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亦知身是客
應該不是你
（1）落葉何其多
轉眼就是深秋了。草坪上的樹葉落了一層又一層，每個周末多了一件小事：一早送了兒子去中文學校，就拿了耙子耙樹葉。最大的感慨就是：落葉何其多也！耙一次，隔一周，草坪上就又落滿了，仿佛西西佛斯推石頭一般，大有無窮無盡之勢；又仿佛人的記憶，妄想抹去的一些舊事和回憶，就這麽頑固地占據人的腦海。
由此倒想，葉子長起來的時候，竟不曾覺得這麽多的，就像搬家時，忽然發現自己家中
積累了那麽多的玩具和家什。
（2）草地和落葉
耙走了葉子，後院的草地依然青翠可喜。被一層葉子覆蓋著，像被子一樣，那些青草大約也做了一個短暫的、溫暖的夢。耙葉子的時候，自然也會把一些青草牽扯起來，我總抱歉地想，會不會攪了它們的清夢，它們會不會疼，那會不會是像人被扯了頭發一樣的疼呢？
有時候我疑惑我們為什麽要清掃草地上的葉子？青青草地，點綴些彩色的樹葉，原也是是一種風景。不想清掃落葉的自然是懶人，懶人喜歡翻翻古詩詞，比如“碧雲天，黃葉地，波上寒煙翠”，大可作為不掃落葉的美麗借口：秋季原是應有自己的地麵色彩的。
不還都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嗎？我想這所謂的落紅，是不是也包括了“落葉”了呢？落葉不僅有紅色的，還有黃色的，棕色的，紫色的，乃至綠色的呢。
地上的草，枝上的葉，大約是有些像遊魚和飛鳥的吧。在春，在夏，曾經都是綠，卻又綠得不一樣，是不是應該有“綠綠相惜”的意思？然而距離一直在那裏，草有草的地，葉有葉的天，可是誰又能保證他們沒有在日複一日的相望裏生出了一些情愫吧？而一棵樹的高度，竟然是它們經春曆夏都不能逾越的障礙和距離。
如此說來，這秋天倒是成全了它們。難怪有些落葉是急不可耐地、奮不顧身地從枝頭飄落，飄落到地上似乎就不肯走。而一旦被風吹開，那些葉子們就且舞且徊，大有不舍不甘之意呢。
（3） 樹葉和風
“秋風掃落葉”，一直被用來形容對敵人的、必須的斬絕和無情。我總想起春天的時候，風是輕柔的，葉子是嫩小的。每每春風吹過，葉子翩翩若飛，仿佛它們在絮語，在纏綿，在經曆一段耳鬢廝磨、柔情蜜意的初戀歲月。
曾幾何時，風的熱度越來越高，脾氣越來越大，越來越沒有耐心。葉子們也越長越大，越長越粗糙，乃至不堪到被人形容為“粗枝大葉”的地步。於是，最初的如春的溫柔，漸漸不知所蹤。
這其實是不是像在一起生活太久、到最後卻無奈分手的戀人或者夫妻？曾經有過的萬種“風”情，到最後退化成一種叫“秋風”的事物，翻臉不認前情舊事，對一樹老無所依的葉子們惡言相向，吹落她們最後的依戀和幻想。
（4） 生不逢時的葉子
十一月，落葉紛紛的季節。可是如果仔細了看，就會發現一些樹上也有逆時而生的新葉。小小的綠葉，在溫暖的秋陽裏，兀自欣欣向榮著，讓人想及“初心”之說。
這些新葉，能在秋天長出來，該是費盡心機，又經曆千辛萬苦的，卻不料剛剛有點形狀，就要麵臨它們不曾預料的命運，和時代，和變了性的秋風。
於是到底要惋惜，惋惜它們的無法長久。在“秋風秋雨愁煞人”、“秋雲不雨長陰，黃葉無風自落”的日子裏，它們實在是一群生錯了時代的葉子，注定了夭折的命運。
可在這世界上，生不逢時的，又何止這些十一月才開始生長、開始綠、又要開始飄落的葉子呢？
（5）七月的落葉
七月的早晨，上班的路上，我喜歡穿過42街的布萊恩公園。公園裏長了許多參天大樹，四周又種著各色時令花卉。在暑氣溽熱的夏季清晨，這段園中路大有賞心悅目的功效。可不經意地，就會有一片樹葉悄然飄落，落在腳下，叫人一時駐足沉思。
葉子還是青翠翠的，也沒有蟲害跡象，顯然也沒有暴風雨摧殘。可是，那麽一片葉子，
仿佛厭倦了生，厭倦了在枝頭的生活。在七月，在盛年，這一片葉子決定了結束在枝頭招搖的生命，像一聲歎息，輕輕落在了我這麽一個路人的腳下。而我，也隻能輕輕歎息一聲，繼續走自己的路。
（6）萬橙千紅
以前總說“萬紫千紅總是春”，到了美國，秋複一秋地看紅葉，看它們在深秋掀起一場場的顏色革命，紅得熱烈，黃得燦爛，橙得透亮，心裏頭倒不知不覺地開始感歎“萬橙千紅亦是秋”了。
中國人也喜歡說“一葉知秋”，說的是看見一片飄落的黃葉從而感知整個秋天的來臨。現在的我對這條成語有了意見：一葉而知秋，多多少少是有點武斷的結論吧。
如今知道一個秋天的色彩，顯然不是一片黃葉就能代表的。當我們走過許多的路和橋，看過許多的風景和時節，才知道這個季節還可以有其它顏色的葉子。葉子們可以繼續翠，也可以變黃或者轉橙。最讓人激動的是許多葉子紅起來，紅得熱烈，乃至“紅於二月花”。這個原本讓人覺得蕭條和愁鬱的季節，因為這些多彩的葉子們，如今卻有些“老來俏”的風采和意蘊了。
人們還常說：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我想，這大約也包含了這層意思：世界上大約也不會有兩片顏色完全相同的葉子吧？又有成語說“一葉障目”，而不讓一枚葉子遮住心靈的窗戶，或許也是繽紛秋葉給予我們的啟示之一吧？
（7）鬆針、鬆毛和鬆葉
買房子的時候，就對秋天需要打掃落葉有了心理準備。讓我們缺乏心理準備的是，那棵大鬆樹也會落葉。鬆樹四周的草地上落下一層厚厚的鬆針，又細又密又厚，難怪古書裏把鬆樹的葉子（鬆葉）也叫作“鬆毛”呢。
這鬆樹初夏的時候也掉了許多葉子，我們以為那是它一年之內唯一“脫毛”的時候。又想當然地以為，鬆樹是常綠喬木，因此不會落葉。如今慢慢了解到，原來鬆樹也是會掉葉子的，隻不過它們因為葉子是針型而不怕水分蒸發，就不會在冬天來臨之際掉盡一頭青絲。
這棵鬆樹長得枝繁葉茂。秋風颯然之際，不僅自家院子裏落滿樹葉，還常常飄到鄰家院中去，在他們的草地上、屋頂上積起一層鬆毛。我們剛搬來不久，後院對麵的鄰居就來問可不可以砍掉這棵鬆樹。我們初來乍到，又秉著中國人的習性，覺得鬆樹代表了一種精神，而且四季常青，到了冬天，該是後院一道不可多得的綠色風景。因此，就委婉回絕了鄰居要我們砍樹的提議。
如今到了深秋，我們終是明白了鄰居為什麽對這棵鬆樹耿耿於懷、乃至願意出資讓我們砍樹。我還是堅持著，不願意砍樹，因為後院的樹本就不多，更因為這是一棵鬆樹。知道鬆樹之常青永綠，也是以不斷落舊葉子和不斷長出新葉為代價的“秘密”時，我對這棵樹、這種樹更多了一層敬意。
對於許多人物和事件，我們常常隻看到它們表麵的風光，卻很少注意到它們背後的艱辛與堅持。這一樹四季常青的鬆葉，在這個秋天，卻不經意地再一次提醒我這一個看似淺顯的道理。
（8）想進門的葉子
送孩子去教堂學中文的早上，開門之際，秋風趁隙而入，幾片葉子也如影隨形地跟進門來。孩子說了一句：“天冷了，葉子也想呆在家裏呢。”
我聽了，不覺忍俊不禁，一時竟不忍心把那幾片黃葉踢出門外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