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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風流》- 白起 (下) --我何罪於天

(2017-04-02 13:14:35) 下一個

那是一個秋天的傍晚,秋風瑟瑟,涼意淒淒,瀟瀟暮雨從灰蒙蒙的天空中淅淅瀝瀝的飄灑下來,空氣中似乎彌漫著某種不詳的預感。

數萬秦兵押解著趙國降卒進入一個巨大的山穀,天色因為秋雨而愈加暗淡。押解的秦兵令趙卒停了下來。這時趙卒看見秦兵們各自掏出一塊白布係於額頭。正詫異間,卻見山穀兩側的丘頂上出現無數手持鎬鋤的秦兵。

隨著一聲呐喊,這些負責押解的秦兵各自刀劍歸鞘,手腳並用向兩邊丘頂攀爬。趙卒預感不妙,回過神來也往丘頂爬去,又有人試圖沿來路突出穀去,哪知秦兵早有準備,凡頭上未係白布的一律斬殺,其餘秦兵也開始飛快地往穀中拋石揚土。

手無寸鐵的趙卒先是大亂,待看到一切的反抗都是徒勞之後,忽然有幾個趙卒席地圍坐到一起,開始低唱趙民發送死去的親人所用的喪葬歌,歌曰:

天兮地兮,子是所歸,歸兮去兮,樂土無陲;
時兮命兮,我是所從,從兮愜兮,愴何以隆?

歌聲一遍一遍,往來反複,越來越多的趙卒跟著放棄抵抗,圍坐於地,加入這最後的唱歎...

歌聲越來越平和,越來越嘹亮,甚至壓住了鎬鋤之聲,本是屠場的山穀,卻是一片的平和、安詳...

歌聲終於越來越弱,越來越小,直至寂寥無聲。天色已全黑,一隻烏鴉“呀”的一聲為趙歌畫上最後的休止符。一生以鐵血著稱的統帥白起,竟在這休止符中猛然一顫...

十月,‘秦軍分為三軍,武安君歸’,‘王齕攻皮牢’,‘司馬梗定太原’。白起懷著一種莫名的複雜心境回到鹹陽。坑殺四十萬趙卒一事對其觸動極大:對一個好勝如武安君的人來說,對手的反抗越是頑強,恰恰越能激起他的亢奮。然而這一次,是目睹如此多的生靈束手被自己殺戮啊。趙卒臨死悲壯的喪歌總在他耳邊回響,揮之不去;他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簇簇席地而坐的趙卒和一片片飛揚的土石。白起畢竟是人不是魔,反思自己幾十年的戎馬生涯,忽然對戰爭這個“殺人之戲”極度地厭惡起來。

一年之後(公元前259年)的十月,‘秦複發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趙邯鄲’,一聽說又要伐趙,白起耳朵裏“轟”的一下子又是趙歌,眼前又是圍坐待斃的趙卒,竟至臥床不起。這便是‘武安君病,不任行’的由來。

王陵攻擊邯鄲,戰事不利,雖經秦王於次年(公元前258年)正月發兵增援,仍然不見進展。此時‘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將’,令秦昭王始料不及的是,白起生平第一次拒絕將兵出征。他說:“‘彼諸侯怨秦之日久矣’,大王發兵攻趙,趙國每天都能得到諸侯救兵。況且,‘今秦雖破長平軍,而秦卒死者過半,國內空’。如今舉兵攻趙,趙軍在城內應戰,‘諸侯攻其外,破秦軍必矣’。這仗還是別打了吧。”

武安君這個托辭看似有理,實則危言聳聽。史載長平之戰,秦軍‘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而其中的四十萬趙卒是在降秦後被白起坑殺,那就是說真正戰死疆場的,五萬而已。那秦軍能損失多少呢?能死出二十萬去?白起不會傻到活埋趙卒的時候把自己人也一並埋坑裏吧?既如此,又怎麽說得上‘秦卒死者過半’呢?

發現這個悖論的讀者為數多矣,惜乎多在懷疑四十五萬、四十萬是否確數,卻少有人懷疑白起此言的真偽。君不見趙軍的傷亡數字在《史記》《戰國策》等文獻中多處提及,而‘秦卒死者過半’之說,唯見於《史記》白起辯詞,且以白起之口說出,未見得就代表太史公看法。那孰更可信呢?鄙以為武安君為不出戰找托辭耳。

這麽個似是而非的解釋自然蒙不過秦昭王去,遂再次命令白起赴邯鄲代替王陵,白起再次抗命;昭王又派丞相範睢登門相請,‘武安君終辭不肯行,遂稱病’,幹脆閉門不出了。與當年的銳氣逼人相比,如今的白起簡直判若他人,當年以少勝多橫掃韓軍難不難?孤軍深入楚地偷心難不難?急行數百裏決戰華陽難不難?——白起何曾有過半句推托?

秦昭王沒有辦法,又讓王齕去代王陵。王齕打仗硬碰硬衝鋒是強項,可如何誘敵而出曆來就不得其門,是所以長平之戰中白起之代王齕也。秦王這次無可奈何又派上了這位,結果是圍著邯鄲又打了八九個月,邯鄲還是沒打下來。終於楚國春申君、魏國信陵君雙雙率軍援趙(詳見本係列另一篇《信陵君》),秦軍力不能支,節節敗退。

白起私下裏和人說:“秦王當初不聽我的話,現在怎麽樣啊?”這話傳到昭王耳朵裏,‘怒,強起武安君’,嚴令白起即日出征。白起再次稱病情嚴重,任憑範睢怎麽給他做工作,白起就倆字:不去!秦昭王實在怒不可遏了,削去白起爵位,貶為士卒,並把他轟出鹹陽。

白起動身之後,範睢與群臣告訴秦昭王:“白起動身的時候,很不服氣,滿口牢騷呢。”秦王怒益盛,同時也考慮到以白起之才,一旦為他人所用,必為大患,‘乃使使者賜之劍’,令白起自裁。

白起接到寶劍,沉默半晌,不競一聲長歎:“我何罪於天而至此哉?”緩緩抽出長劍,盯著劍鋒上閃閃的寒光良久良久,說:“是時候去了,‘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

‘遂自殺’,是時秦昭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十一月。武安君一生斬敵無數,哪裏知道他最後斬殺的竟是他自己...

關於白起說什麽也不肯再次伐趙的原因,曆來說法很多。一說認為白起預見到了秦軍難以取勝,是以不願意去當這個敗軍之將。本人認為這個說法有漏洞:一、白起說長平之戰中秦國消耗太大,難以再戰,然而不要忘了,趙國是長平之戰最大的受害者,其各方麵的損失都要比秦國大得太多,秦國對趙國還是有絕對優勢的;二、從王陵開始攻擊邯鄲,到楚、魏援軍到來,曆時一年多,即使是從白起“病愈”起算,至春申、信陵來救,也有半年多的時間,並不是白起所說的‘諸侯救日至’。

這就是說,以白起往日用兵的神出鬼沒,秦國是很有希望拿下邯鄲的。否則秦昭王、範睢又不是傻子,幹嗎去自取其辱呢?退一步講,就算擔心當敗軍之將,也不至嚴重到一再抗命的地步。須知在那種獨裁政體之下,抗命就意味著死亡!敗軍之將與無頭之鬼二選一,該選哪個?

另一種說法認為:因為白起與秦相範睢不和(範睢曾因害怕白起功多、位於自己之上而下令停止伐趙),所以白起賭氣不上前線。這種說法問題更多:白起抗王命之後,範睢多次登門相請,表明範睢已經邁過了害怕白起立功這道坎,那你白起還抬什麽杠?又不是小孩子。而且,如果此說成立,那白起臨死應該很清楚自己致死的原因乃是與相國的內鬥,怎麽會把原因找到坑殺降卒上頭去呢?

本人正是從白起臨死的那句話試圖窺探其內心世界,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想到的隻是那被他坑殺的數十萬趙卒,而且很顯然他為這件事是歉疚的,認為他應該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這說明在平時,白起是反思過這件事的,而且不止一次!誰會在臨死的時候想起一些與平時不相及的風馬牛呢?

長平之戰是白起的最後一戰(有人認為他之後還圍攻過一次邯鄲,本人認為這是誤解,《史記.秦本紀》裏明確記載,長平之戰後,秦軍一分為三,白起帶一部回秦了),長平之戰之前和之後,白起對待戰爭的態度有明顯的轉變,到底什麽原因導致了這些轉變呢?長平之戰與往日白起指揮的戰役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坑殺了數十萬降卒,再結合他臨死的感言,幾乎可以肯定正是這次大規模的坑降事件給了白起當頭棒喝!——其實晚年自覺殺戮過多而懺悔的名將,古今中外恐怕也遠不止白起一人,不同者,各人的機緣而已。

不管怎樣,白起於軍事一道,絕對是古今罕有的統帥。他的屢次違背常理的出奇製勝,比如孤軍深入的偷心戰術,比如急行數百裏的勞師襲遠,都不失為對用兵之道的閃亮補充。惜乎無兵書傳世,讓後人難以全麵領會其軍事思想。所以本人稱之為“統帥”而不是“軍事家”。理由很簡單,連論文都沒有的人,好意思稱PhD嗎?最起碼,也該來個《俺的前半生》《俺的路》什麽的吧?

白起為將三十七年,無一敗績,殲敵逾百萬,東方六強先後被他打癱其四,尤其是長平之戰,擊潰了東方最後一個強國——趙,為秦吞並天下鋪平了道路。白起是殘忍的,他為將期間,少有抓多少多少俘虜的記錄,有的隻是斬首、溺斃多少多少萬。唯一的一次大規模抓俘,還被其盡數坑殺。然而也正是這次坑卒,讓他幡然而悟,畢竟,武安君是人不是魔。

正是:戰神嗜血一煞星,且將殘軀祭素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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