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幹年前，我對清末地方史發生過興趣。剛開始時，中英文文獻對同一地方的不同叫法曾令我困惑。如，沈陽叫Mukden，營口叫Niuchang，煙台叫Chefoo。經查，以上叫法情有可緣。
沈陽叫Mukden是因為曆史上它曾有此叫法，其源頭的滿文象一串糖葫蘆，英語裏拚為mukdembi，據說其原意是上升，興盛的意思。營口叫Niuchang是因為在《中英天津條約》裏，遼寧省營口北邊的牛莊被列入通商口岸的五口之一①。英國海軍實地考察時發現，牛莊河道淤淺，大船無法進入，相反，遼河入海口的營口水深港闊，適合大船進入，於是把牛莊換為營口，1861年4月營口正式代替牛莊開埠。
煙台叫Chefoo的原因與營口部分地相似，《中英天津條約》裏原増的五個通商口岸裏沒有煙台，山東沿海原定的口岸是登州，如今叫蓬萊。因登州港口水深不適合大船進入，於是改為煙台，1861年8月煙台正式代替登州開埠。因煙台舊稱芝罘，英方稱之為Chefoo，盡管當時正式地名叫煙台。不過，這亊也不能全怪列強，當時官府公文裏寫作煙台，當地商人文人卻寫作燕台。可資佐證的有庚子亊變後燕台商業公會致東海關稅務司的感謝信及如今仍然屹立在煙台山上的那塊巨大的燕台石。官民相左，說明內稱還不夠嚴肅。
然而，以下叫法卻情無可緣。旅順口叫Port Arthur(亞瑟港)，日俄戰爭期間，大量西方觀察團成員都如是稱之。旅順幹Arthur底亊? 煙台近海的崆峒島叫Kentucky Island(肯塔基島)，英美兩國海軍的海圖上都如是標注。崆峒島距Kentucky何止八杆子? 北京的盧溝橋叫Marco Polo Bridge(馬可波羅橋)，有點影子，因為馬可波羅遊記裏提及此橋。不過，若按此理，永定河該叫Pulisangan(普裏桑幹)河才是，因為馬可波羅明確地說那座橋在普裏桑幹河上。
一般認為，普裏桑幹是桑幹河的對音。桑幹河是永定河上遊的一條支流，其末端在河北省懷來縣境內，距宛平一百多公裏。顯然，馬可波羅所見的橋不是今日之盧溝橋，葡萄牙史學家Artur de Magalhães Basto (1894-1960)甚至考證出，馬可波羅所見的橋是拒馬河上的一座石橋。盡管如此，西方人認定，馬可波羅所說的橋就是盧溝橋。於是，Marco Polo Bridge被約定俗成為盧溝橋的外稱。關於盧溝橋亊變，以Lugou Bridge Incident為關鍵詞，查英文文獻，你查不到多少東西，而以Marco Polo Bridge Incident為關鍵詞，能查到更多有價值的資料。
於是，我看到部分極端民族主義者噴出大量唾沫，如帝國主義話語權，強權的蠻橫，等等。總之，大意是，祖上被人欺負了，我跟他們的子孫沒完。在愛國狂潮的裹攜之下，我差點腳下失衡。靜下心來細想，這不過是一種司空見慣的語言文化現象而已。當然，弱國無外交，自然也就沒有話語權。如果我們對稱中國為China沒有異議，對以上叫法也該一笑置之。不過，若有人當著我們的麵稱“支那”，我們就不高興了，反之，我們若當著人家的麵稱“倭國”，人家也不高興。
在西方世界語言，尤其是英語，裏，這一現象不僅是針對中國的，可謂放之四海。這是所謂的內稱與外稱現象。所謂內稱(endonym)即一個地區，一群人或一種語言內部自我指稱時所用的名字。所謂外稱(exonym)即一個地區，一群人或一種語言被外部指稱時所用的名字。在多數情況下，內稱與外稱是一致的，但不一致的情況也不少見。
例如，英語裏有這樣一些國家名稱，Armenia(亞美尼亞)，Egypt(埃及)，Germany(德國)，India(印度)，而在當地，人們分別稱自己的國家為Hayastan，Masr，Deutschland，Bhārat。在這種情況下，內稱與外稱相去較遠，基本上是各說各話。Egypt和India 可以勉強說是英國殖民主義強加給殖民地的，Armenia和Germany卻與殖民主義無關。然而，這四個外稱都被當地人接受，作為國際認可的正式國名，如同我們接受China一樣，成為一種約定俗成。
再如，蒙古人內稱Mongol，而整個歐洲外加中亞西亞都管他們叫Tatar(韃靼人)。羅姆人內稱Romani或Roma，幾乎全世界的人都管他們叫Gypsy(吉普賽人)。雖然不同語言裏的語詞形式不盡相同，但其辭源都是古希臘語裏的Α?γ?πτιος，意為埃及的，或來自埃及的。盡管如今文明世界的共識是，羅姆人源自印度北部，但基督教傳統頑強地認為，羅姆人因庇護嬰兒耶穌受到懲罰，被從埃及流放出來。在這種情況下，內稱為中性，外稱則帶有輕侮之意。
當今世界上，照顧內稱已逐漸成為主流的命名原則。如今，牛莊依然在，隻是此牛莊已非彼牛莊。若不接觸近代史，很少有人知道Mukden，Port Athur，Kentucky Island和Marco Polo Bridge為何地。令人氣餒的是，煙台居然改回芝罘，很難說這次複古複得有多遠，那顯然是改革開放的產物。
放眼世界，內稱取代外稱的地名不在少數，如，Belarussia改為Belarus(白俄羅斯)，Burma改為Myanmar(緬甸)，Ceylon(錫蘭)改為Sri Lanka(斯裏蘭卡)，Ivory Coast改為Côte d'Ivoire(象牙海岸)，Formosa(福爾摩沙)改為Taiwan(台灣)，漢城改為首爾，Peking改為Beijing，Canton改為Guangdong，Bombay改為Mumbai(孟買)。
自從Google Earth(GE)興起以來，地域的稱呼越來越成問題。不少地名存在爭議，各叫各名，照顧內稱的原則輕則招徠投訴，重則引起國際糾紛。如，中印爭議的阿克賽欽地區，GE幹脆不標注地名，隻標注其中顯著的地貌阿克賽欽湖，兩邊都不得罪。南大西洋的一個大島，英國內稱Falkland Islands(福克蘭群島)，阿根廷內稱Islas Malvinas(馬爾維納斯群島)，GE並列兩個內稱，但有主次，Falkland Islands(Islas Malvinas)，顯然，福克蘭群島為主，馬爾維納斯群島為次。台灣東北方的那個小島，日本內稱尖閣諸島，中國內稱釣魚島，台灣內稱釣魚台，GE索性並列三個內稱，Senkaku Islands/Diaoyudao Islands/Diaoyutai Islands，三方都不得罪。日本海南部一個小島，韓國內稱獨島，日本內稱竹島，GE幹脆使用外稱The Liancourt Rocks。
前不久，因海洋權益爭議，菲律賓開始內稱南中國海為西菲律賓海。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得到什麽呼應，GE上仍標注為South China Sea。不過，作為被國際社會接受的外稱，南中國海並不意味那片海域屬於中國，正如印度洋不屬於印度，日本海不屬於日本一樣。把南中國海當成自家後院經營屬於搞亊情。想鎮南關，是需要本錢的。若幹年前，台灣一個叫YST的軍迷出了一個填海造島的主意，當時大家都當笑談來聽，沒想到竟被第18屆政府照單全收。不禁令人感歎，拿大章程的不過是台灣軍迷的水平，朝中無人矣。叫人欲吟無詩，隻得幾句數來寶。羽未豐，急爭風，駱駝雖瘦大過馬。強出頭，必找揍。可憐鄉黨汗徒灑。②
在稱呼問題上，政治對抗色彩最濃的當數最近的台灣航空對中國台灣航空。照理說，如果台海兩岸都同意使用中國台灣航空，國際上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但問題是台灣方麵不願意。台灣不願意，中國台灣航空就成不了內稱。畢竟，願望和事實之間是有差距的。大陸的作法是牛不喝水強按頭，以外人的身份強迫其他外人稱中國台灣航空。沒有約定俗成的過程，強稱如強奸，那就怪不得國際上有強硬反應了。路見不平一聲吼，美國出了手。是山高? 還是水長? 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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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中英天津條約》第十一款。“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五處，已有江寧條約舊準通商外，即在牛莊、登州、台灣、潮州、瓊州等府城口，嗣後皆準英商辦可任意與無論何人買賣，船貨隨時往來。至於聽便居住、賃房、買屋，租地起造禮拜堂、醫院、墳塋等事，並另有取益防損諸節，悉照已通商五口無異。”
後經英方實地考察，牛莊改為營口，登州改為煙台，潮州改為汕頭。
② 又稱武訓體。下麵是武訓的真跡:
爬一遭，一吊錢， 爬十遭，十吊錢， 修個義學不費難。 ...... 我要飯，你行善， 修個義學你看看。 ...... 纏線蛋，接線頭， 修個義學不犯愁。
若論得武訓體真傳的，還得數義和團，下麵是義和團的真跡:
神助拳，義和團，隻因鬼子鬧中原。 不下雨，地發幹，都是教堂遮住天。 無節義，男不閑，鬼孩不是人所產。 如不信，仔細觀，鬼子眼珠懼發藍。 仙也怒，神也煩，一等下山把拳傳。 焚黃表，升香煙，請來各洞眾神仙。 不用兵，隻用拳，要廢鬼子不為難。 挑鐵道，拔電杆，海中去翻火輪船。 大法國，心膽寒，英美俄德哭漣漣。 洋鬼子，全殺盡，小習一統定江山。
還有茶館裏的那個大傻楊，下麵是大傻楊的真跡:
大茶館，老裕泰， 買賣興隆真不賴。 茶座多，真熱鬧， 也有老來也有少。 ...... 你有錢，我有嘴， 數來寶的是窮鬼。 ...... 說它完，它就完， 大清帝國玩了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