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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夢魘

(2018-03-19 14:12:11) 下一個

童年夢魘

《紐約客》刊了一篇Adam Gildwitz的文章:“怎樣才叫一本好童書?”作者引用了一位權威兒童心理學家的說法:一本好的童書,必須能推動孩子在人生中尋找意義,必須激發他的想象力,必須幫助他發展智力、梳理情感,必須契合他的焦慮和野心,必須充分認可他麵對的難題,與此同時還要給困擾他的問題暗伏解答。如此雜多苛刻的標準,難道有什麽書能統統滿足?Adam Gidwitz本人也是童書作家,他說,他最先想到的一本最合格的童書,是莫裏斯·桑達克的《野獸國》。

桑達克,美國人,他的名字做童書的人個個知道,關心過童書的人肯定也會早早耳聞。《野獸國》是他1963年創作出版的繪本,文字簡單,畫風獨特。大陸早就引進了它,它太有名,你在任何一個大書店的童書貨架上都能找到(否則就是書店開得太業餘了),還會擺在最醒目的位置。

不過,“野獸國”三個字是翻譯過來的,有誤導性,英文原名“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是個問句,能勾引讀者的好奇心;而wild thing,中譯作“野獸”,會讓人想起豺狼虎豹之類。於是產生了一個問題:封麵上那隻長著兩隻牛角、坐在地上、閉著眼睛詭異微笑的怪物,給孩子挑書的大人是完全看不懂的:為什麽叫“野獸”呢?莫名其妙。

即使是認真讀過它的父母,感到困惑的依然大有人在。書中沒有甜美的色彩,可愛的小動物,沒有懲惡揚善的故事也沒有比較歡樂的結局。桑達克的畫風是比較暗的,喜歡用密集的線條打出陰影,而色彩總是灰蒙蒙的。書中的主人公,一個叫麥克斯的小男孩,某個晚上穿上一身狼皮衣在家裏胡鬧,揮著小叉子追打小狗,媽媽訓斥說:“你是個wild thing”,不給飯吃,將他關進房間睡覺。麥克斯在房間裏站著,氣呼呼的,穿著狼皮衣、豎著兩隻耳朵的樣子一點都不萌,還有點邪惡。

在晚上,他的房間變成了一片陌生的森林,四周的牆壁都消失了,月亮擺脫了窗框的限製。他來到海邊,那裏停了一艘小帆船,他坐上去,開了很久,抵達了一個奇異的地方,幾隻頭上長角、手腳有尖爪、嘴裏有獠牙又長著人的鼻子和表情的wild thing出現了。他們一個個眼睛溜圓,都在微笑,他們要麥克斯做國王,麥克斯答應了,戴上了王冠,拿起了權杖發號施令:現在,我們一起鬧吧!

怪物們玩鬧了起來,他們碩大的身體填滿了頁麵,瘦小的麥克斯騎在怪物的脖子上。玩了一陣後,麥克斯讓他們別吃飯,睡覺去。怪物們就睡了。麥克斯忽然覺得十分寂寞,便掛冠而去,回到家裏,屋子裏仍是空空的隻有他一人,但桌上已經擺上了晚飯,還是熱的。故事結束。

也許孩子們喜歡看小孩征服野蠻人的故事;也許孩子們隻是喜歡桑達克筆下wild things的樣子,就像他們喜歡芝麻街裏的那些大嘴巴小人一樣。然而,怪物們的獠牙、尖爪、似乎不懷好意的眼神絕對無法讓大人心安。此外,怪物們在挽留麥克斯的時候還說了一句話:“我們需要你!我們還要吃掉你!”讀到這幾個字,我想很多父母就直接把書合上了。為什麽要給孩子看這樣的故事?

《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問世後即暢銷,確立了莫裏斯·桑達克的繪本和插畫大師的地位。孩子們何以如此接受這本書,如此認可在大人看來陰鬱的、荒唐的、難以解釋的想象畫麵,是個費人捉摸的問題。兒童的心理複雜而含混,比成人世界有過之無不及,但我們可以確認的是桑達克靈感的來源。他於1928年生於美國,父母都是來自波蘭的猶太移民。

嚴肅地讀經,崇尚儉樸的生活,生活在相對封閉的社區裏,隻接受一個上帝——一個世紀前,東歐猶太人的這種生活常態並不能阻擋怪力亂神進入他們的想象世界。住在村裏的基本都是窮人,深度接觸自然界,恐懼森林和野生動物。在他們的民間傳說中,惡鬼被神職人員袚除後,它的同伴會來尋仇,糾纏仇人和他的親屬後代。東歐的猶太孩子都聽過房間變成森林的故事,在波蘭出生的猶太作家艾·巴·辛格的一篇小說裏,一個女人覺得他的未婚夫是野獸,結婚以後,她所見到的所有人都是野獸或妖精,要來摧毀她的身體和精神。

怪力亂神的想象與信仰的關係不大,主要還是源於現實中的不安全感,尤其是女性、孩子、老人這些弱勢群體。桑達克說過一句有名的話:“我拒絕對孩子撒謊”,意思是他畫下的畫麵都來自他個人的真實體驗,畫麵裏的灰暗是他所體驗的童年的顏色。雖然他生在美國,但經濟狀況沒比生在波蘭好多少,父母親拚湊起一個簡陋的家庭。桑達克後來連中學都沒有畢業,是在打工掙錢的期間,利用美國發達的社區圖書館完成的自我教育。

《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一書中的wild thing後來成了繪本裏的經典形象,還被製成了布偶,但是,頭上的角、獠牙、爪子都是邪惡的象征,桑達克的確想畫令人恐懼的鬼怪,可它們並沒有欺負麥克斯,反而一見到他就尊他為王,在麥克斯走時它們一邊笑一邊嚷嚷著“我們要吃掉你”,這種奇怪的表達又是什麽意思?

桑達克後來解釋了,這些怪物的原型是他家的親戚。那是在1930年代,那幫窮親戚是在希特勒大迫害到來之際陸續逃到美國來的,當他們來到布魯克林,看望桑達克一家時,他們是帶著一種複雜的心情來的。一方麵,他們不會說英語,跟桑達克的母親一樣沒什麽文化,看到早早移民的桑達克一家,他們既羨慕又嫉妒;另一方麵,他們在老家的家園都毀了,留在那裏的人後來也死光了,他們見到小桑達克時,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他的臉蛋,一直捏到兩腮發紅。

所以書裏怪物們的詭異微笑,正是刻在桑達克記憶之中的親戚們的表情。他害怕他們,覺得他們都笑得惡狠狠的,像是要撲過來吃掉自己;他們使出吃奶的勁頭去擰他的臉蛋。桑達克後來講,這些親戚都長著“瘋子的臉,野性的眼”。

因此,《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裏的怪物,結合了波蘭猶太窮人的惡鬼傳說與桑達克記憶中親戚們的模樣。這些猶太人都是走投無路的流亡者,語言不通,在美國生存的前途也無法預測,在看到莫裏斯·桑達克,這個一出生就是美國人的猶太人時,他們不知道應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情:他們想抱他,親他,因為他們好不容易見到老鄉,急切地想感知同胞的親密,於是發力擰他,追求這種深度的身體接觸。

對這種惡狠狠的愛,這種可以理解的對親密性的索取,桑達克隻知道害怕。Wild表明他們缺乏修養,但這也是身世和環境壓力下的產物。畫麵裏的怪物們,成年人一看就覺得很可怕,可他們的行為、動作和表情中又透著幾分神秘的可愛。有許多繪本讓野獸和天真無邪的孩子做朋友,這是很蹩腳的,扭曲人的自然情感去迎合什麽“教育意義”,用桑達克的話說就是“對孩子撒謊”。桑達克的“野獸”不是臆想出來的東西,它們是真正的人類,給一個孩子帶來了困擾。如果有機會的話,那些親戚會捏他任何可以捏到的部位,連隱私部位都不放過。

不管多麽暢銷,始終有人在操心這本書是否會給小讀者施加什麽不利的影響,擔心那裏麵模樣古怪的“野獸”會嚇壞一些小讀者。桑達克相信自己必須描繪真實的東西,可是繪本一旦“真實”過了頭,就會引來一些人擔驚受怕的討伐。他的另一個暢銷繪本,叫《廚房之夜狂想曲》,寫一個小男孩深夜在廚房裏的冒險故事,就一直在禁書榜單上有名。1993年,明尼蘇達州有幾所小學聯名投訴《廚房之夜狂想曲》,說讀這本書“給未來寫色情文學奠定了基礎”。更早的時候,路易斯安那有個圖書館館員,給原書中光著身子的小男孩仔仔細細地畫上了尿布。

 

(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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