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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喪(三)

(2022-09-13 08:20:23) 下一個

上回寫到: 單大偉看見同院子的四個人朝單瞎子的方向走來,有弟和弟媳,各自背著一個孫子和孫女,孟瞎子的哥哥和嫂子,每人也都挑著一擔祭奠用的東西。單大偉突然間非常擔心扶單瞎子的事讓人搶走,便真的焦急還帶著幾分憤怒的聲音催促道,“快點呀!幺毛!你媽勒個逼的!”,右手龍頭裏的那一圈弧形的霧在瞬間突然變小,成了幾個水滴。跑著的幺毛似乎也意識到了些什麽或許已經看見那幾個行走著的人,總算在那些人趕到以前,已搶過單瞎子背上的包,並拉上他的手。但很快,他們六人便走在一處。

多人間的閑談,顯然比倆人的閑談要輕鬆且暢快得多,談著,談著,站在旁觀者的視角,這兩個瞎子的人生經曆便有了一個大概。

三 瞎子們的成長

一個歡聲背後的輕輕的沉沉的歎息,便是單瞎子人間的開始。 “兒子!” 接生婆將兩腿間的那個小小的壺嘴朝他的母親晃一眼,又迅速將那團小小的白肉下那小小的壺嘴挪到已探進頭來的父親前,他的表情是欣喜的,如釋重負的。但當他看到眼睛處那小小的縫隙及微微後凹的眼眶時,他那由紅轉白的臉上已抹上一層細細的汗粒於額頭,一聲輕輕歎息也從微微抖動著的牙齒中沉沉地吹出,先前歡快的氣氛隨之變成讓人壓抑的沉默。

“弄死吧!”父親低低地說。

“他的兩個姐姐不都沒事嗎?怎麽他就…”眼淚緩緩流在單瞎子那半瞎著的母親的臉頰上…

父親拿來一把鋤頭,眼淚再次緩緩地流在單瞎子那半瞎著的母親的臉頰上…

”也許...長大就...好了。“母親說著,眼淚滴灑在單瞎子的小衣上,她的雙手死死地抱著他,低著頭,不敢看單瞎子的父親。

縣裏醫生說這是遺傳,沒得治。

“長大也是個禍害。”父親流著淚說著,流著淚將他扔進河裏,想當即將他淹死,但在最後一刻,還是決定讓他自生自滅。

當地的人們並不認為這是犯罪,大家雖然知道這會要命,但沒有任何人會去管這等閑事。可單瞎子的命大,竟然飄到他舅舅的生產隊,卻沒有死,被人撿起,又被他半瞎的舅舅送了回來。

“這孩子命不該死!你們將來還得靠他送終!”單瞎子的舅舅如是說,並表示可以教他拉二胡。

終於,單瞎子總算被他的家庭接受。

就這樣,單瞎子才成了維正村裏,他那一代人中唯一的一個瞎子,後來因為孟瞎子的眼瞎,他才變成唯二的一個或者說是第一個瞎子。

孟瞎子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跟村主任的倆外甥打架,結果讓他們用鉛筆戳壞了眼睛。醫師說可以手術,但得先交兩萬押金。孟瞎子家裏沒錢,村主任那一脈又不肯出,眼睛上的傷就這麽拖著,最後也就失去手術的時機。出院的時候,醫師說,有一隻眼睛還有一丁點視力,但不能看書,要是再上學的話肯定得全瞎。但孟瞎子想上學,卻又特別忌諱別人叫他瞎子。中老年人還行, 但小孩和小年青卻管不了那麽多。特別是他同校的校友們,他越忌諱,別人就越叫,甚至一群一群地叫。

孟瞎子開始猶豫該不該繼續上學,就去找單瞎子談心。

單瞎子安慰道:“也好,不上學也好。我舅說,眼瞎心不瞎。瞎眼怕什麽,瞎心才可怕呢?他們,以為自己看得見,什麽時候用心去看過這個世界?這跟,睜眼瞎有區別嗎?他們,以為認識了幾個字,就算有了文化。告訴你,考不上大學,屁都不是。要是再沒有一門手藝,恐怕將來,還不如咱們呢。” 此時,單瞎子正跟他舅舅學二胡,還憑著常人沒有的毅力,還跟他舅舅及舅舅的朋友們學了不少“文化”。孟瞎子也許覺得他的話有些刺耳,就不停地罵他瞎扯淡,瞎開心,瞎吹牛逼,瞎想天開。

但孟瞎子罵歸罵,當別人再喊他瞎子時,他卻用單瞎子的話反懟他們。這下,戳到了他們的痛處,反倒讓喊他瞎子的那群人受不了了。他們先是對他一頓罵爹罵娘嘲弄,又圍毆著逼著他承認他才是瞎心的人,瞎心又瞎眼的瞎子。孟瞎子不得已承認,但最後還是被推到水裏淹個半死。孟瞎子哭著罵著回家,他母親先對他一陣埋怨,罵了一陣街,回家後又對著孟瞎子一陣埋怨。跟上次眼睛被人戳壞後的表現幾乎一模一樣。

孟瞎子揉著自己的眼睛對著月亮哭了許久,氣還是沒出夠,便對著來找他的單瞎子“瞎奸,瞎奸!” 一頓劈頭蓋臉地罵,似乎一切災難的源頭都是單瞎子那些荒謬透頂的話。單瞎子自然是不敢回嘴,回家後卻對他的母親一陣嚷嚷,過後又把門砰的一關,躲在房間裏哭著拉《二泉映月》。單瞎子家的吵嚷聲和悲涼的二胡聲,好像成了治愈孟瞎子悲憤心情的良藥。於是,孟瞎子便唱起《風波亭》,把欺負他的那些人想象成秦檜,化作一個個跪著的石像倒在他的麵前,這樣想著,那悲愴的聲音最終都化成了激昂。激昂過後,便決定退學。

次年,孟瞎子的手裏便多了一把三弦;六年後,兩個瞎子又成了地區辦的藝術學校的同學,據說那裏的老師很厲害,學費自然也就不便宜。孟瞎子一家人那幾年幾乎沒吃過肉,而單瞎子那幾年自己家的地一塊又一塊地少,而租人家的地種的數目卻一塊又一塊地多。上學途中,這兩個瞎子說的最多的就是,要孝敬父母,要出人頭地。

孟瞎子把單瞎子成了同學,不意外,但孟瞎子後來把單瞎子當成朋友,卻大出單瞎子的意料,還有些受寵若驚,因為以前孟瞎子可從沒把單瞎子當過朋友。當然,就孟瞎子而言,單瞎子還不過是他沒有選擇的選擇,主要是眼睛沒毛病的人不再拿他當朋友了。好在有了單瞎子這個參照物,學樂器的孟瞎子不僅有了一個伴,更重要的,加在自己身上的各種嘲笑、排擠和不公還能從他那裏得以釋放。雖然孟瞎子對外宣稱兩人是朋友,但對內他卻一直提醒著單瞎子他倆是不一樣的,自己起碼高他十等。為什麽呢?這道理倆人都很懂。一是他有一隻眼睛還有那麽一丁點視力,就不能叫瞎,就算瞎的那隻也是讓人弄瞎的,這不是基因的毛病,不是遺傳,說明自己的出生就比他強。這年月,出生可是比什麽都重要。更何況,自己學的三弦還比他的二胡多一弦呢。

既然孟瞎子能放棄他那至尊的無敵的地位和自己交朋友,單瞎子自然很能擺正自己位置,處處低眉順眼著。孟瞎子雖然很受用, 但還是控製不住隔三岔五地用以上的三點敲打著單瞎子。有一次單瞎子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機會,偷偷告訴他不用眼睛也能“看”到。孟瞎子便教訓道:“我還看得見呢!你,憑你!瞎子看到的東西也能叫東西?” 單瞎子便閉了嘴,低著頭拉起自己的二胡。孟瞎子跟著也彈起自己的三弦。

但外麵的人,對他們似乎也隻有單瞎子或孟瞎子的稱呼,偶爾也叫大瞎子或小瞎子,隻是在學校點名時,才會用到他們的名字。時間長了以後,對“瞎子,瞎子”的話,孟瞎子已懶得再分辨,甚至別人誇他看得見的時候,他反倒懷疑別人在譏笑他。

但不管怎麽說,這兩個瞎子都畢業了,嚴格地說,應該算結業了,並且還得了一個藝校大專文憑,那個時候,雖然文憑已不等於工作,但在當地,還算是比較稀缺的。畢業典禮時,他們的校長說,雖然國家暫時還沒有承認你們的這個大專文憑,但在本地區範圍內,還是很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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