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瘋子

(2017-01-05 08:56:18) 下一個

我好象從來就不是一個追星的人。這倒不是說自己如何清高、獨立特行、倨傲不群,隻是本農民對大眾的娛樂不怎麽感興趣,不喜歡湊熱鬧,生性淡泊,喜歡信馬由韁無拘無束地生活。不過我小的時候確實當過一回粉絲,我追崇的那個人不是什麽英雄,也不是大科學家大體育明星,他是一個瘋子,一個文瘋子!

小的時候在老家如果某一個瘋子沒有什麽特別的,一般人就會根據瘋子的性別說那個男瘋子或者那個女瘋子。如果知道得瘋病的原因或發瘋後有特別語言或行為特征,人們就會說那個是花瘋子,武瘋子或文瘋子。似乎他(她)們從來沒姓也沒名字。

那時候在家鄉的小鎮上經常看到瘋子。這些有瘋病的人有的可能是因婚姻戀愛失敗,癡迷心竅而瘋,也可能是因不堪生活重壓或受迫害而瘋,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遺傳因素而瘋的。當地也沒有什麽設施能幫助這些瘋子。這些有瘋病的人全靠家人看護,如家人疏忽有時就會讓瘋病的人跑出來。

當時沒有什麽娛樂活動,一年電影也看不了幾場並且就那麽幾部片子放來放去的。到七十年代末區政府才有一台黑白電視機,並且是全區唯一的一台。所以每當街上有瘋子出現時小鎮就熱鬧了,用家鄉人的話說就是象瞧把戲似的,尤其是不懂事的孩子。

當有花瘋子出現時,小孩子就圍著湊得很近,引導瘋子胡言亂語以期挖出什麽男女逸事。如是武瘋子小孩們就躲得遠遠的,因為再傻的孩子都知道讓瘋子打了就是讓鬼打了,那是白挨揍。這不等於說孩子們就放過瘋子了。他們離得遠遠的,嘰嘰咋咋,或哄笑,或扔幾塊石頭然後飛奔逃命。

長大後尤其是到了美國以後看到美國對殘疾智障人員的保護,常讓我懺悔自己和夥伴們兒時的惡行劣跡,愧疚不已。

我這裏所說的是一個文瘋子的故事。在說之前讓我先介紹一下當時我的家鄉小鎮,這並不是買關子,因為如不把這個瘋子出現的場景交待清楚你也許不會理解我為什麽當了他的一回粉絲。

當時的小鎮很小,也許還不到一千戶,三條主要街道呈Y形。一條河道穿鎮而過,這條河道一端連接著大別山的餘脈另一端由西彎曲向東流入巢湖。鎮上的居民有一些是明清時來此經商的徽商的後代,房子大多沿河而建,一半臨街一半用木頭搭建懸空於河道之上,房頂是魚鱗小瓦,狹窄的街道是青石路麵。臨街的房子是那種典型的前店後坊或前鋪後宅的結構。

大概是六十年代末因要修公路拓寬路麵,區政府對麵臨河的房子全拆了,路麵也變成了水泥路了。在那敢叫高山低頭河水讓路的無知年代沒有人對保護傳統建築有興趣。原來橫跨河道上的木頭橋也變成了單拱的水泥橋。鎮中心靠近水泥橋的地方蓋了一棟兩層樓的樓房。這是鎮上的最高建築,人們很自豪地管它叫新大樓。這新大樓就是全鎮的商業中心。樓下是賣布匹和油鹽醬醋的地方,連接一樓和二樓是寬寬的水泥樓梯。二樓上臨街的一麵是寬大的鋼框玻璃窗戶,和那些老房子上木頭窗框窗欞相比這也告訴人們該向過去告別了。從窗戶上可以看到街對麵緩緩流淌的河水。二樓上除了書店也就沒有別的什麽東西。小時候常常上街站在二樓的窗戶邊看著河水和大橋發呆。

那個文瘋子不是鎮上人,是離鎮不遠的一個村上的,聽說還是高中畢業生。這在當時的當地算是大知識分子了,因為全區就一所高中並且開設高中部也是最近幾年的事。這瘋子一犯病時就慷慨激昂地背誦毛主席詩詞,但從沒有打人的武力行為,所以是文瘋子。

一天下午剛放學,突然傳出文瘋子又跑到街上了,我急忙跟著大家向鎮中心跑去。

快跑到新大樓時,終於趕上了。文瘋子在前麵走著,前後左右簇擁著一大群孩子。從那些孩子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中,我知道這瘋子剛在什麽地方已經朗誦過詩詞了,有的孩子還神靈活現地學一兩句。

我過去聽說過這瘋子但從沒見過。正擔心沒有機會看他表演時,這瘋子卻不管周圍的人徑直向新大樓走去。從背影看這瘋子不高,但腰板蠻直的,很年青。在他蹭蹭登上大樓台階時我看清他赤著腳,上衣和褲子半新半舊的但一點不邋遢。

人群中一些有經驗的人說這瘋子肯定是要上二樓去臨窗向外表演,並說不要跟著上去,就在樓下看,能看到正麵並且還聽得更清楚。

我一聽有道理,急忙占據一有利地形,等待他的出現。

果然不一會這瘋子就出現在窗前了。

這瘋子也就二十多歲,他站在窗口的中間,兩邊還擠著小孩得意的小臉。他的頭發很黑,很隨意地散發在頭上。窗口對著西,快要下山的太陽柔和地打在他的臉上,使得他臉顯得紅光滿麵且很有棱角。灰色半舊的中山裝風紀扣和上麵第一個扣子敞開著,第三扣子已不知去向。上裝的口袋上還插著一支鋼筆。他的左手拿著一隻瓶子,瓶子裏有半滿的水,上麵還插著幾根農民用來漚肥的紅花草。

他不理會擠在左右的小孩,也不看下麵,眼神空洞地看著遠處的山巒。

稍一沉默後,突然右手由左向右上方慢慢揮出,同時一深沉的略顯沙啞的抑揚頓挫的男中音從二樓漂出:

北國風光,
千裏冰封,
萬裏雪飄。
望長城內外,
惟餘莽莽;
大河上下,
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
原馳蠟象,
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
看紅妝素裹,
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
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
這首老毛的《沁園春·雪》是當時高中課本裏才有。我聽得似懂非懂的。我被他的表演和嗓音震住了。

朗誦完後,他也不顧周圍及下麵的嘈雜聲音,自己跟自己不知說著什麽,這時你從他的遊移的眼神中知道他神經有問題。

突然他從窗口消失了,正在猜測他的去向時,他一閃出現在另一個窗口,這次他改用右手拿瓶子,也沒做任何停頓,一出現時就激越迭蕩地大聲朗讀著:

山,
快馬加鞭未下鞍。
驚回首,
離天三尺三。

山,
倒海翻江卷巨瀾。
奔騰急,
萬馬戰猶酣。

山,
刺破青天鍔未殘。
天欲墮,
賴以拄其間。

聲音宏亮,鏗鏘有力,尤其是每句的最後一個字。

當說到“離天三尺三”時,他把右手瓶子猛地舉過頭頂就像自由女神手中高擎的火烥。

我不知道這瘋子本來就有表演才能呢還是因為進入瘋癲狀態後,不受環境影響,率性自由發揮後就會是這樣子。

他渾身上下的那股漂逸氣質也很讓我折服。那麽自然,仙風道骨,一點人為的雕琢都沒有,無拘無束毫無羈絆。

我們中國人受兩千多年儒家禮教的洗禮總是外表表現得很拘謹,但隱隱的情愫中多少都會受一點道家崇尚自然的影響,多少有一點天然的浪漫情懷,喜歡披發而吟,跣足而行,放浪於山水間,崇拜原始的淳樸。很多的曆代官員厭倦了廟堂之高後,或退隱歸田,庭前種菊,鬆下讀書,或散發弄舟。

我想正是這文瘋子的自然率性打動了我。這也讓我想起了前幾年紅遍網絡的犀利哥。正是犀利哥的獨特造型,無做作,蔑視一切的冷峻表情秒殺千萬網眾的。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