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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民、恐襲,被遺忘的阿富汗如何過冬

(2023-12-08 05:19:12) 下一個

難民激增、恐襲重現,被遺忘的阿富汗如何過冬?

中國新聞周刊  2023年12月08日  來自北京

“阿富汗最脆弱的數百萬民眾,可能將再也找不到看病救命的地方”

當國際社會的目光向加沙地區聚焦,阿富汗正迎來戰爭結束兩年來最艱難的冬天。

喀布爾街頭,數萬名兒童依靠撿垃圾和苦力勞動補貼家用,每天收入不到0.2美元。10月以來的降水減少導致阿富汗最重要的支柱產業農業遭到沉重打擊,農民眼睜睜看著冬小麥的播種期流逝。接連遭遇2022年全球傷亡最嚴重的地震、2023年全球傷亡第三嚴重的地震後,災民們在赫拉特省的瓦礫間搭建簡陋的帳篷度日。隨著冬天到來,一些帳篷被大風吹飛。

由於戰亂頻仍等原因,阿富汗常被視為“小國”,這種觀念掩蓋了人道危機的規模:該國人口超過4000萬,全球人口排名在30位到40位之間,這意味著受災人群是以百萬、千萬計數的。來自聯合國難民署、糧食署等機構的數據顯示,當前阿富汗超過300萬兒童營養不良,超過1000萬人“不知道下一頓飯在哪裏”,另有約100萬難民很可能在未來幾個月從巴基斯坦返回阿富汗。

隨著經濟和人道形勢惡化,近期,阿富汗過去兩年較為穩定的安全形勢也開始緊張。據臨時政府消息,12月1日,赫拉特省發生一起恐怖襲擊事件,造成6人死亡、2人受傷。這是近期“伊斯蘭國”(IS)等極端組織製造的一係列以學校、清真寺和公交車為目標的襲擊的最新一起。10月,阿富汗北部一座清真寺遭到爆炸襲擊,造成20餘人傷亡;11月,喀布爾一輛小巴發生爆炸,27人傷亡。俄羅斯、德國、英國等國政府均已發布警告,提醒本國國民近期暫勿前往阿富汗。

阿富汗的人道危機如何在國際社會“不知不覺”間達到如此嚴重的程度?多家人道機構表示,由於國際關注度下降、製裁限製等原因,今年以來,阿富汗民眾得到的人道援助大幅下降。聯合國糧食署隻能接濟五分之一的饑民,人道主義事務協調廳稱100萬婦女兒童無法得到救濟,上百個營養和保健中心因援助斷絕即將關閉。

紅十字國際委員會(ICRC)阿富汗代表處前主任埃洛伊·菲永介紹,今年8月,ICRC也不得不提前中斷了對阿富汗33家主要公立醫院的資金支持。去年,這些醫院共治療了650萬名病患。“這些病患是阿富汗最脆弱的群體,可現在,這些醫院的人員可能流失,基礎設施可能難以維護,醫院的服務可能退化,”菲永說,“到最後,阿富汗最脆弱的數百萬民眾,將再也找不到看病救命的地方。”

埃洛伊·菲永。圖/受訪者提供

埃洛伊·菲永。圖/受訪者提供

曾在ICRC擔任多個高級職位的菲永,2021年6月在阿富汗內戰正酣之際出任ICRC阿富汗代表處主任,今年10月剛剛卸任。近日,菲永在北京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

菲永指出,ICRC等人道機構並非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這樣的發展機構,而阿富汗戰前80%以上的公共服務資金支持來自發展機構。這一巨大的資金缺口,是人道機構無法填補的。但是,由於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和國際社會遲遲不能就女性受教育和工作權利、包容性政府談判等問題達成共識,導致全球發展機構受製裁限製,難以“進場”。

今年8月,阿富汗臨時政府宣布禁止所有政黨活動。隨後,針對女性美容院的新禁令又導致6萬女性失去工作。不過,菲永透露,至少在醫學教育問題上,塔利班內部正在“激烈爭論”,以找到允許女性接受教育、成為醫生的途徑。“我不知道這是否能很快得以實現,但從我和內部人士的交流來看,這是多數人都期待的前景。”

8月10日,阿富汗坎大哈,身穿罩袍的阿富汗婦女等待領取救援食物。圖/視覺中國

8月10日,阿富汗坎大哈,身穿罩袍的阿富汗婦女等待領取救援食物。圖/視覺中國

菲永更期待的是,國際社會是否可能采取更靈活的安排,為發展機構的介入提供路徑,從而在阿富汗的短期人道救助和長期發展支持之間架起橋梁。

今年7月,塔利班和美國政府高級別代表在卡塔爾進行了多輪會晤,同意繼續互動。10月以來,日本任命了新任駐阿富汗大使,表示有意願和阿臨時政府在氣候變化等領域開展合作,伊朗和阿富汗簽署了五項擴大雙邊經濟合作的協議。美國、歐盟均承諾繼續通過國際組織向阿富汗重建和人道援助計劃撥款。

菲永呼籲,國際社會應當加快尋找對阿富汗民眾進行可持續援助的路徑。畢竟,一場規模浩大的人道危機已近在眼前:阿富汗地處高海拔地區,晝夜溫差極大,北部冬季寒夜的氣溫可達-30℃。去年冬季,嚴寒天氣在3周內導致阿富汗各地170人死亡。而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可能很快就會在阿富汗落下。

塔利班需要女醫生

中國新聞周刊:國際社會非常關心阿富汗女性受教育和工作權利的問題。相信你和塔利班官員們討論過這個問題,有什麽進展可以透露嗎?

菲永:這是今天國際社會和阿富汗塔利班當局之間討論的主要問題之一。首先,由於ICRC在衛生健康領域工作,我們沒有受到限製女性工作權利的影響,我們的所有女性雇員依然在繼續工作。其他衛生機構的女性雇員,比如醫院和診所裏的女性醫護人員,也依然在正常工作。強調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在今天的阿富汗,隻有衛生健康部門仍可以正式雇傭女性,這應當得到國際社會的特別支持。

對我們來說,目前最主要的問題是女性受教育權利。阿富汗的大學仍然限製女性就讀,女生們無法進入醫學院學習,下一代女醫生無法得到培訓。這個問題已經在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內部引發了激烈的爭論。因為從塔利班的角度看,他們不能允許自己的妻子、女兒接受男醫生的治療或檢查,所以他們需要女醫生來為女性病患服務。按照這個邏輯,他們應該允許女性上中學、上大學、成為醫生。

8月21日,阿富汗西部赫拉特省,一名阿富汗女衛生工作者在為兒童注射脊髓灰質炎疫苗。

8月21日,阿富汗西部赫拉特省,一名阿富汗女衛生工作者在為兒童注射脊髓灰質炎疫苗。

目前,塔利班運動中的絕大多數成員能理解這個邏輯。因此,他們正在激烈地辯論,以找到調和矛盾的方法。我希望這可以為女性受教育重開方便之門。我不知道這是否能很快得以實現,但從我和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內部人士的交流來看,這是多數人都期待的前景。

不過,我們都知道,在女性受教育和工作權利方麵,在阿富汗實現改變是非常困難的。特別是,當人們認為改變與來自國際社會的外部壓力有關,這反而會影響決策,阻礙改變的實現。在阿富汗的曆史上,我們看到過這種情況。這很微妙。

我還想強調一個事實:在學校醫學教育之外,有其他機構正在培訓女性護士、助產士、實驗室技術人員及其他護理人員。比如加讚法爾健康科學研究所(Ghazanfar Institute of Health Sciences,隸屬於公共衛生部的醫學機構),他們在阿富汗全國有9個分支機構。這是今天女性醫療專業人員接受專業教育並獲得文憑的唯一途徑。我們不能拋棄這些機構,國際社會應該加強對他們的支持。

中國新聞周刊:在今年10月的赫拉特地震救援工作中,有媒體曾報道塔利班當局拒絕女性醫護人員參與救援。這樣的情況還在繼續嗎?

菲永:在我們及各方的努力下,地方當局已經呼籲女性參與相關衛生服務工作。我認為,這體現出,在具體問題上,從喀布爾的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到赫拉特的地方當局,每個人都非常務實。當然,這也顯示出局勢的不穩定性。圍繞女性受教育和工作權利問題,各方都有一些僵化的原則。但當我們處理實地的現實問題時,我們能看到人們作出務實而靈活的決定。

數百萬民眾無處看病

中國新聞周刊:你2021年6月出任ICRC阿富汗代表處主任,當時原阿富汗政府軍和塔利班激戰正酣。兩個月後,塔利班進入喀布爾。從那時到現在,ICRC開展工作麵臨的主要挑戰有哪些?兩年過去,這些問題是否有所改觀?

菲永:是的,2021年8月前後是一個充滿挑戰的時刻。一開始,我們麵臨的最大困難是在戰爭期間保持ICRC的持續運作。在一些城市,我們的辦公室要麵對空襲、炮擊和巷戰。在阿富汗第二大城市坎大哈,我們的團隊不得不連續12天以上躲進地下,等待街頭的戰鬥停止。

戰爭結束、塔利班接管政權後,我們麵臨的最大挑戰是增加對當地公共服務的支持。阿富汗85%至90%的公共服務資金,包括醫療、教育等部門的運營開支,都是由世界銀行等國際和地區發展機構資助的。塔利班接管政權後,由於國際製裁,這些資金供應都停止了。

8月3日,阿富汗東北部帕爾旺省,泰蘭馳村一名男孩提著水壺外出取水。本版圖/視覺中國

8月3日,阿富汗東北部帕爾旺省,泰蘭馳村一名男孩提著水壺外出取水。本版圖/視覺中國

從人道主義的角度看,我們必須麵對阿富汗公共服務遭遇的巨大資金缺口。特別是,ICRC等人道機構是僅有的能在國際製裁下繼續向相關服務提供支持的組織。所以,我們的決定是:不僅在技術上支持,而且要在資金上支持公共服務事業,因為這對阿富汗民眾的生存有至關重要的影響。

所以,從2021年底開始,ICRC調動了巨大的資源,為33家阿富汗醫院提供必要的資金支持,使其能夠繼續運作,支付醫護人員的工資,並購買必需的醫療用品。

但是,對公共服務提供資金支持是國際發展機構的責任。通常來說,這不是ICRC的主要任務。我們最初的預期是:在國際社會和阿富汗達成相關協議、國際發展機構能重返阿富汗前,填補幾個月周期的資金空白。所以,我們最初準備的支持周期是6個月或9個月。

不幸的是,直到現在,國際社會和阿富汗當局依然未能就解除製裁相關事宜達成共識。我們的資金支持周期已經遠超預期。這耗盡了ICRC的資源。2023年,因為沒有得到我們所需要的資金支持,我們被迫削減了對阿富汗的投入。我們原計劃繼續支持前述33家醫院到今年12月,但事實上不得不在8月停止了撥款。這不隻是ICRC麵臨的問題,是所有向阿富汗提供的人道資金都在大幅減少。

我很擔憂資金中斷的後果。你知道這些醫院承擔了多大的責任嗎?2022年,這33家遍布在阿富汗各大城市的醫院,共治療了650萬名病患。這些病患是阿富汗最脆弱的群體,所以他們到這些公立醫院接受幾乎免費的治療,而非去價格高昂的私立醫院。可現在,對這些醫院的資金支持已經中斷,醫護人員可能流失,基礎設施可能難以維護,醫院的服務可能退化。到最後,阿富汗最脆弱的數百萬民眾,將再也找不到看病救命的地方。

怎麽解決這個問題?ICRC不是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這樣的發展機構,而是一個人道機構。我們的財務、籌資政策及能力都和發展機構不同。我們在阿富汗的工作需要從緊急短期行動轉向長期行動。所以,我想:在針對阿富汗的國際製裁中,是否可以找到更多的例外方案,為發展機構的介入提供路徑,從而在短期人道救助和長期發展支持之間架起橋梁?當然,我知道這並不容易。

11月3日,在巴基斯坦政府決定驅逐非法滯留在當地的阿富汗人之後,載著阿富汗難民及其財物的卡車沿著邊境駛向阿富汗。

11月3日,在巴基斯坦政府決定驅逐非法滯留在當地的阿富汗人之後,載著阿富汗難民及其財物的卡車沿著邊境駛向阿富汗。

不應忘記阿富汗

中國新聞周刊:在你和塔利班官員接觸的過程中,你覺得他們的想法或言論和兩年前有什麽變化嗎?現在和他們談論人道主義事務是否更容易了一些?

菲永:自上世紀90年代塔利班成立以來,我們和他們已經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不管他們是執政者還是武裝團體,我們都一直和他們保持聯係。所以,和塔利班接觸,對我們來說並不“難”。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同意他們的觀念,但作為人道組織,我們必須就最困難的問題和所有人接觸。這也是為什麽對阿富汗的國際製裁存在一個“人道例外”。

在一些問題上,我們可以和塔利班進行高效的談判。比如,經過談判,我們重建了一套在阿富汗監獄的工作框架。在任何地方,這都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就探視囚犯進行談判通常是很不容易的。相比較而言,我們在阿富汗的進展比較快。在公共衛生服務等事務的談判上,我們和塔利班的接觸也具有建設性。

中國新聞周刊:國際社會高度關注的另一個問題是,越來越多的阿富汗難民正被迫返回阿富汗。根據聯合國的數據,今年9月到11月中旬,有30多萬阿富汗難民從巴基斯坦返回阿富汗。未來一段時間可能還有上百萬阿富汗難民回到阿富汗。這將對阿富汗的人道局勢造成怎樣的影響?

菲永:關鍵的法律原則是,阿富汗人的歸返必須基於個體評估,並遵循不驅回原則(Non-refoulement),以安全、有尊嚴和讓人們知情的方式進行。

目前,我們特別關注人們在穿越過境點後麵臨的困難處境,特別是其中最弱勢群體如兒童、慢性病患者、孕婦、老年人的具體生活需求。

在阿富汗一邊,阿富汗紅新月會(ARCS)在紅十字運動夥伴的支持下,已調動人員和物資前往托克漢姆和斯平博爾達克過境點,並通過流動醫療診所為人們提供醫療服務,同時約有150名誌願者正在協助歸返的家庭前往可以提供援助的地點。目前,數千人已經從 ARCS 獲得了應急援助和藥品。我們將繼續監測邊境兩側的局勢,並與在該地區開展行動的其他人道行動者進行協調。

近年來,全球衝突局勢加劇,新的人道危機不斷吸引國際社會關注的目光,但我們不應忘記阿富汗的嚴峻形勢。這裏集中了一係列難題:人口增長,經濟落後,氣候變化,衝突與地區緊張局勢,還有反恐問題。未來幾年,阿富汗都很難獲得足夠的資源,以滿足日益增長的人道需求。我們需要共同努力,調動必要的資源,找到可持續的方式為阿富汗民眾提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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