇糧的就是不一樣的待遇啊。嗬嗬。
我小時候喜歡吃豬肉和雞肉,不吃牛羊肉的,那時覺得味道太重了。現在隻要是美食,什麽都想嚐嚐,沒有忌口的食物。
殺豬的場麵很震撼的,心有餘悸吧。自然法則,吃是本能,應該享受大自然的恩賜。
其實我小的時侯,也見到很多那樣的場麵,殺豬殺雞的常景,我媽媽不讓我看,她也不太敢,當然家裏到年底宰殺家禽的事是由我的媽媽完成的,記得很多次雞頭掉了後,雞還在那撲騰,好久才不動了。世間本來就是這樣的吃來吃去的,都應該遵循‘勝者為王’的常態吧。~~~~
嗬嗬,味道,味道,記憶的味道,美好的味道,歡聲笑語的味道,家的味道....
看你提到小時候煮豬頭的歡樂,我也想起一段往事。我在一個科研所裏呆過,所不大,那時還是吃皇糧,所裏的工程師們成天琢磨的是如何把那一點事業費花掉。這不,快過年了,有人提議去弄一頭豬來,殺掉分肉。所長馬上答應了,任務交給所裏食堂的大師傅。
所裏有一個食堂,就一位師傅,給員工提供午飯。他神通廣大,接到任務後很快就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頭豬,那天上班不久,我們就聽到場院裏豬的嚎叫聲,推門一看,就見豬被綁在一個大木台上,不停地叫著,叫天叫地叫包公,還叫黑旋風李逵,希望能有人來劫法場。食堂大師傅找來附近農村的一位殺豬高手,兩人一陣忙乎,燒了一大鍋開水,大大小小的盆子擺了一地。準備停當後,那位殺豬師傅心狠手辣,一刀刺入.... 一陣嚎叫後,這位豬先生就為社會主義事業獻身了。
按照農村習俗,那些新鮮下水,豬肝腰子豬心等等,都歸殺豬師傅,豬頭歸食堂師傅,兩位安置妥當後,即刻進行全豬解剖,把豬肉豬排蹄膀等等按部位搭配,放進事先買來的各個桶裏,編上號。桶也是所長事前叫人買好的,因為他知道我們不可能帶個桶去上班。分配完畢,我們就進庫房抽號,提取該桶豬肉。都完事了,所長手一揮:下班。因為每人提著一桶豬肉搭乘公交不便,所裏又派車送每人到家。
那時的所長是上頭指派,不是選舉產生,就算是要選舉,我也堅決選他,選個所長,不就是為員工分肉分魚分啤酒分香油分西瓜分荔枝,還時不時的給員工發一些加班費冷飲費烤火費誤車費安心費什麽的... 嗬,令人懷念的那些年那些事啊~:)
PK出一頭被車撞到的一頭外國牛的美食會!~~~~
饞的大家的口水可以湊在一起煮一鍋牛肉啦,也許是牛想獻身就義被吃的光榮呢,就像那頂著炸藥包的董存瑞那樣英勇呢,死的光榮,死的正是時侯,解了那些憂愁,吃的太多還沒有奶喝,這可不是奶牛的本職工作?
小時候過年我家就喜歡煮豬頭吃,整個好幾十斤的豬頭,先用火把毛燎掉,再用剃刀刮毛,最後洗幹淨放在大鍋裏煮半天,半天滿屋子都是肉香味,那是那時過年時最香的味。
煮好的豬頭卸除表麵的豬頭肉後,還有很多嫩瘦肉都在骨頭之間,我們小孩子們就開始用筷子把肉肉給頂出來,邊吃邊找肉,一家子的小孩們就圍在這頭大豬頭麵前開始尋找肉肉,樂趣多多呢,很懷念那樣的日子。有時趕上我等著吃等睡著了,我媽媽就往我嘴裏放一塊肉饞我,我就醒了,醒來後好一頓吃的,嗬嗬。好像很久遠的事情了,還記憶猶新的,現在家人住在城裏,也沒了大鍋煮了,每年過年回家都特想吃到自家煮的豬頭肉,可惜最近十年都沒吃到嘴,就在超市買,味道再也不和小時候一樣了。有時味道都留在了過去,成為最難忘的一種味道了,記憶的味道,美好的味道,歡聲笑語的味道,家的味道。。。
這一幕,汪曾祺老先生早有預料,牛肉上了桌,哪能全身而退,隻有粉身碎骨,連殘渣子也不會剩下了,粑在盤邊的幾點碎末,也要用舌頭舔上幾遍,那滿屋的牛肉香味,怕是要閉窗關門的聞個好幾天了。請隨汪老先生一起來享用美味無比的《荷蘭奶牛肉》,吃完,餘興未盡,再來聽聽附歌所唱的:
春有百花秋有月,
還有牛肉擺上碟,
一口小酒咪咪香,
便是人間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