歎往事如煙

歎往事如煙,匆匆太匆匆。。。
正文

除了跳廣場舞之外,還有很多大媽這樣活著。

(2019-06-04 10:47:40) 下一個

52歲了,她還在為兒子打工

文章來源:  
2018年春天,我裝修房子,父母過來幫忙。

6年前,我交了首付10萬元,中途又交了10萬。最後準備領鑰匙時,房子辦不了按揭貸款,隻有把剩餘的尾款20萬交齊,才能拿上鑰匙,讓人鬱悶。

聽說,前幾年,開發商拿著我們的房子給銀行做了抵押。房子抵押,就辦不了網簽合同,簽不上合同,就貸不了款。這事就一直拖著,把有些人從一個單身少年拖到娃都會打醬油了。開發商本身就是政府一個部門,當初他們給大家蓋房也是出於好意,為了解決幹部職工這個“夾心層”沒房住的難題,可好事辦成了這樣,大家一片怨氣。

我在天水這座小城生活了10年,四處漂泊,跟打遊擊一般。妻子跟著我,也在城裏攜著鋪蓋和一堆閑書四處漂泊。租房10年,租怕了,真是租得心身懼怕。最後,牙關一咬,把剩餘的20多萬元尾款交了。這20多萬元,一部分是我的工資和稿費收入,一部分是父母種地打工積攢的。

2017年年底,拿到了鑰匙。我打開門,鑽進房子,看著空蕩蕩的客廳和臥室,百感交集。我甚至想在那晃蕩著回聲的屋子裏大哭一場,但生活已把我的內心磨礪得粗糙不堪,我還是沒有流下眼淚。

天一暖和,父母從麥村下來,幫我收拾。房子裝修裏很多基礎的活兒,比如鏟牆皮、砸牆、倒垃圾、搬材料,都是他們出的力,這樣就能省一大筆錢。

最辛苦的是上水泥和沙子。100平米的房,最少得用沙子4、5方,都是母親幫著父親一袋一袋運到樓上的。幾天下來,因為抓袋子,父親的指甲根積了黑色的淤血,一雙手不成樣子。母親累到走路邁不開步子,一忙完,坐地上,就起不來了。我擔心她做過手術的傷口,她倒滿不在乎。

2018年4月,房子基礎工程基本完畢,剩餘的就是添置東西了。母親閑了幾天,覺得一天天無所事事,決定去花鳥市場,看能不能搭個場子,掙兩個零用錢。

50歲過點的母親,辛苦半輩子,操勞半輩子,她不怕吃苦,不怕受罪,她為了子女,為了生活,什麽都可以幹。但她怕閑著,怕沒有錢花,怕不能給這個家庭添補點什麽。

2

花鳥市場,有花鳥,也有個露天的人力市場。說是市場,也沒設施,一些鄉下來的人,因為交通便捷,人流量大,自發聚在一起,等有人來叫去幹活,算是打零工。我們這兒把等零活叫“搭場子”,有人叫走,就算是搭出去了。場子上,站著幾十號人,男人居多,穿著破舊迷彩,提著包,包裏裝著瓦刀、釺子等工具。女人也有,素麵朝天,有好多穿著孩子脫掉的舊校服。

母親第一天去,到中午就回來了,提著在市場買的幾顆西紅柿、兩斤豆腐,便宜。她很失落,歎著氣,說是沒人叫,即便有一個,一堆人轟一下圍過去,擠不到跟前。人比活多,有些人等了3天,也等不到一個,有力氣,也掙不來錢了,白白等了一上午。

母親做飯,揪麵片,洋芋、西紅柿、豆腐燴了一鍋。

第二天,母親依舊早早出了門。她覺得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打個零工,多少掙兩個,添補家用。中午母親沒有回來,想必是搭出去了。

晚上,我做飯,燒大拌湯,沒漿水,醋的。切了一堆洋芋疙瘩,能填飽肚皮。母親回來時,已經快9點了。拖著一身疲憊,進屋,舀了一馬勺涼水,灌下去,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說,“掙散花了”(甘肅一帶方言,累散架的意思)

母親說,到場子上時,正好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騎摩托來叫人,她湊過去,人家叫了她。她喊上另外一個女人,一起去。算是搭出去了。橫肉男人家加蓋3層,需要砌牆和和水泥的人。

母親不會砌牆,隻能和水泥。沒有攪拌機,這活兒很費力。沙子從門口用手推車送到院子,倒上成袋的水泥,提著鐵鍁翻攪,攪拌勻,倒水,再不停翻攪,直到稀稠合適。一堆沙和完,出幾身汗,胳膊酸軟,手心冒火。即便不消停地幹著,橫肉男人還是斜瞪著眼,跟狼一般,吼叫著,催促著,讓手底下快點。

一天幹結束,到了晚上8點。汗水把母親的頭發漿濕,臉上沾滿灰塵,兩條胳膊,吊下去,就伸不起了,腿站著,打擺子。褲腿也被鋼筋撕破了一大塊,像一片皮肉,掛在小腿上。一分錢,真難掙。

臨走前,給工錢,母親要100,橫肉男人給了80。母親不行,橫肉男人嫌把一把鐵鍁鏟壞了,要扣20作為賠償。母親講了幾句理,一把鐵鍁才多少錢,何況是給你們幹活弄壞的。橫肉男人一副殺牛賊的樣子,幹脆不給。最後母親揣上80元回來了,心裏很委屈。臨走時,人家一人發一瓶綠茶,她心裏難過,脹氣,沒要。

喝湯時,母親還念叨著自己的褲子,翻看了半天,實在沒法落針縫補了,才打算扔掉。

“一天能把人掙死,才落了個80元,還搭貼進去了一條褲,這褲,30元買的,算下來,一天才掙了50元。”母親感慨,“農民人,不好當。”

第三天、第四天,母親還是一大早出門去搭場子。到中午,一直沒有搭出去,隻好用自己掙來的80元買了一些菜,無奈地回來了。

3

去了幾天,隻搭出了一天,這讓母親很失望。她開始旁敲側擊給父親說要去天津打工,給我一開始沒說,怕我不同意,但後來還是說了。

那是個正午,轟轟烈烈的陽光,白花花落在地上,蚊蠅飛動。母親做好飯,等我下班。回來後,我們吃過飯,母親說了些村裏的事,又說誰的媽出去打工了,又說她一天沒事幹閑得慌,試探性地問我能不能去天津。

我斷然否定了:“你50出頭的人,身體又不好,出去打工,都是低三下四伺候人的活兒,我心裏過意不去,再說,咱們家裏也還沒到過不去的程度,我一月好歹還有點工資,加上稿費,日子勉強能過。況且,你這身體,本來就焦慮,睡不著,頭又常年疼,出去打工,壓抑,受罪,看臉色,病又嚴重了,你掙得兩個還不是給醫院了?”

母親坐在床沿上,說:“你的那點收入能幹啥?買床、家電、沙發、櫥櫃,這些,還得四五萬,你哪裏有?我出門,能掙一點,算一點。”

“你要打工,也可以,就在這城裏,隨便找個活,一月掙一兩千元,有個事幹,我也不反對,但遠處,就別去了,你受罪,我也心裏不好受。”

“這裏工資那麽低,白熬時間,我去外麵,能多掙一點,你也就輕鬆一點,你現在手頭的一點錢,估計也花光了。”

我有點生氣,說了半天,不起作用,便氣哄哄地嚷道:“錢錢錢,你就一天光知道錢。”

母親不再言語,把臉側向牆,哭了起來。

這些年,我們稍微說話語氣一重,母親就哭。有些事,想不開,也哭。遇到難場的事,也哭。她仿佛已經被生活衝刷得麵目全非,蒼老不堪,樸素到了清湯寡麵的程度,甚至還在為子女努力榨幹自己的最後一分力氣。

母親哭了。我心裏難過,抹著眼淚,把母親安慰了一陣,說了一些掏心窩子的話。

母親還是決定去天津打工了。

對於天津,她是熟悉的。從我上師範(我上的是中等師範,2002年,15歲初三畢業參加考試)時起,每年春天,母親就會跟著村子裏的女人們去天津打工,差不多有10來年了。中途隻有三兩年沒去。到2015年,因為我妻子在另一個縣城當幼師,一個人在城裏住一個小院子,她害怕,母親就過去給她做伴,再沒出遠門。

我知道,在天津,母親沒有啥手藝,去了,偶爾在飯館端盤子洗碗,但大多還是伺候不能動彈的老人。

4

記得有一年,母親去天津打工,早晨4點多的火車,我送她。空蕩蕩的路上塗抹著昏黃的燈光和潛伏的春寒。行人稀少,隻有擺早點的人在黑暗處生火。

候車室坐著不多的人,一列火車來,載走了一些。我跟母親坐在冰涼的藍椅子上,很少說話。我替母親捏著火車票,偶爾用餘光看看她。



這些年,她頭疼、失眠、眼睛澀得厲害。其實我心裏清楚,母親是操心。母親是一個心好的人,也是一個心小的人,有些事,記在心裏,就放不下了,最後,所有的惦記就成了一場揣在心窩裏的病症。

母親嫌我給她帶的東西多了。其實也沒什麽,不過就是兩瓶水、兩桶方便麵、一盒餅幹、一點麵包而已。其實不是多,隻是母親覺得我們花錢了,有些饑寒,她會為了兒女忍著的。

火車來了,母親提著行李擠進了人群。

我說:“到天津了打個電話,公用的,沒有的話,借別人的一打。”

母親“嗯”了一聲。匆匆忙忙消失在了人群裏。

母親出門,我很少送,多是因為公事,脫不開身,有時是妹妹送,也有的時候,母親幹脆不讓送,嫌來來回回花車費。沒有送,也就從未跟母親有過告別,去送,也沒有說再見。從小到大,似乎從未給母親說過“再見”二字,擁抱就更不用提了。我們都是土裏生長的人,表達似乎顯得木訥,有些話,窩在心裏,從未說出來,有些話,說到一半,卡在嘴皮上,也就罷了。

按理說,母親第二天中午就能到天津。到了中午,她沒有來電話,下午依舊沒有,晚上,還是沒有。

父親打電話問我:“你媽來電話了沒?”

“沒。”

“咋這麽長時間了都沒個電話。”

掛了後,我又給妹妹打,依舊沒消息。

那幾天,剛好昆明火車站出過事,人心惶惶。隨後又是MH370失蹤,200多個人不知所終。一聯想這些,我就開始焦心。

母親依舊沒有消息,我們也無法跟她取得聯係。她帶的手機沒有卡,說準備去了天津再辦。

想著母親淹沒在人群中的背影,我心裏煩亂和後悔,各種胡亂猜測讓人心神不寧,我甚至開始對每一個來電過敏——母親到底怎麽樣了?她在哪裏?為什麽不打個電話?難道……?會不會……?母親雖然出過幾次門,但一直不適應城市的車水馬龍和高樓成林,何況,現在的這世道,人心又是那麽險惡。

第三天,一直到第三天,一個電話,陌生號,急忙接上,是母親的聲音。

“怎麽幾天了才打電話?”

“這不工作剛找下,才辦了卡。”

“真讓人操死心了。”

“我一個這麽大的人,有啥要操心的?”

5

母親一般幹到年底,臘月就回來了。有幾年為了多掙點錢添補家用,過年也沒有回來。

母親不在,家裏就我跟父親、妹妹3人,沒人煎油餅,沒人做甜醅,沒人壓粉條,也沒人拾掇屋子,堂屋裏空蕩蕩的,廚房裏空蕩蕩的,我們仨心裏也空蕩蕩的。那些年的年,過得一點不歡喜。

這麽多年,母親在天津零零散散伺候過的人,有五六十了吧?有些,幹的時間長點,多半年,快一年。有些很短,也就幾天。有些人家,把人當人看,但大多,還是給盡了臉色,把人指撥使喚得跟奴才一般。

在天津,母親在一個“拾金路”(天津河東區十經路“保姆市場”)的地方等活兒。

這條路,紮滿了打工的人,幹保姆的,基本都是我們甘肅南部的。每年去,人太多,活兒不好找,就得等。舍不得花錢,啃著自己帶去的幹饅頭,晚上睡10元一張床的大通鋪。等了幾天,有人來叫,商量工資。之前2000,現在一月3000。覺得工資可以,便跟了去。

大多是癱瘓的生活不能自理的老頭老太,要端吃端喝,要端屎端尿,要不停地幫著翻身,要按時按點喂藥,要每天洗衣做飯……用不消停的勞作,換人家一月的工資。有些人家好些,不給臉色,能吃飽,會長期幹下去。有些很勢利,一股惡俗而刻薄至極的小市民態度,實在沒法幹,也就隻好討要了幾天的工錢,再一次來到拾金路,再一次等人來叫了。

一個人在別人家生活三五天,都覺得別扭。我想不來,母親帶著多大的韌勁,能在別人家生活近一年?

母親所經曆的,所承受的,她很少提及,即便說起,也是潦潦草草的幾句,是習以為常,還是不堪回憶,我不得而知。

有時我問起,母親也隻會說哪家的人好,哪家的人不好。哪家的飯能吃飽,哪家的飯吃不飽。哪家的電視可以看,哪家的無線網不讓用。哪家為了半天的工資跟她計較,哪家的人一年四季喪著臉,等等,都是些實實在在的事。

我知道,這些年,母親一定承受了我們這一生或許都難以承受的東西,隻是不想提及罷了。那些她所經曆的苦難和委屈的細節,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她一年比一年老了。

6

2018年4月底,母親到天津後,還是好幾天沒有等來活兒。她也沒有來電話,打過去,也不接。我們一家心急如焚,不知情況。

幾天後,她打來電話,說找到活兒了,一個老太太。

父親安慰道,找到了,就好好幹,別亂上心。

又過了幾天,我打母親的電話,聽那邊人聲嘈雜,問情況,才知,那老太沒幾天就過世了,她出來了,得再找。後來又找了一家,幹了沒幾天,半夜父親喝醉酒,打電話,嘮叨我們的家務事,人家嫌吵了他們,第二天給母親開了工資,便把她辭了。

母親第三次來到“拾金路”,睡通鋪,吃餅子,等了好多天,又找了一家,同樣是伺候一個老太太。老太太不會說話,一直癱著,胳膊腿子勉強能動。伺候起來也不算太吃力,家裏人還湊活,就去了。

過了一段時間,母親說又睡不著,第二天頭疼,昏昏沉沉。我托朋友在醫院買了一種助眠的藥,快遞過去,她兩天吃半片,勉強能睡。

“你在那邊,事不多,人不疲乏,晚上自然很難睡著。再說,一天沒人說話,閑了時,就會胡思亂想,一想,就睡不著。加上在別人家,壓抑,時間一久,也就抑鬱了,況且你也有病根子。”我說完,接著安慰她,“別亂想了,有啥事了打電話。”

母親在電話那頭說:“也沒想啥,就是失眠。”

這10年,母親一直被疾病困擾,最主要是的失眠和頭疼。看遍了城裏大大小小所有醫院,也住過院,吃的藥能把一間屋子塞滿了,依舊無濟於事。各種道聽途說的偏方,也試過了,於事無補。說去外地的大醫院看看,母親又怕費錢,死活不去。

每天晚上,她10點多睡覺,睡不著,一直醒著,醒到淩晨,迷迷糊糊睡一陣,又是不消停的夢。睡眠也很淺,隨便有個風吹草動,就醒了,一醒,又失眠,早上5、6點,就起來了。

起來後,整個人昏昏沉沉,無精打采,腦袋裏像裝了一台發動機,不停轉著,攪和得腦仁疼。母親擠著布滿血絲的幹澀眼睛,抱著腦袋,痛苦地說,昨晚又沒睡好,頭疼。我們束手無策,隻好安慰她,不要胡思亂想,多鍛煉。

母親撓著頭發,說:“要是能有一把安眠藥,給我吃了,睡個三四天,我這頭就好了,我真是缺覺缺的病。”

我們心驚,忙說,安眠藥不是亂吃的。她閉上酸澀的眼睛,嘟嚷一句,活人真是麻煩。

母親的病,一直這樣忍著,忍了10年。最後,她覺得花了不少錢,也實在不想看了。就忍著。

7

2017年,母親老覺得肚子疼,去檢查胃,沒啥,取了一堆藥,吃了,還是老樣子。她自己又買了好些治胃的藥吃,還是不頂事。又去醫院一查,是膽結石。做手術,說是微創,也要在肚皮上割開一個核桃大的洞,把膽切掉。從膽裏掏出了五六顆結石,最大的一顆,跟蠶豆一般。

手術做畢,有3天時間,母親極度虛弱,還疼得厲害。後麵,慢慢可以下床了。前前後後10來天。出院,母親回了老家麥村。

臨走,她還一直惦記著報銷的事,說我現在要交房錢,又借了債,手頭沒錢,她做手術,又花了一疙瘩,哎,真是……說著說著,眼窩子裏就飄起了花兒。

在麥村幾個月,說是休息,母親也歇不住,做飯,縫洗,背柴,掃填炕葉子。按理說,膽結石手術後兩三個月,就恢複得差不多了,但母親做過手術的地方老是有啥牽扯一般,疼個不停。

她來天水,我帶她去複查。我在這座小城的一家事業單位上班,公事不大,但瑣碎、繁雜,很熬人、操心,幾年下來,真是筋疲力盡。我瞅我空閑的時間,帶母親去做手術的醫院,大夫撩起衣襟,一看,說傷口好著呢,有可能裏麵有炎症,隨手開了幾盒消炎的藥,讓去吃。

藥吃完,還是疼,再去複查,醫生明顯不耐煩了,說傷口長好了,沒啥,回去吧。但那地方疼啊,最後我們換一家醫院,醫生一看,說是胃,做胃鏡,還真是胃,有胃炎。

取了治胃的藥,中午在我住處吃飯,她又不安了起來,說:“我真是個病罐罐,給你一分掙不來也就罷了,倒是有個好身體,但結果你看,不是膽,就是胃,一年讓你不得消停。”

我隻好安慰她,害病這事不由人的,誰也不想害病的,隻要能看對地方,能治好就行,再說我還有醫保卡。

母親說:“你卡上那點錢,不頂事,況且你還要用。”

她怪怨了一陣自己,唉聲歎氣著,吃了飯。中午,趕到班車站,坐車回了麥村。

8

2018年母親最後去的這家,一家4口人,老太太,老太太的女兒,老太太的外孫和外孫媳婦。女人是家裏的主人,50多歲,跟母親年齡相仿。外孫和他媳婦30來歲,跟我差不多。一家人都在企業上班,家境一般。

每天早上,母親給老太太收拾完紙尿褲,然後給她擦臉,喂飯。快中午時,給一家人做飯,給老太太喂飯。晚上,還是做飯,喂飯。這中間,除了定時幫老太太翻身,打掃衛生,時間稍微寬裕點。他們家有電視,電視可以隨便看,母親用來消磨時間,但看久了,也就沒意思了。

他們家有無線網,母親不會用智能手機(手機是我用過的舊手機),胡亂倒騰,連接上了。可後來再連不上了,原來人家設置了密碼,不讓用了,一來怕費流量,二來怕上網耽誤幹活兒。空閑時,母親掏出手機,把我之前拍的照片翻來覆去地看,她實在不知道還能用什麽辦法消磨這孤獨的時間。

母親跟雇主一家人也沒多少話。一來是母親不會說普通話,甘肅方言他們聽不懂,二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有些話剛來的時候就說過了,比如自己是哪裏人、家裏幾口人、都在幹什麽等等。平時做飯,也以米飯為主。我們西北人,常年吃麵,母親能擀一手好麵條,但米飯炒菜就不行。有時飯不好,那女人不說啥,兒子和兒媳婦就拉下臉嘮嘮叨叨了。母親一言不發,聽人家指撥各種不是。而吃米飯,母親老感覺吃不飽,可又沒辦法,隻好將就著。

我給母親買了20元流量,讓她有時間了翻翻微信,消磨時間。她總是嫌棄費錢,嫌棄手機不會用,嫌棄動不動就欠費,讓我下個月別買了。

母親打電話,說去銀行把這3個月掙的錢存了,密碼不知對不對,攢了有1萬塊。她一分都沒舍得花,甚至一片消炎藥也舍不得買。

母親說:“我掙點,給你的新房裏填補一點兒家具,也是我的一點兒心意,等以後看見,也是個念想,我再沒啥本事。”

聽到這,我的眼窩子就濕透了。

我常想,我失眠多年、頭疼難以治愈的、勤勞的老實的母親,在用命給我換錢。我的母親,有她們那一代人巨大的苦難和堅韌。她像一隻燈盞,為了兒子的光亮,徹夜不休地熬著自己的血,遲早有一天會為我熬幹熬盡,然後滅了。

那樣我就成沒娘娃了。我是一個殘忍的劊子手,用30歲的軀體,還為母親換不來一份清閑,我羞愧難當。天底下的窮苦母親,為了子女,付出了一切,忍受著一切,熬光了一切。天底下的子女,都是喝著母親血的狼,如此殘忍。

在這戶人家,母親幹了差不多9個月。這9個月,她一直待在屋裏,隻出過三五次門。平時人家是不讓出門的。她去的時候,穿的襯衣,到臘月,天冷了,也沒機會買件棉衣,那女人看不過,就把她的舊衣服給了母親一件。我說給她網上買一件,寄過去,母親怕費錢,又怕寄到取起來不方便,一直推辭不要。

到了臘月底,我堂弟結婚,我給母親買了硬臥。從天津到西安,再從西安轉乘到天水。這麽多年,母親不管出門還是回家,路上十幾個小時,都是硬座。這是她第一次乘臥鋪。

母親回來,帶著近3萬元。到了家裏,留了千把元準備回家過年辦年貨,其餘的全交給了我,說:“這些錢你拿上買窗簾吧,剩餘的你自己看著用,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母親在我裝修好的新房裏來來回回看了好幾圈,笑著說沙發顏色太深外,其他都好。母親很開心。母親腳上還穿著離開時穿的舊涼鞋。

後記

母親今年52歲,屬羊。我們這邊的老人常說,屬羊的人命苦。我也不知真假。

每當看到跟母親同齡的人出入於購物商場,或者跳廣場舞,或者在河邊遛狗,我就想起我的母親,她從黃土裏走出來,沒有顧上撣落兩肩的灰土,為了我,帶著病身子,就到遙遠的天津去打工了。

一出門,就是斷斷續續好多年,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外麵經受過什麽,也不知道她在陌生的環境裏是怎麽度過那整年整年的漫長時光的。這兩年,看著母親日漸蒼老,實在讓人心酸。

我想,全天下的大多數母親,尤其農村母親,為了子女,都跟我的母親一樣,她們是默默無聞的一群人,也是背負著苦難最深的一群人。她們沒有繁雜的故事,隻有一些瑣碎的日常和一片對子女無私的愛。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