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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地瓜

(2017-05-21 10:33:12) 下一個

烤地瓜

 

                                                                一.

            地瓜,又叫紅薯,白薯,山芋, 但不管叫什麽,它都是那麽一塊長不長,圓不圓,淺紫色埋在土裏生長的小東西,植物學上稱之為塊莖。地瓜的外表稱不上體麵,但由於最近專家們說,地瓜可以防癌,可以美容,可以。。。。。。 小小地瓜的身價也大非從前了。可要聽專家的,我們要麽讓自己的肚子成為雜貨鋪,每天得吃幾十,甚至上百種不同的亂七八糟,做名副其實的雜食動物;要麽,就得當咂嘴葫蘆,什麽也別吃。然而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誰管得了那麽許多呢!

             地瓜的吃法很多,煮粥,蒸食,或先炸了,然後裹上熱糖拔絲等等。而最受歡迎,也最多見的是烤地瓜。

             第一次吃烤地瓜是成年以後,到了北京,在冬天。在大街,小巷有壯漢用三輪車載著一個外麵是鐵桶,鐵桶內壁糊了泥, 上麵開著一個小口的碩大的爐子,爐子裏是塊煤或煤球,燒成炭火。炭火在爐子的中央,延爐壁擺著烤得癱軟的地瓜。賣烤地瓜的人不用吆喝,因為那香氣已經將買客遠遠地就牽著鼻子招來了。

         烤地瓜的味道,以錢鍾書先生在《維城》中的描述最為精辟,雖然稍嫌粗俗,但其貼切卻無以倫比。

         大凡喜歡烤地瓜的以婦女和小孩為多,無論靚麗入時的少女,還是垂垂的老嫗,乖巧可愛的女孩兒,還是頑皮淘氣的男孩兒,在嚴冬看見他們捧著一塊烤得癱軟,冒著熱氣的地瓜,都不會引起身邊人的注意。但很少看到衣冠楚楚的紳士,或是體魄健壯的小夥子抱著烤地瓜滿街跑的。如果有,那樣子也一定非常的滑稽。這大概算是男女不平等吧。

           我喜歡烤地瓜, 是因為它熱而軟,握在手裏,像個小暖爐,在嚴冬裏特別溫暖。至於地瓜的味道,我並不十分鍾愛。烤地瓜以黃瓤的身價最高,但我個人偏愛白瓤的。因為白瓤的不特別的甜,也不像黃瓤的那麽軟啪啪,水濟濟的。烤地瓜以靠近皮的一薄層味道最好,甘爽,軟而有韌勁兒,放在嘴裏有嚼頭,是一塊烤地瓜中的精華。

             我在北京吃烤地瓜的時候,烤地瓜的價格是白瓤的每塊五毛, 個兒小;黃瓤的每塊八毛, 個兒大。大學畢業後的工資是每月五十二元,因為我被分配的單位是大集體,所以比國營單位的少四塊錢,可以買一百零四塊白瓤的烤地瓜。以每頓飯一塊烤地瓜計,應該有餘,但從未敢將這個想法付諸於豪舉。

              後來北京發達了,我又與它遠離了, 烤地瓜與我的生活疏遠了,隔膜了。而在幾年前旅居日本的時候,又有一段經曆,為我對烤地瓜的記憶添寫了截然不同的續筆。

 

二.

             日本,我們 又稱之為東瀛,那東方煙波浩淼處的所在。整個日本,無論你在何處,都是背山麵海。放眼望去,不是茫茫然不可知的浩海,就是遮斷天日的山巒。無論海怎樣遼闊,壯觀,越看就越覺得茫然, 便生出許多遐想。這思緒,永遠沒有著落,因為海的那一邊,還是海; 天的那一邊,還是天。無論山怎樣巍峨,蒼翠,越看就越覺得苦悶,會生出些許怨尤,這憂傷也沒有著落,因為登上山峰,極目遠望,仍然是天連著海,海連著天。

             小的時候看日本山水畫,總覺得奇怪,為什麽那畫麵總是灰暗的,清秀間總帶有一種哀愁。在日本的秋雨中,我一下子完全了解了這種情懷。蒙蒙陰雨,最添秋的蕭瑟。我們的山水畫用高低錯落來表現立體感,而日本人,就整天生活在這樣的高低錯落中,美,但美得憂傷,無奈,茫然。

 

三.

         深秋的下午,隨著瀟瀟雨聲,忽然傳來咿咿嗚嗚的風笛,還夾雜著一個蒼老,衰弱的叫賣聲。開始,聲音被風雨撕扯著,時遠時近,忽強忽弱, 聽不清楚,那每一聲都像有人握著拳頭攥住了你的心,讓你鬱悶,讓你窒息。這聲音又像有非凡的磁力,牽引著你,讓你豎起耳朵,甚至循聲暗問唱者誰。後來,這聲音漸漸真切了,“地瓜,好吃的烤地瓜!”,你的一顆心才找到了定位。

             一位老者,穿著很薄的透明雨衣,在小街的轉角處,在風雨裏瑟縮地 爬出他的小型客貨車,打開後箱門,將車頂拉伸,支起一個雨棚。車頂的一個小煙筒冒著青灰色的薄煙,發著咿咿嗚嗚的響聲。他又從前麵司機座位的旁邊,抬出一個藍色塑料箱, 放進後箱裏,這裏麵是各式包裝紙,花花綠綠非常好看。

             客貨車的後箱裏,有兩隻烤爐,四四方方好像鐵箱子,鐵箱子三麵維著鐵板。一隻烤爐是溫火,上麵溫著已經烤好的地瓜,另一隻烤爐的火稍旺些,正在烤著地瓜,每隻地瓜都豎切成兩塊, 洗得幹幹淨淨,全是白瓤的。日本人對白色有特別的偏愛,街上的車輛,婦女的皮膚,超市裏的雞蛋,白色的總比同類的其它顏色身價更高。如今這老人的地瓜,也是白的。

             這烤地瓜沒有什麽香味兒,難道被雨氣壓住了?

             老人的全身都裹在雨衣裏,隻有頭和手露在外麵。頭發梳理得很整齊,還擦了發油,灰白相間,閃著光。臉色蒼白,眼睛小的幾乎隻看見眼皮,鼻子高聳著,嘴唇很薄, 向下抿著。 一雙手也是蒼白的,蒼白得好像透明,而且特別的長而幹淨,指甲裏一顆黑沙粒也沒有,看上去和他做的工作極不相稱。在沒看見他的時候,我想象他的手是“兩鬢蒼蒼十指黑”,像小學課文裏《賣炭翁》的手才對,盡管他不需要“伐薪燒炭南山中”。他一邊翻動著烤爐上的地瓜,一邊輕聲地吆喝著。

         “烤地瓜,好吃的烤地瓜”,老人的衣領處別著一個小型的麥克風,聲音在風雨中搖曳著,搖曳著,漸漸和雨水一起跌落。偶爾,老人也會轉身,向遠處張望,像是期待,又像是無意。他的眼皮太厚重,透射不出眼睛裏的光芒,但也看不到一絲憂傷,他就那樣及自然地,又極茫然無所知似的忙碌著。

             小學校放學了,風雨也小了,孩子們湧到小巷上。在關西地區,一進十月,下過幾場連綿的雨,天氣就轉涼了。但當地人還是光胳膊露腿地在火車站,地鐵站和大街上亂跑。特別是這些學校裏的孩子們,男孩子還穿著短褲,女孩子都穿著不及膝蓋的百褶裙,兩條小腿有的凍得通紅,有的發青,有的甚至成為斑駁的紫色。

             他們圍住老人的車子,歡笑聲壓蓋了風笛的嗚咽,老人也不再叫賣,而是忙著收錢,給孩子們包地瓜。他蒼白的手,像兩隻翻飛的白蝴蝶,靈巧的讓人欣喜。孩子們越聚越多,似乎老人的眼皮透著一絲笑意。

             忽然一道閃電,又接著一道閃電,孩子們箭一般四下逃散,風雨又劈頭蓋臉地來了。老人仍然在用一塊粉紅色的花紙包著一塊烤好的地瓜,回轉身時才發現,孩子們早已不見了。他把這一塊包好的地瓜放在一邊,好像是怕那個孩子一會兒會回來取。

             他站在雨棚下麵,雨水打濕了他的布鞋和褲腳,他還是全然不知似的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咿咿嗚嗚的風笛又響起來了,叫賣聲又在雨中由近而遠。。。。。。

             離開日本已經一年多了,但每逢陰雨淒迷,總想起那個賣烤地瓜的老人。願所有自食其力的人都能平安!

            

              2004年09月30日                                           

              吉隆坡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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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董蘭丫 回複 悄悄話 謝謝鼓勵!
閑閑客 回複 悄悄話 賣烤地瓜的老人令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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