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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日憶往事

(2020-04-23 10:39:40) 下一個

4月22日

今天是地球日。對於很多人來說,地球日是個算不上節日的節日。但是,這一天對我卻是個特殊的日子,能勾起很多的記憶。我在金城(某個城市的別稱)大學地質係度過了四年,每年的4月22日,我們係師生都會舉辦活動慶祝地球日,宣傳環境保護。因此,地球日這一天,我總會想起從前的學習生活,還有從前的老師。

往事從1996年夏天的某一天開始。當金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送到我家的時候,父親不在家,母親拆開信封,滿臉驚恐。她不知道金城距離唐山有多遠,更不知道“水文地質與工程地質”專業是個什麽行當。母親不懂,我也不懂。地質隊是聽說過的,那些人長年累月鑽山溝,為國家找礦。可是水文地質是什麽,工程地質又是什麽,家裏那本新華字典裏,查不到這兩個詞條。但是不管怎樣,隻要和地質沾上邊,那必然好不到哪裏去,將來娶媳婦都困難。母親非常擔心我的未來,一夜之間,頭發灰白了大半。

我也失了方寸,跑到學校問老師,可否去複讀。老師說,你在高考誌願書上選擇了“重點大學內服從調劑”,所以學校不能接收我複讀。“服從調劑”是班主任老師要求打勾的,當時我根本不明白“調劑”是什麽意思,這下終於知道了。老師安慰我說,金城大學是重點大學,學校裏有數學、物理、生物、化學和地理學的基地班。去了學校,我還有機會換一個喜歡的專業。我化學成績很好,老師鼓勵我報考化學基地班。

沒有後路,我隻能往前走。於是,我坐了27個小時的火車,從北京到了金城,一個灰蒙蒙的城市。金城坐落在狹長的黃河穀地內,西邊有金城化工廠(金化)和金城煉油廠(金煉),東邊有金城鋼鐵廠(金鋼)和金城第二熱力公司(二熱),南邊是皋蘭山和五泉山,北麵是白塔山。兩山夾一河,好玩的地方不多,因此很多老師稱金城為讀書的好地方。我沒碰到書中的顏如玉,隻看到城市上空灰色的雲團。那是鋼廠的紅煙和化工廠的黃煙混在二熱排放的水蒸氣中形成的,不但難看,而且難聞。

金城大學看起來既老舊,又淩亂。地質係的實驗室在物理樓的四樓。物理樓和文一樓與圖書館一樣,是蘇聯援建的俄式建築。文二樓和學生宿舍,大都是中式的青磚或者紅磚筒子樓。新一些的建築,如文二樓,外牆有水刷石風格的裝飾,略顯現代。老一些的建築,好幾個看起來像危房,外麵裸露著用來加固的鋼筋結構。校園中間,有一個雕像,周圍的噴泉隻有在抽風的時候才會噴水。雕像的名字好像是“無題”。雖然搞不清作者想表達什麽,但這個雕像倒是和金大校園這種驢唇配馬嘴的建築風格很搭配。

大學也能說話不算數,我很快就領教了。首先,學費漲價了。理由是招生廣告上的價目是去年的。漲得不多,大概是千把塊錢吧,我認了。真正火大的是,地質係不允許學生報考地理係之外的基地班。係領導號稱得到學校特許,為避免地質係學生嚴重流失,隻允許學生報考地理係。後來我聽說,係裏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有老師擔心學生數量少,無課可上,影響他們的工作穩定。當然,係裏的土規矩擋不住有關係的人,幾個家長陪著來的同學,如願以償地轉係,或者報考了其它係的基地班。

我沒啥關係,卻有點膽量,在老鄉的幫助下,偷著報名去考化學基地班。可能是地質係和幾個基地班之間早有默契吧,考試前係裏有老師找我談話,給我幫忙的老鄉好像也被約談了。我不想讓老鄉為難,於是就放棄了化學基地班的念頭,在地質係呆了下來。

那時候,金城大學老師大量流失,精明強幹的大都去了東南沿海和經濟發達地區的學校。我們的李校長稱這種現象為“孔雀東南飛,留下小麻雀”。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小麻雀,更多的老師走了。我入學時,水文地質與工程地質專業課的老師,大都是沒經驗的助教和講師,很少有教授給我們上課。好多課程,老師應付學生,學生也在應付老師。糊弄過去的課,基本上忘光了。不過也多少有些例外,我也遇到過對學生負責的老師,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大一的時候,高老師給我們上“普通地質學”課程。他水平高低,我不敢妄談,但是高老師教學認真負責,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至今我還感激他。入學沒多久,我就被選作班長。高老師看我們有專業情緒,時常跟我說,要鼓勵同學們好好學習,這樣將來才有出路。他可能還沒看出來,我就是專業情緒最大的那個學生。老師很投入,學生的反應並不積極,出勤率越來越低。老師替我們著急,我們依然瞎混,一混就混到了學期末。

大學第一個學期,我人生最大的進階就是開始看黃色錄像。一次很偶然的機會,我和兩個老鄉發現了火車站附近的通宵錄像館,那裏後半夜放黃色錄像。去了第一回,就有第二第三回,我們一發不可收拾。繪畫是我的小愛好,上課無聊時我就把錄像情節畫出來,在男同學間傳閱。這些小畫片一下子點燃了男生們的青春火焰,我又半推半就地透露出了錄像館的位置,於是到了周末,有些男生宿舍空了一大半床鋪。很快,同學們又在金城大學和金城醫學院之間的會寧路上,找到了更加刺激的錄像館。這樣,我們時常盼天黑,恨天亮,心情苦悶看黃片,無聊課程扔一邊。

期末考試之前,我並不擔心。英語和數學這樣的基礎課,我還多少花了些時間,肯定沒問題。至於地質係的專業基礎課,我沒怎麽學,但是也不怕考試。那時候的心態就是無所謂,不及格無所謂,補考無所謂,哪怕退學都無所謂。整個學期,我都活在絕望裏,最盼望火山爆發、黃河泛洪水,再不濟也要來場地震,大家都死球算了,一了百了。“普通地質學”考試前一晚,有人在宿舍看書複習,有人在床上抄紙條,有人在教室裏篆刻桌麵,我則去了錄像館,看了半宿日本愛情動作片。

清早從錄像館裏出來,我從金大後門的小吃攤上買了一根兒火腿腸,兩顆茶葉蛋,一邊吃一邊進了考場。高老師把試卷發給我們,一個研究生幫忙給我們監場。如果有同學偷偷翻書,高老師會不經意間從其身邊走過。看破不說破,既阻止了作弊,又給同學留了麵子。至於斜眼睛偷看鄰桌這樣的小動作,高老師基本上是視而不見的。除非有人伸手拉隔壁的試卷,他才會咳嗽一聲。現在回想起來,試題出的很有水平,不但考察概念,而且考察推理。我喜歡抬杠,推理是我的強項,沒理也能辯三分。我把課堂上聽來的隻言片語組織起來,洋洋灑灑地寫滿了試卷,就算答錯了,也算是輸人不輸陣。

考試成績出來後,四五個同學不及格,需要補考。這我不吃驚,吃驚的是我居然考了85分。這個分數我記得十分清晰,因為太出乎意料了。分數高得讓我十分不舒服,好像是從別人那裏偷來的一樣。下課後,我看四下無人,就直接問高老師,為什麽給我這麽高的分數。高老師很平淡地告訴我:“因為你是班裏答的最好的。”看我一臉詫異,高老師又說:“你很善於分析問題,要要好好學習,將來有前途。”這句表揚,改變了我的大學生活。從此,即便再不喜歡,專業課我也會堅持上課。哪怕是才看了一宿錄像,我也不會缺席第二天的課程。有了這個堅持,我雖然沒有成為地質專家,但是起碼拿到了大學畢業證。

上了專業課,才明白“水文地質”是挖水井的,“工程地質”是勘查地基的。幹這一行的和我老家的風水先生差不多。看風水也需要真本領,比如說岩土力學,需要很多的物理和數學知識。土力學應該是大三學習的,授課的董老師是江西人,精明能幹有特色。她的數學功底很好,不但在地質係開土力學課程,還在其它係講概率論與數理統計。董老師上課,基本上是從數學開始,從物理結束。我覺得她很厲害,但是仍然沒有好好學習。那時候我迷上了計算機,天天研究C++,即便是上專業課,書包裏背的全是電腦方麵的書籍。

考試土力學那一天,我很從容。因為我不求展翅高飛,隻求低空掠過,60分就好。試題並不算太難,再加上沒什麽壓力,我感覺答得還可以,及格肯定沒問題。考試成績出來,我又被驚了一下,居然有八十多分。我掰著手指頭算了幾遍,無路如何我也拿不到這個分數。我再次找到老師,問個究竟。董老師回答我:“你本來沒有考夠80分,但是有一道題答得很好,我給你多加了幾分。”那道題需要比較多的力學理論才能回答。我上課不認真,根本不記得所需的力學公式。為了得分,我用微分方程推導了一通。至於結果對不對,我自己都不清楚。看來是歪打正著,遇到了喜歡數學的老師,不但放了我一馬,還多給了我幾分。大學畢業後,我基本上靠著數學和計算機混飯吃,這多少要感謝董老師的提點。

讀大學的時候,諶老師給我們上“工程地質勘查”的課程。他講的課,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但是,我跟他學來了好些社會經驗。我們係在金川鎳礦有科研項目,諶老師是項目負責人之一。忘了是哪一年暑假,我和幾個同學跟著諶老師到金昌做項目,賺零花錢。除了試驗工作,我還負責采買物資。第一次采買的時候,我為了省錢跟商販們討價還價。商販為了搶生意,提出不開發票就能更便宜。於是,我買了好多東西回去,沒有一張發票。報賬的時候,我如實告訴老師。老師大笑,告訴我下次一定要發票。這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有任何不信任的眼光和言語。

西北那個地方,不怎麽待見河南人。諶老師是河南人,係裏有老師以此開玩笑。但是,我覺得他是個好老師。跟他出去幹活,有錢賺,還有好飯吃。項目完活,諶老師帶我們去吃大盤雞。那香味兒,我現在想起來還流口水。除了吃,他還教我們怎麽玩。他傳授的“彈簧拳”我沒有學會,但是仍然記得他出拳的樣子。跟著他,我們還沒少見世麵。當年金大的黨委書記是個化學係的教授,也在金川鎳礦做項目。書記很有派頭,來金川要住當地的“總統套房”。即便如此,他來礦上視察的時候,諶老師還安排機會,讓我們見識一下“省部級”領導。

諶老師為人活泛,社會上朋友多。臨到大學畢業,班上有同學請他寫推薦信介紹工作。這個同學很有意思,上學時在老師麵前不太愛說話,私底下卻活潑可愛,而且聰明能幹。諶老師收到請求,找到我打聽這個學生的狀況。我看他對寫推薦信有點猶豫,就請他有話直說。諶老師的理由更有意思,竟然是那個同學看起來很不樸實,燙著一頭卷發。我聽了哈哈大笑,跟他解釋,那個同學的頭發是自來卷兒,不用燙就那個球樣。諶老師聽完也大笑,爽快地答應去給用人電話打電話。

同學們聊到大學生活,趙老師是一個邁不過去的坎兒。不同的人和他打不同的交道,說的話也自然不同。趙老師已經去世了,我仍然記得很多他的好。金大地質係,用我們的話來說是個爛係,在學校沒地位。不招人待見,自然也掙不來資源。係裏缺乏經費,就要砍掉我們的野外實習。趙老師在係裏反複爭取,不但給我們拿到了實習機會,而且還給每個人要來幾十塊的實習補貼。因為趙老師的堅持,我們多少學來了點野外地質知識,更公費遊覽了興隆山、劉家峽和拉卜楞寺。

我最後一次和趙老師見麵,是大學之後的事情了。大約是在教師節前後,我和兩個大學好友重遊金大,到職工餐廳吃飯。那時,趙老師已退休了。他和幾個年紀相當的人圍坐一桌,正在喝酒吃飯。我認出他來,就上前打招呼問好。見到我,趙老師很激動,話沒說幾句就摟住我哭。聽到哭聲,周圍的食客都投來關注的眼光,我感到很尷尬,但是繼續聽他訴說。 “小王呀,你以後做人一定要有良心!”趙老師反複地說這句話,一邊哭,一邊抹眼淚。我隻能苦笑著陪他,忍受著周圍人們愈發好奇的眼光。

趙老師的意思我明白。我大學期間做了四年班長,又參加過一些社團。在他看來,我是個會當官的人。趙老師期望我將來做人要講良心,不要和現在這些當官的一樣。他情緒失控,一則是喝了點酒,再則是被人傷了心。係裏的領導,大都是他以前的學生。教師節到了,係裏慰問老教師,一桌子坐了十來個人,隻給點了一瓶酒。一圈還沒喝下來,酒瓶子就見底了。這些老先生,在乎的不是酒太少,而是人情太寡淡了。人走茶涼,卸磨殺驢的感覺,讓這幾個老教授傷了心。後來每想起來這件事兒,我都後悔沒有給他們再買上幾瓶酒。

時過境遷,金大的地質係拆成了幾個係,那些還在教學的老師,已經分處不同的院係。現在的地質係,肯定不記得我這個不情不願的學生了。而我呢,也很少提起自己曾經學過地質,因為一點兒專業知識都沒記住。地質係的學習往事還很多,明年的地球日繼續追憶。希望到那時,新冠病毒的疫苗已經研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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