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街市

(2018-01-29 08:40:25) 下一個

 

   

 

 

1.出家門,上大路,我們一直向北。父親騎車,我坐在自行車的前大梁上。我們到崗上去。到那繁華,熱鬧的所在。

那時,我們居住的地方,地勢東高西低,北高南低。崗上,高地的意思,就在我們那一帶唯一的柏油路上。

去崗上的大路旁,西麵是一大片空地,沒有人家,也不種莊稼,更不種花草,也沒有樹木。就連一個垃圾堆,一個孤墳,或一個水泡子也沒有。空曠礦,黑黢黢的,天和地在視線將不能及的地方交會,劃出一道灰黑色的線。到了冬天,大地被積雪覆蓋著,變成無邊無際白茫茫的一片,那條線遙遠了,模糊了,變成界限不明的灰白。

經過第九中學時,北風驟起,風卷著沙石吹打在我們的臉上。冷風夾著尖銳的沙粒,小刀子一樣割著我們的臉。我高聲念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那是寫在九中院牆上的標語。雖然我還混沌未開,但父親在之前已經告訴了我那是什麽。

九中的大門緊閉著,校園裏一點聲音也沒有。所有教室的窗子都關著,看不見一個人影,是星期天。父親說,等哥哥們來了,就到這來上學。我說我也和他們一起去, 父親笑,說我先要上小學才行,就在隔壁的南崗小學。

南崗小學的操場是一片沙丘,上麵有幾個孩子在玩耍。北風一陣緊似一陣,他們很快就淹沒在沙霧裏。

風像牛一樣吼著,自行車已經對父親的蹬踏不再有任何的反應。父親下車推著走,我坐到自行車後架子上了。我們不回頭,要到崗上去,風算不得什麽,沙也算不得什麽。我還一路在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堅持到底去爭取勝利!”。嘹亮的童音在空氣裏,讓北風 吹到很遠,很遠。留在家裏的母親應該可以聽得到,聽到了,她必定會放心,因為我們還高興地走在去崗上的路上。

 

2. 南浦商店,是崗上最大的商店,就在大路旁,我們叫道南商店。馬路是東西走向的,商店在路的南邊而得名。 我們總是先到那裏。

商店是一幢平房,牆壁,說不清是橘黃褪了色,還是乳白染了肮髒, 總之是白乎乎,黃兮兮的。窗戶上罩著鐵絲網,鐵絲網和蜘蛛網做伴,與那不見天日,滿是塵土和汙垢的窗子相映成趣。門的顏色雖然也褪了,但看得出曾經是絳紅色的。門把手,曾經是金黃的,如今變成了銀白。

夏天,門是大敞著的,任蒼蠅,蚊子和顧客自由地出入。冬天,就掛上油漬麻花的棉門簾,抓在手裏硬邦邦,冷冰冰的,沒有棉質的柔軟。但依然盡著它擋風的職責。這時正是秋天,門關著,還沒掛簾子。

一進門,左手邊,和門一排的方向,是賣蔬菜,水果,水產和生肉的。肉案子上大部分時間是空的,偶爾有幾條血肉模糊的東西,散發著有人覺得香,有人覺得臭的氣味。

賣肉的人,長相和他的職業極相匹配。臉像浸過油的倭瓜,閃著光芒。兩隻大而圓的眼睛,鈴鐺似的瞪著。鼻子不大,鼻孔向上翻著,鼻子頭特別多肉,也閃著光。厚嘴唇,紫紅色的,頂著一圈黑發,卻歇了頂。頭頂被陽光長年厚愛著,光亮逼人。終年穿一件灰色的白大褂,左手叉在腰裏,右手提著砍肉的長刀。他整個人是那麽光滑油膩,看一眼就有吃了肥肉的感覺。範進的丈人胡屠戶,其威風也不過如此吧。

天氣冷的時候,每次在切肉之前,他總用左手抹一下他的鼻子,然後在灰色白大褂的腰際按按。再抄起案子上那倒黴的家夥,大刀向他們的頭上砍去。他的刀法倒是很準,一斤,二斤,幾乎沒有出入。

夏天到秋天,他的左手時時刻刻輪著蒼蠅拍。左撲,右抽,毫不容情地向蒼蠅們打去。再用蒼蠅拍將那體無完膚的蒼蠅從肉上, 或案子上麵彈出去。此時,他正忙著抽打。

顧客來了:“你勞駕多給點瘦的,俺家老人病了。”

“都要瘦的,肥的你讓我賣給誰?”質問,鄙夷,像爺爺在喝斥孫兒。這樣,說時遲那時快,一塊切好的肉已經從案子的那邊摔倒了這邊,就差甩在那人的臉上。

每月一次我和父親去買每戶的定量肉,都是被這樣摔的。父親還說“謝謝”。謝什麽呢?我不明白。賣肉的人也不明白,因為他對這“謝謝”從不給予回答。

今天我們不買肉,這個月的肉票已經用完了。

水產櫃台也歸他管,但基本上沒有太多作為。偶爾,有一堆小蝦米皮,腥臭襲人無論如何不能算作香。冬天, 快過年的時候,會有冰凍的帶魚,因為凍著,沒有任何氣味,看上去也還不算討厭。今天,什麽都沒有,我們本來是要買海帶的。

蔬菜是堆在地上賣的。夏天的時候,茄子,黃瓜,豆角和西紅柿都堆成了小山,最便宜的時候,黃瓜二分錢一斤。我們會在茄子最便宜的時候買很多回家去,像削蘋果一樣把茄子削成一條一條的,曬幹了,在冬天用來燉土豆。可茄子幹兒不好曬,如果趕上陰天下雨,還沒幹,先長毛了,隻好都扔了。

冬天,就沒有什麽蔬菜可賣了,如果有,也是長了芽的土豆和生了蛆的蘿卜。他們都滿身,滿臉的泥土,像有後媽的孩子,不招人喜歡。

水果櫃台應該是最豐富的。我們那裏春天的青杏和李子;初夏有黑棗和沙果,盛夏有西瓜,香瓜和菇娘;秋天的大柿子,香水梨;冬天還有國光蘋果,凍柿子,凍梨。

菇娘是女孩子們的最愛,在結蒂處紮個洞,把裏麵的籽擠出來,放在嘴裏吹出青蛙般的叫聲,咕,咕,咕。最多的是凍梨。凍梨也有不同,黑鐵蛋兒一般的花蓋兒梨最好吃,多汁,酸甜可口。

但這些東西並不容易買得到,他們的出現定會引起小小的騷動。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奔走相告。“道南來國光蘋果了”,這消息驚動了所有的人。會騎車的踏上自行車飛馳而去,自家沒有自行車的跑到鄰家去借,可是已經被鄰居騎走了。不會騎車的,就匆匆忙忙連跑帶巔兒地趕。小腳的奶奶們喊小孫子,“快跑,占上二斤,說你奶奶馬上就來給錢”。

令人不悅的是,當你匆匆趕去時,或者已經賣完了,或者正在人山人海地狂擠。有一次這裏來了洋桃,有人擠得站到了別人的肩上。物質帶來文明,也讓人墮落為蠻夷。

賣蔬菜和水果的是幾個中年婦女,相貌太平凡而被我忘記了。隻記得她們永遠坐在菜堆上閑談,你要召喚她們數次,才會得到橫眉冷目的對待。這並不影響我們到崗上來的樂趣,要是正趕上賣什麽久違的貨色,我們的歡喜就更加重了許多倍。

我們也不買蔬菜,家裏已經有了過冬的土豆、白菜、蘿卜和酸菜。水果要是有倒很想買,但隻有爛蘋果。

門的右手邊是賣醬油醋的,醋九分錢一斤,醬油一毛二分和一毛六分一斤兩種。據說一毛二分的兌了鹽水。賣醬油醋的是個美女。

我和父親來還沒走近她的櫃台,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招呼:“丫蛋兒,買啥來了?”

雖然問我,眼睛卻一刻也不離開父親。父親把裝醬油,腐乳和芝麻醬的空瓶子遞給她。就要過中秋節了,每年兩度我們可以買芝麻醬,中秋一次,春節一次。

她裝好我們要的數量,還主動地給腐乳再澆上兩勺湯汁,並把裝麻醬的瓶子用麻醬油灌滿。一邊找錢,一邊用眼角瞄著父親。偶爾,我和母親來買腐乳,求她多給一點腐乳汁,她可是連眼皮也不撩的。

父親等著她找錢,她慢吞吞地,探著身子看父親,嫵媚地笑,露出一口白牙。父親有點慌張,拿了找回的零錢,拉著我匆匆忙忙就走。她追出櫃台外麵,攔住我和父親。原來父親忘了我們買的東西,父親笑著說謝謝。她回轉身時,用辮梢掃了一下的父親的手,我看見父親的臉一直紅到脖頸,額角還有汗。

我笑父親傻,父親笑我見利忘義。

門對麵的櫃台,是我最多留連的地方,糕點糖果櫃台。

糕點有四種,槽子糕,長白糕,爐果和桃酥,我最愛長白糕。但所有的糕點都要細糧糧票,每人每月是有限的,所以買糕點的機會不多,即便買了,可能是比石頭還硬的槽子糕或長白糕,而爐果和桃酥倒是綿軟的。

糖果三種,牛奶糖,水果糖和高粱飴。牛奶糖和水果糖要糖票,所以我吃的最多的是高粱飴,一毛錢五塊。我又買了一毛錢的。

從這往裏,是賣布和文具的。布是永遠的藍,灰和黑,文具也不過大,小方格,鉛筆,鋼筆,點算草和鋼筆水,不提也罷。

非提不可的,是角落處賣雞蛋,每月每戶憑票一斤。我和父親拿著大飯盒,待會兒會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去。從此我又開始期待快一點生病,發燒,牙痛,拉肚子都好。

 

3. 從道南商店出來,我們穿柏油路進道北商店。道北和道南比簡直是小醜和仙女,它簡陋得根本沒有窗戶,門也沒有上過油漆,裏麵更沒有任何體麵的東西。掃地的笤帚,刷鍋的炊帚,冬天用的爐筒子,痰桶,尿盆亂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就在這一堆混亂前麵,有時候賣豆腐,這大膽的結合,讓人佩服做此安排者的勇敢。

這時候,豆腐剛剛賣完了,蓋豆腐的屜布還濕著。幹豆腐也沒有,恐怕這個月的豆腐票要作費了。

 

4. 挨著道北商店,是釘馬掌的。那鋪子的門臉不知為什麽特別低矮,窗戶隻在離地麵不到半米的距離。推開門,裏麵漆黑一片,有台階引導你到更深、更矮的所在。釘馬掌的人矮小,渾圓,似乎是為這所房子才生的。

有人牽著一匹棗紅馬來了。馬兒高大俊美,威武的樣子應該隻有將軍才配駕馭。可是它被那雙永遠看不出顏色的手拴在釘馬掌鋪子門前的架子上了,他的後腿又被那

人吊起來了。肮髒的手操著刀,一下一下削著馬兒的蹄子。那馬,它呼呼地打著響鼻,嘴裏嚼著幹草,若無其事,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長大的釘子將一個馬掌釘進它的腳裏去了,它還是那麽沒有骨氣地東張西望。一會兒,馬的四蹄都被這人如此炮製過,馬兒又驕傲地像個英雄了,可我對它已經沒有剛才那麽佩服了。

 

5. 釘馬掌的對麵是大眾飯館,飯館旁邊是理發店。父親到理發店去理發,讓我到隔壁去買燒餅。

我一雙手緊緊攥著一斤細糧糧票和六角錢,跑到飯館的門前。不馬上進取,先深深地息氣,我知道燒餅已經出爐了,我看打馬掌的時候,就已經聞到了。

深呼吸,再呼吸,我推開飯館的門。飯館裏有幾個吃飯的人,他們的桌上擺著溜肉段兒,炒肝尖兒,澆汁兒丸子,炸白票子魚, 還有一大碗胡辣湯和北大倉酒。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單位裏的幹部,隻有幹部才能到飯館享受四菜一湯的待遇。父親帶我在這裏吃過飯,是我吃,父親看著,我吃的是豆腐腦和燒餅。

我不敢使勁看他們桌子上的菜,我怕看久了我會腳不由己地走過去。我忍著口水,買五個燒餅,請收錢的胖師傅多給我一些烤燒餅時掉下來的酥皮,他笑著答應了。

 

6. 從飯館出來,我坐在理發館門前的磚頭上等父親。理發館的紅,藍,白三色霓虹招牌,模模糊糊在我記憶裏曾經轉過。它轉的時候,你盯著看,會感到頭暈。現在不轉了,玻璃罩子還破了個大口子。

燒餅的香味讓我坐立不安,我伸手到書包裏,捏出散碎的酥皮來吃。燒餅我忍著不吃,吃了就不夠了, 要等回家和母親一起吃。父親兩個,我兩個,母親一個。母親說她的飯量小,吃不了兩個。但最後,父親也隻吃一個,留下一個給我晚上吃。

父親很快就出來了。應母親的囑咐,我為他用一塊母親事先備好的粉撲撣去滿臉,滿脖子的頭發叉子。父親看上去很可笑,本來的學者風度的背頭,變成殺氣騰騰的板寸,為了半年以後才再剪一次。後來母親學會了剪發,就連這半年一次也省去了。

現在父親可以騎車帶著我飛奔了,風在我們的背後,我們快的如同駕了雲。書包裏的熱燒餅,端在手裏的雞蛋,都一定給我們施了魔法。熱燒餅抹麻醬,夾腐乳,說不定還有點了香油的蛋花湯。。。。。。 我的口腔開始分泌,忽然感到饑腸轆轆。催促著父親:“駕,駕!”,父親是我的馬兒。

轉過街角上的南浦醫院,看見門口掛著大紅的十字,這一帶的繁華就在那裏嘎然而

止了。即便再有更多繁華,誰還有心觀看呢,我的心早就回了家,坐在飯桌前了。

 

7.心緒,有時候像春蠶吐絲,一縷縷清晰可見;有時候又像一團亂麻,沒有頭緒。更多的時候,像雨水落在湖麵上。開始的時候,一個個水渦在水麵上擴散,輪廓清晰分明。漸漸的水渦與水渦重疊在一起,眼前一片繚亂,辨不清哪個是哪個的邊界。最後,所有的水渦都消失了,隻看到湖麵上白色的煙霧。

我在陽台上,看熱帶雨林的雨,往事便隨著雨氣升騰上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7)
評論
董蘭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qiaozi' 的評論 :

對不起,剛剛看見你的評論。謝謝來訪,有空常來哈!
qiaozi 回複 悄悄話 細膩!無與倫比的細膩!!已經模糊的記憶,經過你的描述,全清晰起來了。。。肉票,凍柿子,凍梨,菇娘,凍帶魚。。。天那,我家馬路對麵就有個訂馬掌的,無聊時,就默默地站旁邊看。。。小時候的記憶像潮水般湧來。。。媽呀!還有3分冰棍,5分的冰棍。。。爐果,高梁怡糖,哈哈。。。我總是偷吃糖,每次,爸媽給孩子們分糖吃的時候,都發現糖少了不少。。。
qiaozi 回複 悄悄話 細膩!無與倫比的細膩!!已經模糊的記憶,經過你的描述,全清晰起來了。。。肉票,凍柿子,凍梨,菇娘,凍帶魚。。。天那,我家馬路對麵就有個訂馬掌的,無聊時,就默默地站旁邊看。。。小時候的記憶像潮水般湧來。。。媽呀!還有3分冰棍,5分的冰棍。。。爐果,高梁怡糖,哈哈。。。我總是偷吃糖,每次,爸媽給孩子們分糖吃的時候,都發現糖少了不少。。。
董蘭丫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們的讚揚,那個時候年紀小,發生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風清fq 回複 悄悄話 “她裝好我們要的數量,還主動地給腐乳再澆上兩勺湯汁,並把裝麻醬的瓶子用麻醬油灌滿。一邊找錢,一邊用眼角瞄著父親。偶爾,我和母親來買腐乳,求她多給一點腐乳汁,她可是連眼皮也不撩的。”
描述得惟妙惟肖,真是好文筆。
小溪姐姐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筆,好像又回到那個肚子總是餓得咕咕叫,物質匱乏的票證時代。
穿高跟鞋的貓 回複 悄悄話 很喜歡這種故事,描述得很細膩,讚!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