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紐約朋友們為司馬璐先生舉辦百歲祝壽會。老壽星和我已故的父親同齡,他老人家福氣更好。
去年六月,我們去紐約老人院看望他,我獻上一枝花。今年隻能遙想。找出這篇舊文。
獻給昔日友人的哀歌----讀司馬璐回憶錄
(瑞典)茉莉
司馬璐先生和我父親同歲,都是坐八望九的老人了,但他們卻走過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五十多年前,作為中央政治大學的學生,我父親在台灣實習了一段時間,當時陳誠的國民黨省政府人手不夠,希望他留台工作,被他以“父母在不遠遊”的理由拒絕了。大陸即將變色前夕,我父親回到家鄉湖南。而後幾十年,戴著內控的“曆史反革命”帽子,為了一大家子的生存,他在政治高壓下戰栗地生活。
身為私生子,司馬璐先生說他的人生第一幕是個悲劇。但是,正因為他孤身一人,無牽無掛,才能在共產黨開始統治中國的時候,捷足先跑,跑出國門,在香港開創一番事業,成為著名的中共黨史專家。人們常說,經曆是最寶貴的財富,和我的父親那被壓抑的卑微一生相比,司馬璐先生具有傳奇性的有為人生,的確是非常的富有和精彩。
溫情懷念昔日同路人
曾經像賈寶玉一樣,在延安圖書館置身於“女兒國”,年輕的司馬璐,因而成為一些高幹眼中的“假想情敵”,以致陷入冤獄,遭到刑求。而後,他看透中共本質,自動脫黨。作為“過來人”,今天已經垂垂已老的司馬璐,撰寫了這本研究中共早年曆史的著作──《中共曆史的見證》,以豐富的第一手資料,披露了大量中共黨內生活的細節,揭露了中共從建黨起就開始黨內政治鬥爭的曆史真相。
在該書的引言中,司馬璐先生寫道:“我這一生中二個特別的經曆是,我可能是見過當代中國政治人物最多的人。”這位能夠把江澤民稱為“賢世侄”的人,接觸過的國共兩黨上層人物,以及中國各黨派的知名人士,多得令人驚訝。因此有人認為,司馬台這本書的價值,主要還是他作為一個黨史研究者對毛澤東、張國燾、周恩來、劉少奇、王明等大人物的分析。但此書更打動我的,卻是司馬璐對一些早期共產黨人的懷念,他說:“我這個人的一生,有一種無可救藥的小資產階級感情,對於往日的朋友和同誌,無論已逝的,活著的,我總是懷念著。”
懷著戀舊的溫情,司馬璐先生對昔日的同路人進行了人性化的描寫。無論對共產黨這個專製政權持多麽強烈的否定態度,我們也不能不承認,作為個人,早期的一些共產黨人是相當優秀的。忠實地描寫他們,把他們從“英雄”或者“共匪”的標簽下,還原為有血有肉、其實的個人,是這本書不可忽略的價值所在。
在司馬妙筆下,能講一口好俄文的滕代遠,為人謙虛,謹慎,細心;哲學家任白戈為人隨和,是個忠厚長者。喜歡擺龍門陣,還會做點泡菜給年輕人嚐嚐;參加過長征的紅小鬼胡耀邦熱情活潑;女生大隊長張琴秋堅強勇敢,後來在文革中跳樓自殺;被周恩來稱為“紅軍的眼睛”,主管軍事情報的曾希聖卻是“老虎脾氣,菩薩心腸”;儀表瀟灑的才子潘漢年,是給予司馬璐最多關懷的共產黨人,他甚至操心司馬璐咳嗽痰多的問題。……。
此外,還有在八十五歲之際,與司馬髒先生結成美好姻緣的的戈揚大姐,原《新觀察》主編、大陸著名自由派知識份子。戈揚在抗戰時直接為周恩來工作,在重慶遇上青梅竹馬的老鄉司馬璐。戈揚像其他左派朋友一樣,擔心居無定所的司馬璐營養不夠,常常把他帶進小館子裏“補一補”身子。
在司馬璐的回憶裏,值得他深情懷念的共產黨人還有不少,他們有的態度和藹,親切助人,有的執著地忠誠於理念,工作勤奮,克盡職守。司馬備先生感慨地說:“中國共產黨早期的青年,的確有理想,有熱情,有獻身的精神,品質高貴,我對他們深表敬意。”
正因為如此,當司馬台先生在香港觀察和研究中共曆史的變遷時,就不得不麵對一個痛苦的問題:“為甚麽我在延安時認為最好的領導,也是我一生中最早進入文化工作的引路者,一個個都逃不出挨整!是我命運中的不幸,影響了他們嗎?還是共產黨製度的本身,整人或被整是必然的嗎?”
考察曆史事件背後的因素
對於曆史傳記,英國著名史學家湯因比說過:不僅要寫出組成曆史的一連串曆史事件,更重要的是寫出形成這些曆史事件的曆史因素。當我們考察形成中共曆史事件的因素時,一個長期令人們不解的問題就產生了:既然早期共產黨內有那麽多優秀人士,為甚麽他們不但沒能改變這個黨走向獨裁的命運,反而被這個黨吞噬了了?
對此,司馬璐先生想到的答案是“共產黨製度本身的問題”。如果繼續追問:製度是人製訂的,為甚麽那度多具有優秀品質的早期共產黨人,卻沒能創造一個更為人性的製度?造就涉及到許多複雜而深刻的問題了。
首先是理論的力量。當那些早期共產黨人接受共產主義理論時,他們真誠地相信,這個主義將掃除一切私有製的罪惡,帶來一個嶄新的世界。於是,這批理想主義者毅然投身其中。在司馬璐的書中,延安革命青年吃小米飯、南瓜湯,甘之如始。他們夜以繼日地勞動學習,如癡如醉地攻讀馬列理論,在組織上需要時,一批又一批地奔赴前線流血獻身。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這個對早期共產黨人有著極大吸引力的主義,實際上是一套缺乏民主、宣傳暴力的理念。當掌權者將其灌輸到追求生命意義的年輕人心裏,於是就造就了二十世紀最殘酷的暴君和人間地獄。
其次是組織的力量。哈維爾曾經指出,專製“代表一種企圖,以少數冒充唯一科學真理的命題為基礎,按照單一的模式去組織全部生活,使之服從中央計劃,並受中央控製”。司馬璐的親身經曆告訴我們,作為一個組織,共產黨對個人具有何等可怕的控製力。
在延安中共中央組織部,負責接待的高文華,就給司馬璐上了一堂這樣的訓話課:“斯大林同誌說:‘我們共產黨員是特種材料做成的。’布爾甚維克應該到一切最困難、最艱苦、最危險的崗位上去工作。一個共產黨員,在入黨以後,就像木料一樣的交給黨,黨今天需要把這塊木料做成椅子就做椅子,黨明天需要把這塊木料做成桌子就做桌子。當黨需要建築大廈的時候,你也可能變成棟梁,但是,如果匯需要造一個馬桶,那麽你也得嚐嚐臭氣……”
不願成為被人隨意劈砍的木料,司馬璐選擇了逃之夭夭。但是,那些與他同喝延安水的年輕人,大都留在共產黨內做了“特種材料”,他們的理想從未兌現過,而他們的青春和生命,卻白白地為之獻祭掉了。
從這個角度看,司馬璐先生這本精彩感人的回憶錄,是獻給昔日共產黨人的一曲哀歌。這位和我父親一樣年邁也一樣熱愛生活的老人,這樣吟誦著他的悼詞:“中共建黨時的風流人物如今都已逝去,共產黨曆史上有多少光輝燦爛的故事,有多少無名烈士像流星像隕石,從天空疾駛而過,無聲無影地消失。南京雨花台的幽靈在憤怒,北京八寶山的幽靈人鬼不分,這是何等殘酷的曆史諷刺!”
二OO五年開放雜誌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