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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禪宗與中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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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禪宗與中國文化


2011-11-08 14:59講家葛兆光
http://www.71.cn/2011/1108/644347.shtml

(本稿未經報告人審核。作者觀點不代表宣講家網立場。未經宣講家網站同意,請勿轉載。)

提要:現在禪宗已經不僅僅是中國的,甚至不僅僅是東亞的,而是一個世界性的文化現象。很多人認為禪宗能夠給生活在現代化城市中的人們緩解焦慮和緊張,是一種可以帶來生活改變的新資源。在傳統士大夫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上,禪宗是對儒家精神世界的一種補充,同時,禪宗思想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發展也有著十分深遠的影響。

今天我很榮幸到這裏來跟大家討論關於“禪宗與中國文化”的問題。我要先說明一點,從一名曆史學家的立場出發,我和禪宗愛好者以及信仰者的想法是不一樣的。愛好者和信仰者就好象是在前台看戲的觀眾,它是把戲當做真,然後跟台上的演員同悲共喜,跟他一起投入感情。曆史學家要看的是一個真實狀態,也就是說要去後台看演員卸了妝以後,不那麽亮麗的狀況。所以作為一名曆史學家來講,禪宗可能略略讓人有點掃興。但是我希望大家明白,這可能是比較接近真實曆史的狀況。

在曆史上,禪宗思想影響了中國的很多士大夫,使得中國士大夫走上了尋求自然、放鬆的道路。在傳統士大夫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上,禪宗是對儒家精神世界的一種補充,成為士大夫可以在責任和放任、入世和出世之間找到自我協調和自我放鬆的一種方式。同時,禪宗思想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發展也有著十分深遠的影響。

從古代中國人的思維世界來看,千奇百怪的禪宗語錄相對於理性思維方法而言,是另類的特別的思考方式。對於今天的思維世界,尤其是對西方傳過來的科學和理性的思維習慣也有特別的衝擊和啟發的意義。

禪宗已經不僅僅是中國的,甚至不僅僅是東亞的,而是一個世界性的文化現象。可以說禪宗在一百多年以來,已經傳播到了世界的各個地方。在英文裏麵,禪宗的“禪”不叫做禪,叫做“zen”。這是因為最早把禪宗的思想和文化傳到世界的是日本人。日語裏麵“禪”念“zen”,所以英文裏麵很多都是寫成“zen”,而不是“chan”。二十世紀初,日本的鈴木大哲,把禪宗帶到了西方。他用英文寫了很多書,引起了西方人對於禪宗的重視。但是真正在世界上流行開來,是跟60年代整個世界出現的文化變遷有關係。60年代是一個現代的西方世界受到文化衝擊的時代。大家可能都聽說過那個時候有所謂“垮掉的一代”,還有嬉皮士運動,新浪潮電影,還有反越戰。在對自身的西方文化強烈置疑、挑戰和反叛的這麽一個運動裏麵,禪宗的很多思想借著這個機會在西方變得非常流行,以至於成為很多人信奉的文化和研究的題目。

很多人認為禪宗能夠給生活在現代化城市中的人們緩解焦慮和緊張。是一種可以帶來生活改變的新資源。所以現代很多人都認為,禪宗作為一種思想資源,已經不再僅僅是中國的,也不再僅僅是東亞的,而有可能它是全世界的。

一、從曆史學的角度看禪宗

我們先從兩首禪宗史上最著名的寄語說起。曾經有這樣一個故事,叫“明鏡說法”。在唐高宗的時代,嶺南有一個砍柴人姓盧。拜在湖北黃梅禪宗的第五代祖師弘忍禪師門下。弘忍禪師門下有很多的學生。當他年紀大了,要挑選接班人時,他就要求眾弟子,誰想繼承他的衣缽就寫一首詩來表達對佛教道理的理解。有一個叫做神秀的弟子,就寫了一首寄語: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這個話濃縮了佛教的一個根本的道理。就是:心靈就像一麵透明澄澈的鏡子,外在世界就像灰塵。不想讓外在的汙濁的世界汙染了你的心靈,你就要經常的打掃和擦拭這麵鏡子,讓它保持幹淨。大家都認為這首詩寫的非常好。可是這個盧行者聽了以後就說,好是很好,但是不夠徹底。他不會寫字,就求別人幫他代筆,寫了一首寄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按照大成佛教中的道理,智慧本來就不是樹。(菩提就是智慧的意思)心靈也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鏡子,人心中的佛性永遠都是清靜的,哪裏會有什麽塵埃。因為按照大成佛教的說法,一切都是虛幻的假象,沒有永恒不變的本質的東西。塵埃它也是虛幻的,所以既然塵埃是虛幻的,你擦拭什麽呢。這兩首詩差別是很大的,以至於後來形成了中國禪宗最有代表性的兩個對立的流派,就是北宗和南宗。盧行者就是禪宗的第六代祖師慧能。因為神秀的根據地在現在的洛陽一帶,而後來慧能到了廣東。所以,以神秀為領袖的宗派叫北宗,以慧能為領袖的叫南宗。後來南宗占了上風,成為禪宗的主流。

為什麽說這兩首詩代表了兩種禪宗思想呢?首先我們來看神秀的那首詩。按照他的說法,每個人的人心是佛性,清靜的佛性像明鏡一樣,但是明鏡避免不了外在的汙染。如果以這個為前提的話,這個佛教的修行就是必須的,就必須得“苦苦”的修行,要非常認真的寧心入定。就是凝聚你的心力去進入禪定的狀態,要非常注意的反身自省,去尋找一個清淨的境界。因此,堅持修行,遵守戒律,以及禪宗祖師的開導和經典的閱讀都是非常必要的。所以從人到佛的這個修行過程是一個從此岸到彼岸的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叫漸修,就是要漸漸的,緩慢的進入一個超越的狀態。

慧能寫的這首詩就不一樣了。慧能說智慧不是樹,心靈也不是鏡子,佛性本身就是清靜的,根本沒有什麽塵埃不塵埃。所以人心本來就是佛性,本來就是清靜的,此岸就是彼岸。關鍵就是你是不是能在一瞬間領悟到這個道理。如果能夠領悟到這個道理的話,你一下子就能夠從此岸到彼岸,從人心到佛性。所以這個時候修行不需要了,經典的研讀不需要了,苦苦的遵守戒律也是不需要的。所以慧能門下經常講,在一切地方行、住、坐、臥,都是憑你自己的內心,叫做“於一切處,行、住、坐、臥,皆一直心”。這對於人的誘惑力是很大的,因為它這種修行過程是非常輕鬆的,這個就叫頓悟。這是與神秀北宗的觀點截然相反的。

按照北宗的說法,這個佛教各種各樣的清規、戒律,修行、入定都是很必須的。所以據說神秀在一百多歲去世的時候,他給他的學生留下三個字,叫屈、曲、直。它的意思就是:人的修行過程就要像蛇一樣委屈自己。蛇彎彎曲曲的,但是為了修行要鑽進一個直的竹筒裏。大家都知道,蛇裝進直桶裏時身體就被拉直了,那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所以按照北宗的說法修行就是痛苦的,所以佛教的存在,佛寺的存在,佛教戒律的存在就是必須的。但是按照南宗慧能的說法呢,那就不需要了。既然世界是虛幻的,你為什麽要去為這一個虛幻的世界付出你的心力呢?所以禪宗有一句很有名的話叫“水無占月之心,月無分照之意”。意思就是月亮投影在水上,水麵映出了月亮,但是月亮並沒有心思要把自己放在水裏麵。水也不是有意映照出月亮。這隻是一個因緣巧合。因緣巧合構成這個世界,大家還會以為它是真的嗎。所以在這個時候修行也好,戒律也好,坐禪也好,都是沒有必要的。這兩首詩就代表了他們南宗和北宗,印度禪和中國禪之間非常大的分別。因為印度禪是一個需要苦苦打坐、修行的方法,而中國禪是一種教人迅速的進入超越境界的一種人生的哲理。  

這就是我講的“明鏡說法”的不同意味。按照北宗的說法,明鏡就是內在人心,他可能是清靜的佛性,但是避免不了外在灰塵的汙染。所以你要寧心入定,常常擦拭,讓他保持永遠的明亮。所以修行需要經典指導、祖師引入,團體監督,戒律維護,這是傳統的佛教。來自印度的佛教就是這樣一個修行觀念,也是北宗禪的一個基本思想。這是神秀的思想。用佛教的說法就是“法有我空”,外在的世界是真實的,但是我內心要做到沉靜。但是按照六祖慧能的思想,明鏡就是內在人心,他是永遠清靜的佛心。至於什麽灰塵、黑雲,這是鏡子裏麵映出來的虛幻的假象。無論你擦還是不擦,佛性永遠是清靜的,就像明鏡始終是明鏡,灰塵始終是虛假的一樣。所以可以自己覺悟甚至是頓悟,這是慧能的想法。

那麽到底慧能和神秀產生了這樣的分歧之後,事情怎麽樣發展下去了呢?據說五祖弘忍是非常開明的。他認為慧能的說法更加的徹底。所以,他半夜三更時,悄悄地把慧能招到房間裏麵來,給他講解《金剛經》。然後把自己象征著傳授佛法的權力的袈裟和一個缽傳給他。衣缽就象征著佛法的繼承人。但是這個弘忍又跟他講了一段話,說自古以來,“傳法命如懸絲”,非常的殘忍,所以你趕快跑。到南方去,到你的老家去。傳說慧能得到這個衣缽後,就連夜渡江往東走了。一路上經曆了很多的風險,確實有人追殺他。然後一直跑到嶺南,在五嶺一帶一直住了16年。之後,他到了廣州。到了廣州以後他就做了這麽一件事兒:正月八號,有一個法師叫印宗,在廣州的法行寺講《涅盤經》。《涅盤經》是佛教的一個很重要的經典。慧能混在人群中聽法。這時風吹得寺廟裏麵的帆飄動。印宗法師問底下聽法的弟子說,大家看這是風在動還是帆在動。底下的弟子有的說風在動,有的說是帆在動。這時,慧能挺身而出,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帆動,是人心自動。印宗法師大吃一驚,覺得這個人講的,包含著非常深奧的道理。所以馬上下座請他上堂說法。慧能從此在法行寺正式出山。後來這個法行寺改名叫光孝寺。慧能到了廣州後,正式出家成為禪師。後來又到了韶州的南華寺去進行說法。在南華寺說法時有很多官員和民眾來聽,甚至包括韶州刺史都來過。

這些傳說,在我們曆史學家看來,都是為了證明慧能禪師偉大的。為了構造他們光榮的曆史,編造了很多很多故事。實際上很多事情充滿了謎團。而這些故事真真假假,所以需要我們重新梳理。從胡適之先生以後,一直到現在,曆史學家都在試圖探索禪宗曆史的真相。我在這裏給大家舉幾個例子。

達摩老祖是西邊第28祖,就是禪宗傳說中在印度的第28代,也是到中國來的第一代祖師。他有一個最有名的故事。他跟梁武帝曾經對話。梁武帝問他,站在我麵前的是誰啊,達摩居然回答說我不認識。梁武帝說你看我做了很多好事,有沒有功德啊,他說沒有功德。梁武帝被他搞的稀裏糊塗,覺得他沒意思。而達摩也覺得梁武帝不是一個有慧根的人。他摘下一片葉子,做成一條船,渡江北上了。到了北邊的少林寺,去達摩洞裏打坐,麵壁九年,把影子留在了牆壁上。從曆史角度看,根本就不可能有這個事兒。因為達摩到中國來的時候,比梁武帝時代早的多,是劉宋時代。而且後來傳說達摩留下一隻鞋,自己真身回到印度去了,這也是傳說。曆史學家考察的結果是:達摩有可能在北方因為它的身世影響比較大,被劉誌和光同法師下毒害死了。這說明禪宗早期的曆史是充滿了血和火的曆史。

另外就是曆史上六祖的真實身份。曆史學家考證:被弘忍認可,而且被大眾選擇的接班人可能既不是神秀,也不是慧能。有可能是少林寺一個叫法儒的和尚。因為現在還有一塊公元689年立的碑,裏麵明明白白記載:少林寺是禪門重鎮,隻有在少林寺這個地方做主持的人,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傳人。而且也隻有在少林寺修行的人才能夠得到官方認可,才可以成為佛教禪宗在北方正宗的接班人。但是這個人不是神秀,也不是慧能,是法儒。隻是由於後來慧能一派成為鬥法的勝利者,所以他的弟子就一次又一次的重新改寫了曆史。

傳說中把百丈淮海當做中唐時禪宗最重要的人物。這是因為一方麵他開創了禪宗裏麵“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傳統,另一方麵南方、北方的一些重要的禪門都是他的學生。但事實上,百丈淮海在他的那個時代並沒有那麽重要。隻是一個非常好的人。

所以禪宗的曆史非常複雜,很多象征性的故事,很多象征性的傳說,它的重要就在於他是“象征”,他告訴我們一些道理,但是他不是曆史。

二、禪宗對中國及世界文化的影響

(一)禪宗最重要的內容就是“禪”

說起“禪”很多人就會聯想起靜坐。其實不僅如此。在東漢以後,佛教傳入中國,有兩大傳統。一個傳統叫做大乘波若學,另一個傳統就是小乘禪學。佛教在印度是非常複雜的,有很多流派。但是傳到中國來的隻有兩個影響最大,這就涉及到一個文化接受和文化傳播的問題,裏麵有選擇,也有偶然。

在小乘禪學裏麵,他繼承的是印度早期的瑜伽方法,而瑜伽的方法有一種很重要的叫做瑜伽八支分法。這個八支分法的內容是什麽呢?第一個是禁製,就是你要禁製,戒殺、戒盜、戒淫、戒妄語、戒貪欲,這些都是外在的對人的約束,它是一個節律,讓你小心,不要犯這五戒。第二叫做遵行,就是勤修五種方法,清靜、滿足、苦行、念誦、思神。第三是坐法,這個就跟“禪”有關係了。這個“坐”不是一個隨意的東西。簡單的說就是挺直脊梁,頸部微微向前,保持呼吸和你的脈搏跳動一致。然後兩腿交叉疊坐,兩個腳的腳背要放在大腿的內測。這些坐姿不是那麽容易坐好的,你必須要練,所以這跟瑜伽是有關係的。第四是調息,就是調整呼吸,吸入呼出,吸入的時候是滿,呼出的時候是虛。你要在思想裏麵想象自己像一個瓶子一樣,有出有進。第五叫做製感,就是控製自己的感覺器官,使眼、耳、鼻、舌、身、意這六路,保持一種跟外部世界分離的狀況。第六,是專注,就是使心靈、精神、身體凝聚在一起。第七叫做禪納,最初的時候你還能聽到聲音,慢慢聽不見聲音,看不到東西,但是你的眼睛不能閉,目光散失,逐漸進入到物我合一,身心俱旺的狀態。第八個是三摩地,進入三摩地狀態就是最高級,最純真的一種超越境界。

在印度,無論是瑜伽派,還是佛教,甚至是波羅門其實都是有一些方法,能使一個人身心清靜,進入安寧狀態。這個方法在佛教裏麵是“佛教三學”戒定慧之一。“佛教三學”,就是戒律、入定、智慧。按這種方法分出來的人,稱號就是律師、禪師、法師。在唐代這個是分的很清楚的。律師就是戒學,禪師就是定學,法師就是慧學。隻有全部精通的人可以叫做三藏法師,是最高級的。三藏法師的意思就是說他已經到了三學都精通的地步。但是更重要的是對經、律、論三藏他都很通,這個才是三藏法師。

(二)禪宗思想的內容

在禪宗裏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本來“禪”在印度隻是一種修行方法,在中國怎麽變成了禪宗呢?本來是一種方法,怎麽會變成了一個包羅萬象的佛教思想、文化、修行的大體係呢?甚至還發展出來一門大的學問。

1、靜坐。大家都知道學習禪學或禪門之學,首先入門工夫就是靜坐。但是靜坐並不等於禪宗。禪宗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理論、方法和實踐的體係。

2、空和佛性。佛教的般若之學主要討論的一個概念就是空和佛性。那麽什麽是空,什麽是佛性?“佛性”簡單的說就是一個人能夠從人性提升為佛的一個本來的潛質。“空”非常複雜。大般若經600卷,全部說的就是一個字——空。所以這個“空”是中國佛教史上一個核心的觀念。簡單的說,第一,就是萬世萬物的一切現象,都是流轉變遷,沒有實在的本性和永恒的存在的東西。第二個意思是說幻化在你麵前的那個現實世界,是沒有自信的幻象,是各種因緣,組合而成的,本身就是空。但是這個空又表現為有。他表現為色,就是五光十色。表現在你麵前的好像是真實的。但是色本來就是空,本來就是虛幻的,“色既是空,空既是色”。但是“空”和“色”又是互相依存的。這裏要注意,“空”不能簡單的說是沒有。這個“空”跟中國的“無”不一樣。中國的“無”是沒有,一切皆無是沒有的。但是空是非常複雜的,比中國的“無”要複雜很多。

空”不僅是現實世界和內心世界的一種無定性狀態,還是修行者應該達到的最終的非常圓滿的意識狀態。禪宗要求修行者的心靈變得非常的幹淨。但是這個幹淨不是絕對的“無”。而是指無論你來什麽我自然就隨順你。因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無論我心裏麵有什麽,但是隻要不變成一個執著的東西,不變成一個實在的東西你就會變得非常自然、放鬆,是一個隨意的流轉變遷。它變化多端,來了和消失都很自然。這樣才能使你的心靈處在超越和自然的清靜狀態。所以這個“空”在佛教禪宗裏麵又意味著是一個心靈的境界。自從東漢翻譯出《道行般若經》以後,般若係列的經典翻譯了一次又一次,一直到最後唐代的玄奘都在翻譯。大般若經600卷,幾大冊,小的《般若密多心經》就256個字,所有都在講這個“空”。

禪宗的核心觀念和終極的追求,是從尋求自心轉向了尋求心靈的空靈境界。這種理論把佛教的“空”和中國老莊的“無”結合在一起,變成了中國禪宗有特色的理論體係。

3、頓悟。以南宗為代表的中國禪宗的核心觀念是頓悟。怎樣才能頓悟呢?按照佛教的說法,頓悟就是能夠理解到,內心本來就是空,外在世界本來也是一個空幻假象。所以要在心裏麵做到無念、無象、無住。

什麽是無念呢?不是心裏麵沒有念頭,而是所有的念頭不停留在內心。蘇東坡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意思是說他跟人去爬山,爬到半山腰時,看到還有那麽高沒爬,實在是爬不上去了,所以心中很痛苦。於是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地上慢慢就想明白了:有什麽呀,我為什麽一定要爬到山頂上呢?我為什麽一定要有這麽個念頭固執在心裏麵呀?於是心裏麵就放鬆了,心安理得地坐在半山腰。這就是無念,就是不讓某一個念頭固執的留在心裏麵,成為驅動的你的一種欲望。

什麽是無象呢?外在各種紛亂的、複雜的 “像”都會經過你的眼耳鼻身意,透到你的心靈裏麵來,成為誘惑你心靈的東西。可是無象說的是對於所有的像都不要把它當做“像”,所有的聲光化電,五光十色,你都要把它當做風過耳,影過眼,都不是一個實在的東西,這個時候你就能夠徹底的解脫束縛。

什麽是無住呢?這就是我們經常講的“吾心安處是故鄉”。“無住”不是說不去住,而是說一切“住”都不把它當做固定的住。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才能夠理解後來的禪宗為什麽要強調“平常心是道”。一個平常心很重要,所以在後來的變化裏麵,禪宗逐漸的從刻苦、艱難、修心、入定,逐漸轉向了輕鬆、自然、超越這樣一條道路。這個頓悟起了很大的作用。因為他不需要修行,不需要苦苦的遵守戒律,不需要苦苦去學習經典道理,甚至馬上就能夠悟到真理的所在。所以禪宗最早強調的是“及心及佛”,意思是你回到內心你就是佛了。但是隨著發展,禪宗在唐中期就是公元九世紀的時候,逐漸走向了“非心非佛”,心也不要了,佛也不要了,我就是我。砍柴、燒飯、喝水、困覺都是休息,都是禪,就走到了自然主義的方向去了。這種轉變的過程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是非常大的。

4、不立文字。傳說中有個維摩羯居士。他不出家,但是他很放鬆,很自然,在家裏麵坐著,也能夠達到空的境界,使得中國士大夫非常仰慕他。這個維魔羯經就影響了禪宗,也影響了很多士大夫。佛教本來是很相信文字的,所以佛教的經很多。同時佛教留下了很多經典。可是佛教有一個最根本的東西,就是他要把信仰的終極的地方回歸到自己的內心,如果你不把這些東西回歸到自己的內心,啟發自己內心的自覺,所有的道理都是白講的。佛教的這種重視內心的思想傳到中國以後,慢慢經過魏晉南北朝時期與老莊思想的結合(老莊是講究“道可道,非常道”。文字都是沒有用的。能用文字表達出來的,都不是真正的真理。),禪宗就越來越強調回到內心。正是因為過分的強調內心,他逐漸的走向了以心傳心,不利用文字的道路。他們認為,你苦苦地學習經典,有可能反而使你被那個外在的道理所束縛。所以在禪宗說來,苦讀經典那叫文字障。但是僅是靠內心的傳播,沒有文字仍然有很多道理不能傳播,可是靠了文字,道理又會被傳播走歪,念歪了經,又會被文字所束縛。怎麽辦呢?所以禪宗後來就發明出很多扭曲的、矛盾的一些方法。用一些非常奇怪的,違背邏輯和理性的話來啟發你。這種方法,就影響到後來禪宗逐漸走向士大夫化。比如說“空手打鋤頭,步行騎水牛”。空手怎麽拿著鋤頭,步行怎麽又騎著水牛呢。還有“人在橋上過,橋流水不流”。這是什麽話,這都是不通的。不通,正好,就怕你通。你一通,就順著文字語言走下去了。就像我說是紅燈,你就停車,我說是綠燈,你就開車。禪宗就是講究這樣,不讓你形成慣性思維。正是因為這是一個非理性、矛盾的語言,所以它恰恰破壞了你對語言的習慣性的執著。破壞了你對語言的習慣性的依賴,這時候你就會放棄語言。可是正是因為禪宗對於真理的表達,對於內心感悟的表達,通常不是通過經典,不是通過邏輯的語言,而是通過矛盾、詩歌、模糊,非邏輯的語言來表達,瓦解了人們對語言的信任,於是他形成了一個新的對真理認識的方法。

以上我們講的靜坐,空、頓悟,不立文字這四個方麵是禪宗思想裏麵最重要的。它涉及到禪宗曆史的幾個重點。第一個重點是它怎麽樣從實踐的方法轉化為一個龐大的理論和實踐體係,涵蓋了整個禪宗對於人生和宇宙的理解和解釋。就是說他是怎麽樣從印度的禪學,禪方法,轉到中國的禪宗、禪思想,這是一個巨大的曆史變化。這是中國的創造性的一種改造。第二個是他怎麽樣從一個佛教人人都要遵循的修行方法,變成了一個佛教的派別,使得唐以前的禪師變成了禪宗,成了一個派。第三還涉及一個問題,他怎麽樣使得這種佛教的修行方法和道理從草根階層轉向精英階層。並且使他從南方到了北方,從山林到了廟堂。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大家要知道,早在慧能以前禪宗很大的程度上是在鄉村、邊遠地區流行的。比如說五祖弘忍就是在很偏遠的湖北黃梅。黃梅現在也不是一個十分熱鬧的地方。還有,過去“南宗禪”主要是在南方,可是後來逐漸的走向了北方,進入了長安和洛陽。要知道唐代的長安和洛陽是當時中國文化輻射力和影響力的中心,也是政治的中心。禪宗必須到那個地方去,才有可能成為一個籠罩性的佛教。

(三)禪宗對中國文化和士大夫的影響

中國曆史上有一位偉大的詩人叫謝靈運。謝靈運既是一個大詩人,又是一個精通佛教的人。他寫過一篇文章,在我看來這是第一篇中外文化比較的文章。這篇文章叫做《變通論》。這篇文章裏麵講的一段話很有趣,他說印度人容易受宗教性的約束,而不太能夠理解裏麵包含的道理。請大家注意這句話,就是說印度人容易信教,被宗教的教規所約束,但是不太能夠理解道理。中國人不一樣,中國人易於建立,難於受教。也就是說中國人容易懂得道理,但是不太容易接受“教”的約束。所以中國人一定要悟。謝靈運已經講到要頓悟。謝靈運是生活在五世紀到六世紀之間的人,比中國的禪宗形成還要早。實際上他已經看到這個問題了。所以禪宗對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士大夫影響確實是很大。

1、從中國宗教信仰的角度講,禪宗的形成使佛教變得非宗教化。

世界上很多學者都指出禪宗是一個最不像宗教的宗教。它破除偶像、瓦解製度、去除修行、把宗教信仰者引向生活化。這一點不僅影響了佛教自身,而且還影響了中國的精英階層。因為一切都是虛幻,包括所有外來的約束,包括你的修行都是虛幻的,所以完全要由自我本心來頓悟。他們對修行,對戒律,對經典的閱讀,對偶像的崇拜都是非常反感的。

我給大家講一個南嶽懷讓和他的弟子馬祖道一的故事。馬祖道一是後來推動中國禪宗發展的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據說馬祖道一最早修行的時候是在南嶽衡山苦苦的坐禪。他的師傅看到他隻會打坐,就跑到他身邊拿塊磚在他身邊的石頭上磨。他給磨的心煩意亂,就問師傅你磨磚幹什麽。南嶽懷讓說我磨磚做鏡子。馬祖道一奇怪的說,磨磚怎麽能成鏡子呢,又不是銅的。馬上南嶽懷讓就反問了一句說,磨磚不能成鏡,打坐就能成佛嗎?所以你真正要成佛,是要靠你的內心自覺,不是靠你打坐的。後來禪宗對於這種苦苦的打坐,認真的學習經典,拜偶像以及期待祖師爺的啟發等等這些行為都是很蔑視的。丹霞山有一位禪師,見了佛像就把它拆了,拿來燒。別人問他,你怎麽能把佛給燒了呢?他於是反問,我怎麽不能燒,裏麵有舍利嗎?沒有舍利就不是佛。說明是木頭的,就可以燒。所以,最終禪宗就走向了“平常心是道”。就是追求,人應該處在一個放鬆、自然,沒有負擔,沒有被欲望約束住心靈的狀態。這個影響了中國的很多士大夫,就使得中國士大夫走上了尋求自然、放鬆的那樣一條道路。當然我們也要看到,如果走到極端,就會走向自大,走向放任自流。從宋代到明代就有這個趨向。

從根本上講,禪宗瓦解了佛教。因為一個宗教如果沒有戒律,沒有組織,沒有儀式,沒有崇拜對象,沒有經典理論,這個宗教就瓦解掉了。所以禪宗實際上是一個瓦解佛教的佛教。但是他同時帶來的另外一個問題就是,中國的佛教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沒有變得那麽絕對,沒有那麽唯一。他才不能夠成為一個非常強大的宗教性的力量。

2、在傳統士大夫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上,禪宗是對儒家精神世界的一種補充。禪宗成為士大夫可以在責任和放任,入世和出世之間找到自我協調和自我放鬆的一種方式。大家都知道儒家的傳統,是一個很入世的對社會負有責任的傳統。孔子為首的儒家思想是一定要恢複周禮,恢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會秩序,要克己複禮。它的貢獻以及它的成就感基本上是在社會上。因此它的社會責任很重。儒家所謂的三不朽,首先要立德,其次要立功,最不行你還得立言。所以你的成功與否都要靠社會的承認,你的價值都要在社會上麵去體現。與之相反,禪宗有一套追求自然和放鬆的道理。大家都知道佛教是要給人以解脫,但是禪宗是怎麽說的呢?禪宗說本自無縛,不用求解。本來就沒有束縛,你不要求解,你隻要放下一切就是自由的。其實沒人捆你,也沒人綁你,你要放鬆啊。所以大家看這個對士大夫的影響是很深的,士大夫在這點受到影響以後,他就會有一個自我解脫的方法,有一個在沉重的社會責任之外,能夠找到自我解脫和自我放鬆的方法。所以中國士大夫調試心理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麵,就在於他一方麵有入世儒家的精神,另一方麵他又有一個自我放鬆的禪宗和老莊的思想。

3、禪宗對中國文學和藝術的影響。中國古代的藝術其實就是講琴、棋、書、畫。琴是指音樂。古代的音樂就已經有這樣一種理論: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絲不如竹是因為,絲是經過人工製造的,竹子是直接就敲上去的。竹不如肉,肉就是人的聲音。道理就是漸進自然。可是到了禪宗,他更把這個理論發揮到極致,就是說所有的東西你都不需要刻意去追求技巧,技巧是二等的,境界是一等的,所以他要你彈“無弦琴”。人們大都認為,沒有弦的琴怎麽彈呀,但是禪宗認為最高境界就應該是這樣的。

棋就是指下棋。大家都知道下棋就是要步步爭先,可是下棋理論的最高境界就是流水不爭先。大家看日本也好,中國也好,很多棋手在扇子上寫著“流水不爭先”,或者“平常心是道”。下棋就是爭輸贏的,可是叫你不要爭,要順其自然。有沒有道理呢?下棋就是計算,計算就是爭鬥。可是中國人也好,日本人也好,下棋的人都知道最高境界是感覺,不是計算,這個是和禪宗有關係的。所以盡管有些人下棋很厲害,但是在曆史上都不如自然受到尊重,這就是受到禪宗的影響。

書法和繪畫同樣如此。如果書法上你永遠都是執著的描,總是關注間架結構如何整齊,繪畫時總是強調畫的線條如何的好,你永遠成不了大師。大師經常就是眼望手,心望眼,然後就是揮灑。已故的啟功先生寫字是非常整齊的。但是他自己說,什麽間架結構都不能太刻意,自然就好,一定要揮灑自如。所以繪畫也是要走向沒有色彩,隻是靠濃淡表現,表現一種心境。真正畫的是一個“意”,追求的是那個“韻”,也就是超出理性和文字之外的東西。大家可以看到宋代以後中國的繪畫,畫的多數是山水畫,而且基本上都是幽靜的境界。沒有煙火,沒有人跡。這些東西都是禪宗追求的一種“空”的境界。所以中國的山水畫裏麵人都是非常的小,而且不占有重要的位置。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多去讀讀古代的詩歌,尤其是唐宋以後的詩歌。錢鍾書先生當年寫過一篇有名的文章,叫《中國詩與中國畫》。他認為中國詩以杜甫為最高水平,因為詩歌承擔著社會責任,所以杜甫是儒家的代表,他是最高境界。但是中國畫它是超然的,追求一個空靈境界,所以王維是最高水平。南宗畫是中國繪畫的主流。

(四)、禪宗對世界現代文化的影響

從古代中國人的思維世界來看,千奇百怪的禪宗語錄相對於理性思維方法而言,成為非常另類的特別的思考方式。對於今天的思維世界,尤其是對西方傳過來的科學和理性的思維習慣也有特別的衝擊和啟發的意義。

西方的理性思維是以形式邏輯為基礎的,必須符合邏輯。而中國古代是按照道德理性來思考問題的,要符合道德的邏輯。可是禪宗的思維是要你回歸到內心,體驗到一個更加超越的境界。所以它不希望你被理性與人所束縛。他認為“望梅止渴”是過度的相信語言給你帶來的世界,你其實是落入了語言的圈套,落入了理性的圈套。所以禪宗那些千奇百怪、不和邏輯的東西,剛好衝擊這個東西,是以“非常”對“正常”。

但是誰又能說正常就永遠是正常呢?大家也知道西方的理性、科學有時也會出現一些問題的,所以大家希望有一種補救的方法。因此,一百多年前開始,日本學者鈴木大哲到了美國以後,用英文來描述禪宗的思想,給了西方一種另外的資源。使得西方覺得,這個是不是就是一種可以改變我們習慣的理性思維的一種資源呢?所以從鈴木開始,日本京都學派的一些學者,都在努力向西方傳播禪宗的思想。同時在西方也有一批人致力於要拯救西方思維的缺點,所以努力的引進並從他們的角度解釋禪宗。比如說法國存在主義的一個重要學者雅斯貝爾斯,就曾經研究佛教,對禪宗也是很有興趣,還專門寫過一本關於佛陀的書。心理學家佛羅姆跟鈴木合作寫過一本書叫《禪與心理分析》。另外大家都熟知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德國人海德格爾,也是對禪宗很有興趣的。

三、禪宗的現代意義

禪宗熱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社會思潮一個大趨勢下形成的,我們把它叫做文化熱。這個文化熱其實是在一個非常矛盾的心態裏麵展開的。一方麵打倒四人幫、改革開放以後,重新回到一個正確的路線上來。人們在理智上是向往現代化的,因為落後是要挨打的。大家都覺得現代化是大家追求的一個大方向。因為追求現代化,所以批判傳統,批判孔家店的那種批判傳統文化的大潮在1980年重新開始。追求民主,追求科學,追求自由,是那個時候的主旋律。當時我們很多人都在討論是什麽造成了中國人落後。所以當時對於文化心理的研究,常常是帶有批判性的。這個時候禪宗也好,道教也好,儒家也好,常常是會被當做批判的對象來做的。因此禪宗那個時候就被當做一個負麵的文化傳統發掘出來了。但是中國人又覺得自己的傳統裏麵還是有好的文化資源的,所以又想發掘一點自己的文化資源,作為解脫、超越的一個動力。而且中國人也不完全相信西方文化,覺得自己的傳統還是有好的地方的。這個時候非主流的禪宗、道教就被關注了。

經曆過八十年代的人都會記得,當時有一套書很有影響,叫做《走向未來》。其中有一本書是《卡普拉的物理學之道》。它的作者卡普拉是一個很有反叛性的人。作為一個物理學家,他卻總是覺得物理學有問題。他大概學了一點東方思想,所以他就借用東方的禪宗思想,來講西方科學的問題。這本書當時翻譯到中國來,給大家帶來了很大的刺激。覺得原來自己家裏麵還有這麽好的東西呀,連西方人都感興趣。這個時候,日本人鈴木的書也逐漸翻譯成中文。大家覺得不得了,於是就對禪宗產生了非常大的興趣。但是大家一定要明了,在這個時候對於禪宗的理解,大都是借了禪宗來說事兒。比如我,就是借禪宗思想來表達自己對社會、文化和傳統的一個看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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