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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老師---不算紀念的紀念

(2021-10-09 11:50:59) 下一個

孫老師

孫老師叫什麽?我很仔細地想了想,仍然回憶不起來。這說明,他在我生活裏不是個重要的人。的確如此,要不是前兩天在微信上和一個高中同學恢複聯係聊到了他,我幾乎不會想起他。

我和這個同學,肯定同班過,可到底是哪一年或者哪幾年,兩個人都記不起來了,可又不好意思問。於是,我們彼此試探。

同學問:“高一5?”

我回答:“是。”

同學說:“守愛老師。”

我回答:“哈哈,劉老師總穿個腳蹬褲,天天查自習。”

同學回了個笑臉。不用說,我們的通關密語對上了,高一我們在一個班裏。

“高二1,三亮?”同學問完繼續說:“孫老爺子,去世好幾年了。”

“三亮其實不算一個很好老師。”我說:“水平並不高,教學能力也比不上其他老師。”

“有點像別裏科夫,”同學說:“裝在套子裏的人。”

“你這個比方,到位!”同學的說法,我十分讚同。

“北大清華的苗子,被成分毀了。”同學說。

“話是可以這麽說。”我說:“可要真是有能力,就算沒有上清華北大,也會發光的。”

“嗬嗬,”同學說:“可能他就會考試。”

“是。”我表示讚同。通關密語再次對上,我和同學在高二也是同班。而孫老爺子,是27年前我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教我們的時候,孫老師五十歲上下的年紀,印象中衣著打扮十分講究。他身板兒硬挺,個子中上,長方臉,額頭寬闊,發際線比較靠後,顯得腦門兒很突出。他“三亮”的綽號,與其形象有關。既可能是油性皮膚的緣故,也可能是塗了某種化妝品,他的腦門兒總是油光閃亮,此所謂“一亮”。關於“第二亮”是有些爭議的,有的同學說是他那油光的的背頭,也有同學說是他的鼻子頭,我傾向於後者。而“第三亮”是十分明確的。不管刮風下雨,孫老師雷打不動地穿著一雙三接頭皮鞋,擦得油光鋥亮。穿著一塵不染的中山裝,踩著哢哢作響的大皮鞋,孫老師拎著一個黑皮公文包,迎著朝陽走進了教室。陽光從他的額頭,鼻頭,還有鞋頭反射過來,晃得我們睜不開眼。於是,“三亮”自然而然地成了孫老師的雅號。當然,我們既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後一批這麽樣稱呼他的學生。

我們沒有忘記孫老師,是因為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有些故事,是我們聽說的,還有些故事,是我們親曆的。聽來的故事版本可能稍有不同,親曆的不是則各有特色。聽說,孫老師小時候讀書成績出眾。可惜他生不逢時,因為出身於地主富農這樣的家庭,受到政治成分的影響,失去了讀大學的機會。後來因緣際會,他成了中學老師。好像他先是教俄語,又差點成了英語老師。一個傳言裏講,某年英語取代了俄語,孫老師為了繼續教外語,把一本英文詞典裏的單詞都背下來了。不知為何,他沒有教成英語,最終成了語文老師。孫老師在縣城裏的一中教書,在鄉下老家有一個農村戶口的媳婦。學校裏的老師大部分出自農村,每到收麥子和收玉米的季節,很多人回鄉幫忙。可同學們傳言,孫老師基本不回去幹力氣活,總是有理由留在學校裏,避開農忙。

聽來的故事,大都來自與孫老師同鄉的同學,他們這麽一說,我也就這麽記住了,不知真假。確鑿可信的,自然是親身經曆的事情。除了“三亮”,孫老師還給我留下了不少的記憶。首先不得不提的,就是他的“毛體”板書。跟他上第一節語文課,我就感覺很費勁。他的板書龍飛鳳舞,一串連體字大小不一,斜胳膊拉胯勾連在一起,比醫院大夫手寫的藥方還難讀懂。課間有同學聽我抱怨孫老師的板書,笑話我沒有見識。聽他解釋,我才明白孫老師的板書,即所謂的“毛體”字,是他專門花時間臨摹毛主席《沁園春-雪》學來的。不就是毛主席搞得政治成分搞得孫老師上不成大學嗎?他學“毛體”字是怎樣的心情,我有點納悶兒。

除了板書,孫老師的語文教學,更有特色。可能他真的背誦過字典,所以他對詞匯的講解十分重視。但凡課文裏有個生字生詞,他都會寫在黑板上,點名讓同學們去讀。有時候,他字寫得小,又是“毛體”,我們同學看不清,讀不出,他就會高聲訓讀,讓我們跟著念發音,還有他從字典上摘來的批注。當然了,他也有寫大字的時候。課文裏老舍先生《茶館》中的兵痞,張口時必然掛一個“屌”字。孫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個大大的“屌”字,高聲講:“屌,男性生殖器!”雖然我們都知道“屌”是個什麽東西,老師這樣大聲訓讀,仍然讓學生都成了大紅臉。

除了“屌”,孫老師還曾經跟“乳房”較過勁。當時我們在學習艾青先生的詩歌《大堰河我的保姆》,鐵華同學被指定以感情豐富,陰陽頓挫的語氣,朗讀這首詩。鐵華是個有點靦腆男生,當他讀到“呈給你養育了我的乳房”這句話的時候,尷尬地滿臉通紅,不好意思讀出來。我們當時十六七歲,知道了乳房是第二性征的一部分,輪到我也不好意思說出口來。孫老師十分憤怒,大聲嗬斥鐵華同學,他引用字典裏的詞條,高聲解釋乳房的定義。字典裏到底是怎麽描述乳房的,我全然不記得了,但是我清晰地記得,他的解釋讓我的臉發燙到耳根子。

出了生殖係統,消化係統的產物“屎”和“尿”也曾出現在我們的語文課上。在學習《一個好樹種---泡桐》那節課的時候,孫老師給我們講解“泡”是個多音字,除了在“泡桐”這次詞裏讀四聲,還有一聲,可以做量詞,比如“一泡屎”、“一泡尿”。多音字這麽樣,從語文的角度還真沒有什麽錯。可是,那堂課下來,我們記住的除了“泡”字的讀音,還被惡心了一把。當然,心大的同學,把這件事兒當成了笑話,同學聚會的時候都會提起。

孫老師在語文課上,給我留下的記憶,還遠不及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對名人名言的熱愛。課文裏出現了名言警句,他自然是大講特講,要求背誦。作文課上,他要求我們寫作文的時候,必須引用名人名言,唐詩宋詞。孫老師給出的理由很具備地方特色。我們玉田縣特產大白菜。玉田的白菜,賣到了北京的宮廷裏,成了“玉菜”,是珍饈佳肴。可在我們原產地,隻有買不起肉的窮人,才天天吃熬白菜。孫老師如是說:“你們寫的作文,就跟熬白菜一樣,而名言警句,唐詩宋詞,就像豬肉片子。熬白菜裏放了幾片肉,一下子就好吃了;你們的作文裏引用了名言,一下子就上了檔次。”班上乖巧聽話的同學,作文裏引用了名言,作文自然得了高分,而沒有引用名言的同學,少不了被他批評。

據說孫老師年輕的時候,吃過走“白專路線”的虧,可他依然以“唯成績論”來管理班級,所有的班幹部,必須是成績很好的同學。除了被任命為一個什麽“委員”,孫老師還讓我當一個學習小組的組長。這些都不是好幹的差事。作為班委,我們要在上自習的時候,輪班坐在講桌前,監督同學上自習。第一次坐在講台上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是犯了錯誤,被全班同學批判。好不容易克服了自己的情緒,我還得對付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非常犯難。

其實,那些自習課上偶爾搗亂的同學,都具有優秀的喜劇天賦。每當他們發個怪聲,做個小動作,全班都一場哄笑,是難得的放鬆,同學們都愛他們,包括我在內。不在講台上看自習的時候,我也很期待著看看表演,一場哄笑。可坐在台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既不能得罪表演的同學,有不能讓笑聲持續太久,引來教室外巡視老師的注意。所以,每次輪到我上講台的時候,心裏總是提心吊膽。有意思的是,當年最難對付的柱柱同學,已經當上了中學校長。隻是,不知道當年一直幫他捧哏的海燕同學,如今身處何方。

孫老師要求班幹部不但要在教室裏以身作則,好好學習,也要求我們在宿舍裏,好好睡覺,給同學們帶頭兒。學習的頭兒不好帶,睡覺個頭兒更難帶。在我的那個學習小組,有一個唐山市靠關係來的劉同學,除了學習成績差點兒,他樣樣都好,說話懂禮貌,做人也挺大方。每次考試,孫老師都讓我們的學習小組排序,因為劉同學的逆向帶動,我們組基本上都是敬陪末座。可能是有人打過招呼吧,孫老師對於劉同學的成績提高很上心,為了讓他上自習少聊天,專門安排他坐我旁邊,便於討論問題。

興趣使然,劉同學和我們討論的問題很少關乎學習,所以成績提高並不顯著。某次考試後總結成績,我們小組的平均分又墊底。孫老師很不滿意沒有考第一的小組,要求我們組長代表小組發言,動員本組的同學好好學習。聽到前麵的一個小組長說,他要爭取下次考試,本組成績全班第一,我順著往下說,希望我們小組也能提高,下次考試能夠全班第二。誰成想,孫老師聽了勃然大怒,劈頭蓋臉地罵我,說我沒有上進之心,居然不爭第一,反正第二。我心裏也十分生氣,從此對他的稱呼,正式從“孫老師”,改成了“三亮”。

因為當學生幹部的緣故,我還被孫老師罵哭過一次。在記憶裏,高二我應該沒有當語文課代表。可是忘了是為什麽,孫老師要求我把班上的某些材料收集起來,送到他的宿舍。此前,我從來沒有去過教工的宿舍區。收完材料後,我一路打聽才找到了孫老師大概的住處。當時是傍晚,樓道裏光線昏暗,我不確定那間屋子是孫老師的宿舍,直到從某個門縫裏聽到了嗚嗚咽咽地吹笙的聲音。孫老師會吹笙,這個我們都有聽說。於是,我就在門外等,一直等他一曲吹完,才敲了一下門。

聽孫老師說了聲“請進”,我就推門進去,看他正在清理笙,往一個盆子裏倒口水。我匯報按他要求,材料收全,如數送來,他卻大發雷霆,指著我就罵我沒有教養,沒有禮貌,沒有素質,罵的我一頭霧水,一臉唾沫星子。聽孫老師罵了一陣子,我才弄明白,他是因為我沒有在宿舍門口喊“報告”,而是直接敲門,孫老師學生說了“請進”兩個字,感覺浪費了尊嚴,有十二分的委屈。罵完他還不解氣,讓我出門兒,重新喊“報告”進門,才算了事。這樣的遭遇讓我非常委屈,於是跟要好的同學說起。同學也很生氣,想要去紮孫老師的自行車胎,被我攔住了。

當然,孫老師並不是對所有同學都敢發脾氣。班上中途轉進了一個文永同學,年齡好像比我們大上一兩歲,他為人和氣又有派頭,隱隱約約感覺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文永同學和我住在一個宿舍,睡覺前常常講一些社會見聞,室友們都很愛聽。晚上睡得晚,早上自然睜不開眼。當然,有膽量賴在床上睡懶覺,不去上早自習的人,少之又少,除了文永同學,再沒有別人。早上跑操,孫老師發現少了文永同學,十分地憤怒,把宿舍長和同宿舍的學生幹部召來,一陣痛罵之後,就領著這幾個人回宿舍去懲辦賴床的文永。我是與文永同宿舍的學生幹部之一,於是“有幸”見識了戲劇性的一幕。

孫老師在前,我們在後,他走得氣勢洶洶,我們在後麵麵相覷,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宿舍門從裏鎖著,孫老師就在門口高呼:“王文永,開門!”他高呼了幾遍,仍然沒有人開門,於是孫老師抬起腿,也不再顧惜三接頭大皮鞋,一腳把門踹開,然後衝了進去。文永同學住在靠裏牆的下鋪,我們進屋的時候,他正裹著被子躺在床上。走到文永的床前,孫老師大喝一聲:“王文永!”文永把被子緊緊地裹在身上,腦袋露在外麵,兩個眼睛瞪大了盯著孫老師,沒有回話,不知道是被嚇到了,還是怎麽著了。孫老師見狀,再不說話,而是貓下腰來扯文永的被子。一個拉,一個縮,到了兒文永同學年輕力壯,裹著被子縮到了牆角兒。孫老師更加生氣,俯下身子,兩手抓住被子,使勁兒往後扯。“哐------”的一聲,文永同學的被子被扯開了,隻穿著一個三角褲,晾在床上,而孫老師就慘了,他起身動作太大,後腦勺一下子撞到了上鋪的鋪板上,雖然沒有血濺當場,但確實自己把自己撞蒙了。

靠的近的同學,趕緊扶助孫老師。我離得比較遠,站在後麵靜看他如何收場。本以為孫老師會拎起宿舍裏的笤帚,狠揍文永同學一頓。沒想到,武鬥沒有繼續,而改成了文鬥。孫老師緩過勁兒來,不再繼續和文永糾纏,而是平靜地讓他穿上衣服去語文教研組辦公室候審。在場的幾個同學,都覺得這件事兒很難善了,在教室裏翹首以盼,等待文永同學回來。誰成想,沒用了多少時間,文永同學就笑嗬嗬地進了辦公室。到底發生了什麽,文永同學沒有說起,孫老師也沒有再找他麻煩,這件差點就“頭破血流”的大事件,就不了了之了。

類似的故事,跟同學聊一下,肯定會更多,寫多了就重複了。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跟孫老師學了一年語文,除了一些段子和一些故事,我真記不得得了什麽“道”,解了什麽“惑”。他不算一個好老師,我們沒學到什麽真東西。我也不算一個好學生,除了“三亮”的綽號,連他的名字都記不得了。孫老師到底叫什麽,不知道還有幾個同學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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