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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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傷難愈—從董樂山的骨灰談起

(2020-05-02 11:48:17) 下一個

 


                           創傷難愈—從董樂山的骨灰談起
 
                                 

 

                                                              (瑞典)   茉莉
 
  
深為人們愛戴的中國著名翻譯家和學者董樂山先生,臨死前留下一個令人震驚的遺言:骨灰不留在中國。董樂山的兒子董亦波在一篇題為《與命運抗爭》的序文中告知世人:"1999年3月的一天,董樂山的家人將他的骨灰帶離祖國。他在這片土地上的使命已經結束。"
 
在人們的印象中,董樂山先生是一位溫文爾雅、睿智深沉的人。如同普羅米修斯式的盜火者,他在翻譯西方學術著作及其寫作方麵成績卓越。但直到他去世之後,我們才從這樣一句遺言中,瞥見這位老右派心靈上的那一道從未愈合的流血傷痕。正如尼采哀歎的:"經曆帶來了太深的傷害,回憶是一道化膿的傷口。"

 

   ◎ "隻有同亡者一起食罌粟……"
 

 創傷(trauma)一詞包括對人的情感、精神的一切損害。從心理學角度看,由於人類的脆弱性,自然或人為的災難可以給人的心靈帶來強烈而持久的影響。深重的心理創傷,是醫生和藥物也無法治愈的。
 
 董樂山所經曆的"反右運動"以及後來的"文革",是當代中國社會創傷最深、最持久的兩次災難,是中共對知識分子的兩次集體性的殘害運動。這種可怕事件給群體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生性正直、心靈熱情敏感的學人董樂山,因為在整風中給共產黨提了意見,於1957年被打成右派,入獄、下鄉二十年,在勞動改造中左臂折斷。身患癌症即將辭世時,董樂山在《病中遙答方曉藍兄》一文中說:"即使人可以再活一遍,你肯放棄你的工作,與我交換受一輩子屈辱,坐一輩子冷板凳嗎?"
 
 生前,董樂山很少向人訴說他的心靈痛苦。即使他的親哥哥董鼎山從美國歸來,想要了解弟弟所遭受的苦難,樂山也隻是稍微講了一些皮毛,"此後就封口"。然而,閉口不言正是創傷幸存者的問題所在,使之不能有效地獲得心理疏泄。就像憂鬱成疾的德國詩人荷爾德林:"有時這個天才變得很晦暗,沉浸在他心的苦井中。"
 
 董樂山的憂鬱、焦慮症狀是再明顯也不過了。其兄董鼎山和其侄董森林都在他們的回憶中,談到董樂山的一些表現:"沉默寡言,唯恐萬一失言招來麻煩"。"好以有種有苦難言的神態,他的愁眉苦臉好似已經成型,笑顏難開。"即使到美國旅行探親,他也常常陷入憂思,對觀光毫無興趣。
 
 遺憾的是,董樂山的親友都未能意識到,董樂山的抑鬱症不但需要心理專業和藥物的幫助,更需要親友的深切理解。我們相信,他的親友都曾經盡力理解他、安慰他。但是,對於董樂山這樣博學深沉的人,一般的理解是不夠的。如果人們對他沒有感同身受的深層理解,不能參與他的痛苦,他寧可獨自默默地把痛苦吞咽下去。
 
 對於他人的苦難,深入其境的參與感是如此重要。但在董樂山去世十年之時,人們對他的理解仍然不夠。詩人裏爾克的這句詩,告訴我們應如何悲憫他人:"隻有同亡者一起食罌粟/ 食他們罌粟的人/ 才不會使這最微弱的韻調/ 再度遺失"
 
  
   ◎ 袒露一個桀驁不馴的真誠靈魂
   
 在世俗的中國人看來,董樂山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雖然他遭受過長期的磨難,但艱苦的歲月激勵他更深入地思考,更勤奮地翻譯有價值的西方名著,因此在平反後聲名遠揚。如其兄董鼎山所說:"他在文化界名氣如此響亮,很容易地替我在出版方麵打出道路來。"這簡直就是"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有了這樣的"後福",董樂山還有什麽可抱怨的呢?
 


 (左為哥哥董鼎山,右為弟弟董樂山。)

但是,董樂山不是那種功名心很強的人,他沒有淺薄到當局給他一點優待好處就買帳的地步。不少右派在平反之後,感謝"黨媽媽"挽救被錯打了的孩子,並以其遭受的苦難作為追逐名利的資本。在中國那種社會氛圍之下,即使在老右派中也不乏告密者。董樂山這樣清高脫俗的理想主義者,除了冷眼相向之外,他還能和誰去說呢?這就難怪董樂山要緘口不語了。
 
隻有在和侄兒董森林的一次談話中,樂山先生才偶然袒露心跡。這位侄兒回憶道:"一九九八年,三叔病重,我去京探視。……那天他精神尚好,對我說,二十世紀是黑暗、恐怖、殺人、專製的世紀。他一生追求社會公正、公平的理想已付之東流。"
 
  值得注意的是,董樂山說上麵這段話的時間是1998年。如果說,像他這樣在八十年代平反的老右派,在當時還曾對共產黨的改革寄托過一點希望的話,到了"六四"鎮壓之後,他對那個政權已經徹底絕望。
 
 一個桀驁不馴的真誠靈魂就這樣袒露出來。雖然本人功成名就,但董樂山從青年時代就跟隨的那個政黨,製造了巨大的社會罪惡。這位後來翻譯了《西方人文主義傳統》、《一九八四》、《奧威爾文集》、《蘇格拉底的審判》等著作的學者,已經浸濡於人文主義價值觀,深明極權主義之禍害。他需要清算他原來參與的那個政黨的罪惡,實現自己對社會公正的追求。
 
 如果沒有一個徹底的清算,如果社會理想付之東流,覺得自己人生受騙的他,就隻能繼續沉入心靈的苦井。為此,董樂山留下遺言,讓孩子把自己的骨灰帶出中國,以讓靈魂獲得安寧。清人有詠梅詩雲:"老死空山人不見,也應強似洛陽花。"
  
 
   ◎ 民族集體心理創傷的典型

 

由此可知,董樂山的痛楚,不是個人之痛,而是整個中華民族之痛。正因為痛得這樣切膚,痛得這樣剜心,所以他才會因為董鼎山的一篇書評,厲聲把其兄大罵一頓,斥為"幫中共講話"。直到樂山逝世十年之後,董鼎山先生仍然為此事感到很委屈。筆者認為,個性耿直的樂山如此暴怒,看似不近情理,卻在情理之中。
 
 還是他們共同的侄兒董森林比較公允:"要讓出身殷實家庭,畢業於教會大學,留美五十年的鼎山叔,真正了解今日中國的真實麵目,幾乎是不可能也是不現實的事。"這一對至愛兄弟晚年隔膜甚至不和,其原因在於他們天淵之別的兩種經曆。要超越個人經曆的局限,去理解在極權社會裏受難並留下深刻烙印的人,這對董鼎山這位西方知識分子來說,是太困難了一點。
 
西方左派常用理性去同情他人的痛苦,但人是感情的動物,深深的傷害已經進入感情深處,這種創傷無法用理性去治愈。就如一些從納粹集中營出來的猶太人,包括一些優秀的作家、詩人,他們在獲得了自由之後,卻不得不選擇自殺。那些幸存下來的猶太人懷著一顆破碎的心,沒法再幸存下去。
 
 幸存下來的董樂山,可視為民族集體心理創傷的一個典型個例。當代中國一次又一次的曆史厄運,政府侵犯人權的惡行導致無數人的創傷後遺症,卻沒有人去做集體反思,也沒有人去治療人心的創傷。由於治療創傷必須進行真實的災難回顧,而真實的回顧必然引起人們對中共統治合法性的質疑,所以當局隻給一些受迫害者表麵上的平反,卻繼續限製人們去做真實深入的回顧。
 
 為安撫曆次政治運動的創傷後遺症患者,中共當局往往采取了物質補償的手法,例如,給在反右、文革和六四中被嚴重挫傷的知識分子以金錢地位的利誘。一般人往往認為,物質賠償可以彌補心理的傷害。這就大大低估了心理傷害的嚴重性,更回避了社會製度對人的心理傷害問題。
 
 董樂山拒絕把骨灰留在中國這一決絕行為,給予我們心理學、社會政治學等各方麵的啟發和警醒。作為中國曆次政治運動的創傷後遺症患者中的一員,茉莉謹以此文,向已故的董樂山先生表達深摯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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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香港《開放》雜誌2009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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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林海平兔 回複 悄悄話 有多大傷害外人妄評。。。
藍天白雲陽光燦爛 回複 悄悄話 打右派是50年代末期;到70年代末期才解放;人生最美好的20年在屈辱中苟且偷生,人生能有幾個20年。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強文
唐西 回複 悄悄話 1999年1月16日,董樂山拒絕了最後搶救,靜靜地在北京一家醫院去世。骨灰被家人安葬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臨近太平洋的一個山崗上的陵園裏。骨灰安放處坐東朝西,麵對太平洋遙望中國。

這個董樂山太複雜了,人又比較叛逆。任職過美國新聞處,後又到新華社上班,還得過中美文學獎。盡管是右派,也沒有對他有多大的傷害,才勞動了五年,還能回新華社上班,接著改革開放還給他出國,已經不錯了。
西風-西風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北美平民2015 回複 悄悄話 他哥娶白人老婆。搞錯了。
北美平民2015 回複 悄悄話 當了一輩子美國人,娶白人老婆,幹麽要埋中國。但靠中國市場掙名氣和利益。
海澱網友 回複 悄悄話 這個文章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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