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矽穀裁員潮裏的中國人 一個時代結束了

(2023-02-18 15:33:59) 下一個

矽穀裁員潮裏的中國人:短短兩小時,就成了無業遊民

發布:2023年02月18日 13:02來源:穀雨實驗室 2評論

一個時代結束了

裁員突如其來。淩晨三點的Meta官宣,早上八點的私人郵件通知,就這麽簡單,宋真被裁掉了。沒什麽預兆,也沒有什麽流程,郵件一發,公司內部的所有權限逐漸關閉,一瞬就成為失業人士。幾個工作群爆發式討論裁員現狀,她隻是11000個被裁員工中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一個早晨就這麽過去了,他們都看到了紮克伯格關於裁員的公開信:“我決定將員工規模降低13%”。在信中,被裁者被稱作“我們優秀的雇員”,這是屬於上位者的客套話,就好像“分手還是朋友”,但分手的決心牢不可破。

 
臉書母公司Meta總部 ©視覺中國

林蘭和她的丈夫同樣是在半夜兩點半收到郵件,穀歌宣布裁員12000人。她惴惴不安地等待,沒有收到什麽具體消息,早上一睜眼,打開郵箱,丈夫留了下來,“噢,原來是我被裁了”。王濤所在的一家北美流媒體大廠動作更加迅速,早上八點整,CEO發布郵件告知裁員,八點二十,他收到了hr的消息,“很遺憾告知你,你被波及到了”。九點開始,員工權限開始關閉,企業郵箱、內部論壇,十點全部收回,他什麽也登不上去,“短短兩小時,就成無業遊民了”。

曾幾何時,互聯網科技大廠是這個時代當之無愧的造夢明星,無論是在美國矽穀,還是中國後廠村,它們甩開傳統行業幾條街的發展速度,蓬勃擴張的商業版圖,動輒服務上億人的雄心壯誌,都代表著這個時代最先進的生產力以及最光明的未來。與之相對,則是高福利與高預期的雇傭關係,對於員工而言,進入頂級大廠就像進入人生的高速路:高薪,早十晚五,空閑時間的高爾夫、保齡球,一切不僅顯得多金,而且有些溫情脈脈,血汗工廠、剝削剩餘價值那一套已經是老古董了,現在講究的是對Work-life balance的極致推崇,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穀歌,以其優厚的待遇和人性化的管理,甚至在業界留下“養老大廠”的神話。

 
穀歌總部 ©視覺中國

對於那些在北美科技大廠工作的中國人,這其中當然還疊加了“美國夢”的因素,他們大多留學美國,畢業於頂級名校,進入Meta、穀歌、微軟、亞馬遜等等明星公司,人生履曆又一次高歌猛進,在這之中,個人奮鬥與時代進程完美融合,直到一瞬間,事情起了變化,大家才後知後覺,所謂溫情脈脈,隻是一層麵紗,所謂個人奮鬥,擋不住時代進程。

很多人把馬斯克入主推特後的裁員當作這次矽穀裁員潮的開端,這位特立獨行企業家在花費440億美金收購推特後,用一封郵件就解雇了3700人,隨後裁員擴大到75%——成為一場席卷整個行業的地震的開始。根據Layoffs.fyi網站估計,2022年,美國科技行業總共裁撤了近16萬個工作崗位。最新的裁員大廠,是美國公司亞馬遜,2023年新年伊始,宣布裁員18000人,再次創下矽穀大廠的裁員新高。

 
馬斯克 ©視覺中國

對於許多員工而言,裁員潮並非沒有先兆,畢竟股價是在眼前暴跌的。截至去年年底,美國五大科技公司的市值,自其曆史高點合計蒸發了4.57萬億美元(合32萬億元人民幣)。去年10月27日,亞馬遜股價一度下跌18%,市值蒸發超2000億美元。

有一種說法,科技大廠是“礦井中的金絲雀”,它們依賴貸款融資來推進項目,廣告收入對經濟環境的變化最為敏感,去年穀歌第三季度的廣告收入為613.77億美元,僅同比增長2.5%,遠低於去年的43%,經濟下行的訊號早已顯現。

對於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無論是風暴中心的員工,還是身在局外的旁觀者,都能給出許多合情合理的答案:困擾全球,特別是美國一整年的通貨膨脹,壓垮了市場信心;發生在歐洲的戰爭重創了全球秩序;創新疲軟,消費者不再樂意買單;又或者三年疫情中,科技公司的盲目擴張在後疫情時代被證明是一場誤會:它們招了太多的人,花了太多的錢,但預想中的讓公司“更大更強”並沒有發生。

以上是裁員為何發生的可能原因,但事實是,對於被裁的人來說,到底原因為何已經不重要了,對於他們,唯一的事實就是,他們失去了工作。

一位推特員工將之形容為“超現實”時刻,在收到郵件通知的半天後,她的電腦賬戶就被鎖了,曾經光鮮亮麗的職場和她不再有任何關係,“有一種‘一個時代結束了’的感覺,而我們曾熱愛我們的工作。”

沒必要去問為什麽是我

當裁員潮到來,公司將按照什麽標準裁撤崗位?換句話說,就是怎麽樣才能躲過一劫?對於員工來說,這簡直如同天問:不同大廠的裁員標準不甚相似,但相似的是似乎沒有什麽特別規律。按業績、經驗、工齡、職位等標準嗎?在領英和推特上,有在穀歌工作十幾年的老員工被裁,有穀歌L6級別(這是穀歌薪酬等級的正數第四檔,要求既有技術能力,又有很強的領導力)的管理者被裁,也有許多技術精湛的碼農必須重新尋找工作。汪科在穀歌去年每次工作評級都是EE(超常),該裁還是被裁。所有人都在猜“為什麽”,但沒有人知道確切的答案。

剛剛被Meta裁掉的宋真最終認識到,“裁員在一個可預期的大框架下,隻是具體裁誰沒有定論。”首當其衝的,當然是業務部門。Meta裁員的重災區在招聘部門,6000多位獵頭裁掉了大半。陳傑是前亞馬遜員工,這次裁員他的許多朋友都受到了影響。無論業績多優秀,所在組如果沒有足夠利潤,如果不夠核心,就會整組整組地裁掉,汪科屬於穀歌的設備與服務部門,他的領導和大領導一起被裁,屬於一鍋端。

 
©視覺中國

裁掉新招的員工(last come, first out)仍然是比較流行的做法,“業務沒那麽熟練,對公司也不會有特別大的影響”。宋真畢業於深圳中學,剛從美本計算機相關專業畢業。她之前一直在Meta實習,畢業後順利入職Meta做碼農。和她同期入職的新人基本都裁掉了,幾乎沒有人幸存。她形容這為“大廠一輪遊”,上岸一個多月就下岸了。

谘詢公司員工的到來是一道催命符。在公司高層團隊從上到下一層層下達裁員指令後,谘詢公司會派遣員工到企業,和管理層一起商議裁員名單,他們會有自己的算法,在性別、地區、種族等等各個維度為裁員做出平衡,減少對公司的負麵影響。

就像電影《在雲端》所述的那樣(當然不會那麽戲劇化),西裝革履的專業裁員顧問,會在你最猝不及防之時來到你麵前,麵帶微笑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你被裁了。

在這幾家科技公司裁員前,由員工組成的匿名社群裏,已經傳言滿天飛,有人說在Meta看見了貝恩的人,有人看見Bcg的人去了穀歌(都是北美知名谘詢公司)。但因為匿名,大家都當這些消息真假參半,也有很多人會說這是假消息,“誰知道最後這些公司都裁了”。在Meta臨近裁員的那幾天,匿名社群裏的各種消息傳言滿天飛,宋真每天都感覺那柄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將落未落,“忐忑、疑慮和沒什麽辦法”。

 
©視覺中國

這樣有組織的大規模裁員是壓倒性的,員工幾乎沒有反抗的能力。就職北美流媒體大廠的王濤在被hr告知裁員的那一刻,思緒已經打結中斷,不知該作何反應,唯一確定的是沒必要去問對方“為什麽是我?我哪裏做的不夠好?”,詢問答案在此刻是沒有意義的,還不如去讀一讀精心撰寫的CEO裁員通知信。如果說補償的條款、離職的程序是一條大工廠傾情打造的流水線,王濤感覺自己隻是線上滾動的產品,聽話的“沉默向前”還能體麵點兒,試圖爭取權益如延長離職期限無異以卵擊石,一個人、幾十個人如何抗爭公司的專業團隊呢?“這是一場按時間排定好的演習,你的角色隻是被告知,很難有argue的空間。”王濤說。

但人總會有一種豁免感,縱然有預判,不會想到它真的到來。宋真向我描述這種感覺,沒有到達最後一刻,總會安慰自己是幸運的,“不會這麽倒黴就是我吧”。直到看見郵件的那一刻,塵埃落定。即使做了心理準備,失望和迷茫的情緒仍然第一時刻侵蝕了她。中午,她去公司附近的星巴克吃點東西,遇到了很多蹲點采訪的記者,她沒什麽接受采訪的心情,默默走開了。下午,她按公司的指南導出資料,用自己的郵箱注冊醫保賬戶,原本約定的會議取消,然後就開始睡覺。晚上,她見到了朋友,一起喝奶茶、吃冰淇淋,展望一下公司形勢,“最後的答案就是努力是沒用的”。

所有人都要降低預期

從最初的懵圈中恢複之後,王濤開始在領英上找工作。他上份工作持有H1b(美國臨時工作簽證),從正式離職,到獲得下一份工作(必須要收到H1b receipt),還有60天的期限(Grace period),如果超期簽證失效,他就必須出境。

相比西方同事,離職後尋覓下一份工作對於在美中國人來說更加急迫。他們麵臨的不隻是找不到新工作就沒有收入,更是找不到新工作就得離開。

時間非常緊迫。他和我“算了個帳”,論60天找到一份新工作的可能性。去年12月中旬被裁,之後就是感恩節、聖誕節和新年,將近三周的假期可以類比春節的工作狀態,這也意味著第一個月往往一事無成。第二個月,他有時一天三個麵試,唯一確保的就是三頓飯都能吃上。正常公司一般有3-4輪麵試,比如周二麵試,周三周四公司內部討論,周五給答複,如果通過了就進入下一輪,一周就又過去了。麵試幾輪之後,如果通過還要等待最後的審核,一套流程下來第二個月就過去了。

 
©視覺中國

本來根據美國的《工人調整和再培訓通知法》(WARN act),雇主在大規模裁員前必須提前至少60天發布通知。比如Meta在11月9號官宣裁員,宋真在1月13號才正式離職,她能正常拿到那兩個月的薪資。按理說,王濤還有4個月左右的時間去更換身份。我向王濤詢問這個法案,他驚訝地表示“沒怎麽聽說”,他谘詢的幾位移民律師也都沒有提及,“公司讓你當天就走也隻能走”。

他在美國工作6年,有近5年的運營經驗,之前的工作一直都是偏運營類的崗位,待遇都還不錯,“現在別想了”。在大廠裁員之後,中廠、小廠也紛紛開始裁員,大量失業人群流入市場,招聘崗位卻在持續變少。在領英上,不論是什麽公司,隻要有相關崗位,王濤看見就投。

最近一個多月,王濤每天都要在領英上投50-80份簡曆,收獲10-15個拒信,20個左右回複“不幫忙申工簽”,還有幾個搗亂的獵頭,最後剩下5%有後續可能的麵試邀請。當然,麵試完可能又沒有後續。即使麵試通過,還要麵對所申公司要麽開始裁員,要麽招聘凍結(hiring freeze)的可能。

對於這次裁員潮中產生的求職者而言,要找到下一份工作並不容易,不僅因為大規模裁員導致求職市場湧進了大量競爭者,又或者決定裁員的公司往往會凍結招聘,更因為裁員潮還未結束,根據追蹤科技公司裁員人數的Layoffs.fyi匯總的數據,進入2023年,僅一個半月,全球340家科技企業就合共裁員超10萬人。

 
©視覺中國

所有人都要選擇是否降低預期,原先觸手可得的頂級大廠已經關上了大門。一位在領英上投遞簡曆的碼農發現,她能收到的80%求職回複都是招合同工(contractor)或者外包合同工的ICC(Indian Consulting Company,印度谘詢公司)。

被裁之後,宋真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找工作,投簡曆,都沒有什麽滿意的結果。1月中旬,她偶然進入一家外包公司,接受外包培訓,大概2-3個月,合格之後由公司送往各個大廠當合同工(相當於外包員工服務,由於支付的薪酬福利相對低廉,這也是許多科技大廠日益青睞的降本手段),很多外包公司還會承諾幫忙辦理工簽和綠卡,但宋真告訴我“不要想太多”。

宋真去的這家外包服務商每周一、三、五的下午要求培訓,地點在一座很空的大樓裏,是租的辦公室。教室裏有12個學生,4個中國人,8個印度人,培訓的老師也都是印度人。第一次去培訓,宋真強迫自己聽完一位老師講外包的運作和麵試技巧,“你可以想象一下傳銷洗腦”,宋真沒聽完就走了。

最近她又開始陸續投簡曆和麵試,“隻不過沒什麽回音了”。

裁員將成為常態

林蘭有很強的憂患意識。從矽穀裁員潮開始,她就沒有停止投簡曆和麵試。被裁後的第十六天,她收到了一家小公司的offer,那是她在接到裁員通知前就麵試的。

她形容自己曾經是標準的“做題家”,信奉的唯一真理是“勤能補拙”,高中複讀時學習時間是早六晚十一,大學時不參加任何社團,在圖書館卷績點,成功留學讀書進入穀歌,工作後總想在組裏表現自己,成為組裏的佼佼者。

丈夫一直覺得她太卷,她也在反省自己,“公司不是你的家,work-life balance才是第一位的。”換句話說,就是摸魚不可恥,“就像這次裁員,再卷又怎樣,如果不為自己留條後路,說裁就裁該怎麽辦呢?”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被裁之後的生活竟然並不苦悶,這些原本的大廠螺絲釘終於有了自己的時間,被裁的穀歌員工建立了新的聊天群,她認識了許多之前並不熟悉的的同事們,現在他們是患難之交,大家在群裏聊創業想法、合作項目、模擬麵試,或者單純心情不好約著出來聊天排解苦悶,她感覺自己被托住了。還有很多聚會、送別party和主題沙龍,她見到了許多從穀歌離職後打算開始創業又或者已經創業成功的女性,“大佬們端著咖啡幹聊天”。

她還見到了許多沒被裁的同事,包括領導,在酒吧裏聊起來,大家都無心幹活,“都覺得還會有下一輪裁員”。林蘭覺得要學著接受裁員是未來的常態,在這樣的大環境,公司裁員是非常正常的舉措,不要太把裁員當作自己的錯誤。

宋真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去體會這一點。畢業前她所期待的未來就是做一名北美大廠的程序員。但現實遠不如此樂觀。上學時,她覺得學校太過逼仄,工作的世界會非常廣闊。所有文化都告訴你打工是非常有意義的勞動,能為社會做貢獻。開始工作後,麵對整體經濟下行和裁員潮,她覺得自己隻是一個螺絲釘,打工的意義就和被裁的原因一樣虛無,“為了保股價,向華爾街投誠,充滿象征意義的裁員”。

 
©視覺中國

她將這一切都形容為一場巨大的“龐氏騙局”。很多人的職業生涯發展不過是整個行業擴張的縮影,站在了風口上,現在風落下了,夢也該醒了。

這一切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候,畢竟資本市場熱烈歡迎大廠的裁員之舉。根據最新財報和實時股價來看,大規模裁員之後,科技大廠的股價都在上漲。去年11月9日,Meta首次大規模裁員,公司股價當日收高5%,次日繼續大漲10%;今年1月20日,穀歌確認實施成立以來最大規模的裁員,股價當天上漲6%;本月,在視頻軟件Zoom宣布裁員1300人的當天,公司股價上揚9.9%。一切都真實到殘酷的程度,“所以你看,我們不過都是棋盤上的一員。”王濤的說法裏有著無奈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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