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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既不足以稱哲學家,又不足以稱聖人

(2022-12-15 11:47:48) 下一個

木心:孔子,既不足以稱哲學家,又不足以稱聖人

《木心遺稿》 2022-12-15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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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孔子,既不足以稱哲學家,又不足以稱聖人

  老子的思想,老子的哲學,太老了。在他之前,他的文化繼承不長。李耳的老師是誰,李耳的參考書是什麽?有多少?都不可考。可以想象他是自學的。無師自通,沒有參考書,是全憑自己的血肉之軀,觀照冥想——耶穌和釋迦牟尼還有前人的經典可讀呢。

  我的意思是:李耳的個人壽年很長,他的文化繼承,曆史很短,而我們的文化繼承,超過兩千年。

  思想家的閱曆和知識,分直接和間接。憑生活體驗,沉思冥想,是直接的;博覽群書,參看別人的閱曆、記載、知識等等,是間接的。合在一起,便是現代思想家的曆史壽命。

  對照之下,老子據說兩百多歲,我們呢,兩千多歲。環顧四周,沒有偉大的思想家。所以上次講課回家,心中悶悶不樂。

  老子的哲學老了,小子的哲學,零零碎碎,像夾心餅幹,夾在散文中、詩中:巧則巧矣,避重就輕。我總得正麵寫一部哲學著作,才算坦白交代、重新做人——重新做藝術家。

 

  孔子曰“三十而立”。我沒有這樣早熟。三十歲時,我關在牢裏。當時我笑,笑人生三十而坐,坐班房。但我有我的而立之年,叫做“六十而立”,比孔子遲三十年。

木心:孔子,既不足以稱哲學家,又不足以稱聖人

  今天講孔子。

  你們小時候練毛筆字,有誰經過“描紅”的?就是毛邊紙的方格習字簿,每格印有紅字,小學生用毛筆蘸了墨,一筆一筆把紅字填成黑字:

  上大人 孔乙己 化三千 賢七十

  孔子,一說生於公元前551年,卒於公元前479年,七十三歲。名丘,字仲尼,魯國曲阜人。曾做過魯國的司空、司寇(司空,唐虞時有之,平水土,六卿之一,清時俗稱工部尚書,類工業部長。司寇,亦六卿之一,掌刑獄,清時俗稱刑部尚書,類公安部長),後來罷了官,隻好收學生講學,周遊列國。到六十八歲,回魯地,專心著述,編訂《尚書》、《詩經》、《周易》、《春秋》,還訂定了《禮記》與《樂經》。

 

  孔丘的思想與李耳正好相反,樂觀、積極、務實,概括起來說,孔丘的理想是恢複堯、舜、文、武的禮樂,以中庸之道架構人倫關係。他根據周公的原則,周詳地建立了一個生活模式。

  他的祖先本是宋國貴族,父親做了魯國的大夫,才歸為魯國人。孔丘本人,“少也賤”,做過倉庫管理員,放過牛羊,充當過吹鼓手(樂師)。說這些,並非笑話他,而是說明他頭腦很實際。那年代和希臘雅典一樣,一個城市等於一個國,魯國的大夫如孟孫、季孫,都自己建築都城。孔丘反對,暗中唆使學生子路,設計破壞這種城。可見孔二先生很有一套陰謀詭計。

  我最有意見的是,孔丘殺少正卯,是一樁冤案。他擔任魯國司寇,實際是宰相。他曾說,“子為政,焉用殺”(政治幹得好,用不著殺人),自己一上台,不到七天,處死少正卯。少正卯是個學者,也收徒講學。思想新、口才好,把孔丘的門徒吸引不少過去。孔丘記恨,扣他大帽子 :一,聚眾結社。二,鼓吹邪說。三,淆亂是非。

 

  孔丘自己對少正卯的判斷:

  “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純粹是思想作風問題,明明是孔丘硬加罪名,本來的少正卯,可能是:“心達、行堅、言辯、記博、順澤。”

  孔丘很像“文革”理論家,安上“險”、“辟”、“偽”、“醜”、“非”五個惡毒的字眼,概念全變了。即使如此,也不犯死罪。可是孔丘鐵腕,把少正卯滅了。

  後來儒家掩蓋這件醜事。朱熹就否認,說《論語》不載,子思、孟子不言,沒這回事,造謠。但荀況揭露出來。

  這件事我認為很重要,迫害知識分子,是孔丘理論的破產。我從孔丘的虛偽,從他理論的不近人情,從他的心理陰暗麵,推測殺少正卯是真。我很惋惜少正卯沒有著作留下來。可能有點尼采味道的。假如我在春秋戰國時代,我也開講。會不會被孔丘殺掉呢?他上台,我就逃。

 

  我們講文學史。按理說,孔丘自稱“述而不作”,不是作家,至少不是專業作家,流亡作家。但古代的思想家,如耶穌、釋迦牟尼、蘇格拉底、李耳,自己不動筆的。孔丘的代表作是《論語》,是對話錄,由他的學生記錄整理的。

  《論語》的文學性,極高妙,語言準確簡練,形象生動豐富,記述客觀全麵。

  我小時候讀四書五經:《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經、史、子、集),《易》、《書》、《詩》、《禮》、《春秋》(原來是六經,《樂經》亡於秦,漢以《詩》、《書》、《禮》、《易》、《春秋》為五經)。四書中,我最喜歡《論語》,五經中,最喜歡《詩經》,也喜歡借《易經》中的卜爻胡說八道。

  夏天乘涼,母親講解《易經》,背口訣:“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 ——附帶說一說,《周易》的文學性也很高妙。可惜來不及專講《周易》,像這樣的一個月兩堂課,得花半年才講得完一部《易經》。

  回到《論語》——有一天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孔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

  不要以為我年紀比你們大,你們就不肯表示意見了。

  “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平時你們常說“沒有人理解我呀”,如果有人了解你,你又將怎樣去做呢?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子路不假思索答道:“如果有個一百平方裏土地和一千乘戰車的侯國,受到大國的威脅,軍事入侵,繼之又發生災荒(饑,穀不熟;饉,菜不熟),我可以出而治理,用不到三年,便能使人民奮起作戰,而且懂得禮法。”

  夫子哂之。

  孔子對他微笑。

  “求!爾何如?”(求,冉有)

  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有個六七十裏見方或五六十裏見方的小國,我來治理,不用三年,可使人民豐衣足食,至於禮樂教化,隻有待修養更高的人來推行了。

  “赤!爾何如?”(公西華,姓公西,名赤,字子華)

  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

  我不敢說能做什麽大事,願意學習罷了。在諸侯的祖廟裏行祭祀,或者諸侯間集會,我也穿禮服,戴禮帽(章甫是殷製禮冠),願意參與作儐相的。

  “點!爾何如?”(曾皙,名點,字皙)

  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

  瑟聲漸輕,鏗然而止,他放開瑟而直起腰來,跪著說:我的意思和三子是不同的。

  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誌也。”

  孔子說:“有什麽要緊呢,各人說各人的誌向啊。”

  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音於),詠而歸。”

  暮春季節,已穿夾衣了,二十歲以上的五六個,二十歲以下的六七個,在沂水的溫泉裏洗澡、薰香,在舞雩的求雨台上乘涼,然後唱著歌回來。

  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

  孔子感慨道:“我同意點的想法啊。”

  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誌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

  治理國家應該禮讓,子路不知謙遜,所以我笑他。

  “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難道冉求說的就不是治理國家的事嗎?哪有六七十、五六十平方裏的不是國家的呢?

  “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難道公西赤所講的不是治理國家的事嗎?有宗廟、有盛會,不是國家的事?公西赤隻要做個小司儀,還有誰能做大司儀呢?

  整本《論語》,文學性極強,幾乎是精練的散文詩。

  文學的偉大,在於某種思想過時了,某種觀點荒謬錯誤,如果文學性強,就不會消失。我常常讀與我見解截然相反的書,隻為了看取文學技巧。孔丘的言行體係,我幾乎都反對——一言以蔽之:他想塑造人,卻把人扭曲得不是人。所以,儒家一直為帝王利用——但我重視孔丘的文學修養。

  剛才例舉的片斷,真好。

  上次我講老子,主要介紹他的哲學思想,當然,重點還是老子的文學價值。這次講孔子,隻談《論語》的文學性。

  孔子,既不足以稱哲學家,又不足以稱聖人。他是一個庸俗的高級知識分子,奇在內心複雜固執,智商很高,精通文學、音樂,講究吃穿。他欲望強盛,種種苛求,世界滿足不了他,他一定要把不可告人的東西統統告人。

  所以虛偽,十分精致地虛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割不正不食,君子死不免冠,君子遠庖廚,秋穿什麽皮衣,冬穿什麽麂皮,三月不做官,惶惶如也。父親做壞事,兒子要隱瞞,罵人,賭咒,等等——如果仔細分析他的心理,再廣泛地印證中國人的性格結構,將是一篇極有意思的宏文。

  “五四”打倒孔家店,表不及裏。孔子沒死,他的幽靈就是無數中國的偽君子。

  急轉直下,談墨子。墨子,名翟,有說是魯人,有說是宋人。一說他生於公元前468年,死於公元前376年,大約八九十歲。他出生治工藝的階層,是有技術的奴隸,非常好學。因生於魯國,當然受業於儒者。他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一上來就認為孔子的理論偏極端。

  一,禮製太煩瑣。二,厚葬耗費財力。三,守喪三年太長,又傷身體,又誤生產。

  他舍棄儒學,效法禹酋長,疏通河道,參與水利工程,不怕艱難困苦,與上層下層人物廣泛接觸。

  值得注意:儒家的重禮、厚葬、守製,目的是盡人事,以愚孝治國,是宗族主義的大傳統。這些陳陳相因的傳統,全民族信為天經地義。墨翟為何一下子就看出不對?我認為,根本在於“真誠”。

  真誠,先要自己無私念,不虛偽,再要用知識去分析判斷,事物就清楚了——這一點安身立命的道理,我推薦給各位,以後研究任何問題,第一要脫開個人的利害得失,就會聰明。我推崇墨子,他不自私、不做作,他不能算思想家、哲學家,但我喜歡他的“人”。

  早年我在北京設計展覽會,喜歡一個人逛天橋,去東安市場聽曲藝相聲,在東直門外西直門外的小酒店,和下層人物喝酒抽煙聊天。他們身上有墨子的味道,零零碎碎的墨子。

  墨子提出“巨子”的學說,甚至成立製度,有點像黑社會的教父,青紅幫的龍頭。黑社會專幹壞事,青紅幫占地為王,墨子卻為的是正義、和平、博愛。和黑社會相似的一點,是巨子製度中的成員都能赴火蹈刃,視死如飴。北京、上海等等民間社會還有這種潛質。說來你們不信,我文質彬彬,書卷氣,其實善於和流氓交朋友。一定要是大流氓,或將成為大流氓的苗。可惜中國沒有墨子派的大流氓了,眼下隻有小癟三。

  有一段對話,可以說明儒家與墨家的基本態度。

  墨子問儒者:“何故為樂?”儒者答:“樂以為樂。”

  墨子比喻道:如果我問何故為室,作答“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這樣才算告訴我為室之故。我問何以為樂,你答樂以為樂,等於我問何故為室,你答室以為室,那你根本就沒有回答。

  又例,楚王的臣子葉公子高向孔子問政:主政要主得好,應當怎樣?孔子答:“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聽起來很高尚,大有深意。墨子拆穿道:葉公未得其問,孔子亦未得所以對。難道葉公不知善為政者能使遠者近之,舊者新之麽?明明是問怎樣才能做到這個地步呀。

  葉公是糊塗人,孔子是偷換概念的老手,墨子誠實、聰明。

  “君子必古言服,然後仁。”

  墨子說:古服,在古代是新服。古言,在古代是新言。所以古之君子都是新服新言,這豈不是在說古人不仁,不是君子麽?

  這又十分機智、爽利。

  墨家不重文采,但通順樸實,明白痛快,條理嚴謹,邏輯性很強。當春秋末年,各國兼並愈烈,戰爭頻繁。墨家代表庶民的生活要求,反對不義的戰爭,墨子寫了《非攻》。我們來讀《非攻》的上篇:

  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馳)雞豚(屯)者,其不義又甚入人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入人欄廄,取人馬牛者,其不仁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扡(即拖,奪也)其衣裘,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取人馬牛。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

  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而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後世。

  若知其不義也,夫奚說書其不義以遺後世哉……

  這種文體非常適宜於做演說,與羅馬雄辯家的風格很像。

  孔、墨,處處對立,現在看看,還是很有勁。孔說“仁”,墨子以“兼愛”來動搖“仁”,因為“仁”隻偏愛“王公大人”的血族。

  儒家以“孝”為“仁”之本。墨子說:“愛人若愛其身,猶有不孝者乎?”

  “孝”與“忠”是一體的,“孝”被墨子鬆掉,“忠”也談不上了,就無法“克己複禮”,無法恢複宗族的奴隸製軌範。

木心:孔子,既不足以稱哲學家,又不足以稱聖人 

  陳丹青說:“你不遇到木心,就會對這個時代的問題習以為常。可等到這麽一個人出現,你跟他對照,就會發現我們身上的問題太多了。我們沒有自尊,我們沒有潔癖,我們不懂得美,我們不懂得尊敬。”

  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很難得有一個人,能在肮髒的世界上,幹淨地活了幾十年。木心就是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在“街上沒有兵,沒有馬,卻兵荒馬亂”的時代,總會在黑暗處將你點亮。

  木心斬釘截鐵,不解釋、不道歉、不猶疑。他平視世界文學史上的巨擘大師,平視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讀者,自在自由地娓娓道出文學的回憶。他的一句句識見,有如冰山,陽光下的一角已經閃亮刺眼,未經道出的深意,已覺深不可測。

  梁文道評價:他的作品,好讀難懂,難懂易記,因為風格印記太過強烈了,每一句說,自有一股木心的標識,引人一字一字地讀下去,銘入腦海,有時立即記住了某一句,回頭細想,其實還沒懂得確切的意思:於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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