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寫作,我必然要毀滅
編者按:
一個醫生的兒子,卻從九歲起終其一生飽受癲癇病的折磨。進入彼得堡軍事工程學校不久,卻選擇主動離職,專心投入文學創作。1847年,26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接觸了空想社會主義,參加了彼得堡拉舍夫斯基小組的革命活動。在兩年後因牽涉反沙皇革命活動被捕,被判死刑。幸運的是,在行刑前驚魂動魄一刻,赦免恩典降臨,從死神之手奪回了這位影響世紀的思想巨匠。在流放地西伯利亞,他的思想發生了巨變,1847年到1954年被釋放,這五年成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不僅影響了他的命運,也成為他著作中主要的思想孕育之源。
關於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思想界研究著文皆可謂汗牛充棟。但往往集中在他的作品本身。對於偉大的作家來說,他的書信集中或許會看到不一樣的思想自傳。
今天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誕辰195周年,東方曆史評論選取了四篇書信,一封寫於1849年刑場驚魂,一封寫於1854年流放生涯,一封寫於1863年《時報》被查封,最後一封寫於1865年發表《罪與罰》。從這四封信中,一位思想巨匠“如果不能寫作,我必然要毀滅”的決心和苦澀。
在獄中:1849年12月22日給兄長的信
哥哥,我親愛的朋友!一切都已決定。我被判在要塞服四年苦役,尓後再去當兵。今天是12月22日,我們被押解到謝苗諾夫校場,在那裏向我們宣讀了死刑判決,讓我們與十字架吻別,在我們頭上折斷了長劍,給我們穿上了死刑囚服。接著三個人一組被綁到柱子上準備行刑。我排在第六個。須臾之間我將離開人世。我想起了你,哥哥;在最後的一刻隻有你留在我的心裏,此刻我才體會到,我是多麽愛你。我也急忙擁抱了站在我身邊的普列謝耶夫和杜羅夫並與他們訣別。最後響起了中止行刑的信號,把綁在柱子上的人解了下來。並向我們宣布:皇上赦免了我們的死刑。後宣讀了真正的判決。免罪的隻有帕利姆一人,他仍回軍隊擔任原職。
剛才我接到通知,我們必須在今天或明天啟程遠行。我請求與你相見。但我被告知,這不允許,隻能給你寫這封信,望你盡快給我回音。我擔心,你大概會知道我們的判決。在押解到謝苗諾夫校場去的路上,我隻見囚車窗外人山人海,可能消息也傳到了你那裏,你必然為我感到痛苦。現在你對我可以放心一些了。哥哥!我不憂傷,也不泄氣。生活終究是生活,生活存在於我們自身之中,而不在於外界。以後我身邊會有許多人,在他們中間作一個人並永遠如此;不管有多麽不幸,永不灰心和泄氣,這就是生活的意義和它的任務。我意識到這一點。這一思想已與我融為一體了。是的,真是這樣!那樣的一顆腦袋,即進行創造,以藝術的崇高生命為生活內容,理解並習慣於精神的最高要求的那樣一顆腦袋,已經從我的肩膀上砍下來了。
記憶和我所創造的,但還來不及得到藝術體現的形象仍然存在。確實,這些記憶和形象折磨著我!但我的心還在跳動,還是原來那樣的血肉之軀,他有愛,有痛苦,有憐憫,有記憶,而這一切終究是生活,陽光普照每個人!好吧,再見,哥哥!請別為我難受!現在談談東西的處理:書和我的一些手稿,劇本和長篇小說的提綱草稿(包括已完成的中篇小說《兒童故事》都從我這兒取走了,大概會落到你手裏。我把大衣和舊衣服也留下,如果你派人來取的話。現在,哥哥,我就要被解上遠路了。很需要錢。親愛的哥哥,你收到這封信以後,如果有可能弄到一些錢,請立刻送來。我現在象需要空氣一樣需要錢(這由我的特殊情況所決定)。你也寫幾行字給我。以後,如果收到莫斯科的錢,那也為我張羅一下,不要不管我。要講的就是這些!還有債務,對它又有什麽法子呢?
請代我吻你的妻子和孩子們。你要經常在他們麵前提到我,讓他們不把我忘掉。也許,我們還能見麵?!哥哥,你自己和家裏人請多保重,要安分守己和謹小慎微地過日子。請多加考慮自己孩子的前途,好好生活。我心中從未象現在這樣湧現出如此豐富和健康的思緒。我不知道身體能否支持得住。我是帶病上路的,我得了瘰鬁腺病。不過也許我能支持!哥哥,我經受了這麽多的生活考驗,現在我什麽都不怕了。聽天由命吧!一旦有可能,我馬上把我的情況告訴你,請向邁科夫一家轉達我臨別時最後的問候,告訴他們我感謝他們,他們一直關心著我的遭遇。你代我向葉夫根尼婭·彼得羅夫娜說幾句盡可能溫暖的話,說你的心讓你說的話。我祝願她非常幸福,我將永遠懷著感激和尊敬的心情牢牢地記住她。
可能,我們還會見麵,哥哥。看在上帝份上,為了和我相會,你要保重,要生活下去。也許,我們能擁抱在一起,共同回憶我們過去最美好的青年時代我們的青春和希望,但此時此刻我痛苦地把它們從我的心裏驅除掉並埋葬了。
難道我將永遠不能拿起筆來創作嗎?我想四年之後會有可能的。如果我寫出作品,我一定全都寄給你。有多少遺留下來的並經過我重新創造的形象在我腦海中消逝和失去光彩,或者化為毒液流入血液!確實,如果不能寫作,那麽我必然死亡。最好坐十五年牢,但可以寫作!
請經常給我來信,盡量詳細而全麵一些。你在每封信裏多講一些家裏的詳細情況,種種瑣事,別忘了這一點。這會給我以希望和生命。你要知道,你的信使我在牢房裏精神振奮!這兩個半月(最近的)禁止通信,對我來說是非常痛苦的。我感到不舒服。你有時不給我寄錢,這使我為你苦惱,因為這意味著你自己非常拮據。再一次親吻幾個孩子,他們的一張張可愛的小臉一直縈回在我腦際。
不過請別悲傷,看在上帝份上,請不要為我悲傷!要知道,我沒有灰心喪氣,記住,我還抱著希望。四年之後,我的命運會好轉。我去當兵——兵就不是犯人了,你要想到,將來我終究會擁抱你的。何況我今天已有三刻鍾與死神在一起,我是懷著這一思想度過這段時光,處於死亡的邊緣,現在我再一次活著!
如果有誰還記得我的壞處,如果我和誰爭吵過,如果我對誰產生過不好的印象,那麽,要是你能見到他們,就請他們把這一切都忘記吧。我心裏沒有怨恨和憤怒,此刻我多麽渴望能熱愛和擁抱任何一位熟人。這是一種歡欣的心情,我今天在死亡邊緣與親人告別的時候體驗到了。這時候我想到死刑的消息會使你悲痛萬分。現在你可以放心,我還活著,而且以後能擁抱你的想法將支持我活下去。我現在想的就是這件事。
你在做些什麽?你今天想過些什麽?關於我們的事你知道嗎?今天多麽冷啊!單元我的信快些到你手中。不然的話,我將會一連四個月左右得不到關於你的消息了。我看到幾個紙袋,你用這幾個紙袋在最近兩個月裏給我寄了錢,上麵的地址是你親筆寫的,所以我很高興,因為你身體健康。
每當回憶過去,想到浪費了許多時間,把時間耗費在迷誤,錯誤,無所事事,無節製的生活上,想到我不珍惜時間,多次做出違心和勉強的事情——想到這些,我就感到非常痛心。生命是一種天賦的能力,生命就是幸福,每一分鍾都可能無限幸福。青春活力,無所不在![原文為法文] 現在由於生活發生變化,我將會麵目一新.哥哥,我向你起誓,我不會絕望,而且會保持我的思想和心靈的純潔.我將變得更好.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我的全部慰藉。
獄中生活已經相當徹底地消除了我身上不完全純潔的肉欲;過去我不珍惜自己。現在艱難困苦對於我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因而請不必擔心物質條件的困難會使我絕望。這絕不可能!唉,要是身體健康,那該有多好!
再見吧,再見,哥哥!我會給你寫信的!你會收到我寄給你的關於我這次旅途情況的盡可能詳細的匯報。但願保持身體健康,其他的一切到時候都會好的……
在逮捕我時拿走了幾本書,其中隻有兩本是禁書。你能否為自己弄到其餘幾本?我請求你,這些書中有一本是《瓦列裏安·邁科夫文集》,是他的評論文集。這本書是葉夫根尼婭·彼得羅夫娜的,她把這本書當做她的珍貴物品贈給我。在逮捕我時,我請求過憲兵軍官把這本書還給她,而且我還把她的地址告訴他,不知道這位憲兵軍官是否已把書還她,請你打聽一下,我不願剝奪她的這一珍貴回憶。再見吧,再說一次再見。
在流放中:1854年1月30日—2月22日給兄長的信
我似乎終於能同你說幾句了。但是在開始寫信前,我要問一問你,看在上帝的份上,為什麽直到現在你連一行字也沒給我寫過?信不信由你,處在我這種孤零零的與世隔絕的境況,我曾多次陷入絕望。我想過你已經不在人世,於是在夜間會反複思量:你的幾個孩子會怎樣?在流放中我還詛咒過我的命運,是它使我不能對他們有所幫助。有時確實得知你活著,我甚至感到很憤恨(不過這是在發病的時刻,而這種時刻在我是常有的),而且痛苦地責怪過你。但後來這種心情也消失了,我原諒了你,努力尋找為你開脫的理由,對一些最好的理由感到心安,一次也沒有失去對你的信任。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常常會想到我,想到我好的一麵。我給你寫的信是經過我們司令部發的,肯定會寄到你手中,我等著你回信,但卻沒有收到。難道是禁止你和我通信?可是,通信是允許的,我們這裏所有的政治犯一年內都要收到好幾封信。杜羅夫就多次收到了,而且他就寫信的事詢問過上級許多次,允許通信這一點得到了證明。我好像是猜中了你默不作聲的真正原因,你生性不好動.因此你沒有去請求過警察局,或者是雖說你也去過警察局,但你得到了第一個否定答複後就安下心來,很可能,給你否定答複的那個人不太了解事情的原委。你這麽做使我經受了許多出於自私考慮的痛苦:“你瞧,”我想,“如果他連寫信的事都未能謀求批準,還會為我張羅什麽更為重要的事情?”你寫信吧,趕快回信。
首先是通過正式途徑寫信,別等待什麽機會。信要寫得詳細一些,多寫幾句。現在我是個同家庭斷了聯係的人,我很想緊密地和你們連在一起,但是我做不到。難道在我們之間也應該是如此?不過,請你放心,我相信你。我結束服苦役的生活已經有一個禮拜了,寄給你的這封信是絕密的,關於它你對任何人都別說半句話。不過,我還要通過正式途徑寄一封信給你,通過西伯利亞軍部寄。你要馬上回複那封通過正式途徑寄的信,而對這封信則可以待有方便機會時再回複。不過,在通過正式途徑寄的信中你也應該十分詳細地講述你在這四年裏的主要情況。至於說到我,我倒樂於寄整整的幾大卷給你,但由於我連寫這封信也是勉強才找到時間,所以我就寫最主要的。
什麽是最主要的呢?在近期內,什麽對我來說是主要的呢?但我剛一想,我就發現,在給你的這封信裏我是什麽都寫不完的。比如說,怎麽能向你轉述我的頭腦?怎麽能轉述那種見解,那一切,這些年來我所經曆的、所確信的並決定要做的一切?我不這麽做,這種費力的事根本是不可能做的。我做任何事都不喜歡半途而廢,但稍許說點什麽又等於什麽也沒有說。不過,現在擺在你眼前的還是一份重要的報告。你讀一讀吧,你要什麽就擷取什麽吧。這是我應該做的,所以現在我就來回憶。我親愛的哥哥,你還記得我和你分離的情景嗎?你剛剛離開,就把我們三人帶走。杜羅夫、亞斯特列任布斯基和我,被帶去上了手銬腳鐐。
十二點鍾整,也就是正好在聖誕時分,我第一次戴上鐐銬。足足有十俄磅重,走路非常不便。接著叫我們坐上無篷雪橇,每人單獨坐一架,上麵都有一名憲兵監押,一共是四輛雪橇,機要信使坐在最前麵的一架雪橇上。我們離開了彼得堡,我心裏很難過,而且由於百感交集而覺得有些迷惘和不安。我心神不寧,我的心在呻吟,在悶痛。但清新的空氣卻使我興奮起來,由於通常在生活中每走出新的一步總會感到生氣勃勃和精神奮發,所以我的心情實際上是平靜的。
我凝視著彼得堡,駛過被節日燈火照得通明的房子,特別向一幢幢房子告別。我們的雪橇在你的住所旁駛過,在克拉耶夫斯基的宅旁看到他家裏燈火輝煌。你告訴過我,那天他們家裏舉行聖誕樅樹晚會,孩子們跟著埃米利婭·費奧多羅芙娜到他們家去了,因此在駛過這幢房子時我感到一陣劇烈的痛苦。我好像同孩子們道了別,我舍不得他們,後來,幾年過去了,我想到過他們許多次,幾乎每次都是淚水盈眶。要把我們送到雅羅斯拉夫爾,所以天亮前我們趕過了三四個驛站,在施呂瑟爾堡的一家小飯館裏歇腳。
天剛放亮,我們拚命喝茶,好像是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吃係西了似的。囚禁了八個月之後,又在冬天趕六十俄裏路,我們一個個都是饑腸轆轆,回想起來都覺得開心。當時我挺高興,杜羅夫不住地絮叨,而亞斯特列任布斯基眼前則顯示出對未來的空前恐怖的心情。我們三人仔細觀察和試探同行的機要信使,發現他是一個可愛的老頭兒,他待我們很和善與仁慈。他見過世麵,到過整個歐洲,傳送過外交公函。一路上他為我們做了許多好事,他叫庫茲馬-普羅科菲耶維奇·普羅科菲耶夫。他讓我們換乘了有篷的雪橇,這對我們大有好處,因為天氣嚴寒。第二天是節日,一些穿著灰色的德國厚呢上衣、係著大紅寬腰帶的馬車夫坐上我們的雪橇。街上沒有人影,這是一個奇妙的冬日。
我們的雪橇在荒野上奔馳,沿著彼得堡公路、諾夫哥羅德公路和雅羅斯拉夫公路跑。一路上城市稀少,而且都是一些不重要的小城市。但由於我們是在節日期間出發,所以到處都有吃有喝。我們凍得要命,雖然穿得夠暖和,但在雪橇上一連坐上十來個小時不出車篷,還要停上五六個驛站,這幾乎是人所難以忍受的。我凍得心口直發冷,後來在溫暖的房間裏才勉強把身子暖過來。但說來奇怪,這旅途倒使我的健康得到恢複。在彼爾姆省我們頂住了一個零下四十攝氏度的寒夜,我可不想讓你作這種嚐試。難受得夠嗆,越過烏拉爾的時刻令人感到淒涼。馬匹和篷車都陷入了雪堆之中,風雪交加。
這是在夜間,我們下了車,站在一旁等,直等到人家把馬車從雪堆中拉出來。周圍是冰天雪地,暴風雪正在下。正處於歐洲的邊界,前麵就是西伯利亞,在那兒等待我們的是神秘莫測的命運,後麵則一切都成為往事——心情憂鬱,我不禁落T眼淚。沿途農村裏的人全都跑出來看我們;盡管我們都帶著鐐銬,驛站上收費卻依然非常昂貴。庫茲馬·普羅科菲耶維奇一人幾乎承擔了我們全部費用的一半,他非要這麽做不可,因此我們各自在旅途中隻花費了十五個盧布(銀幣)。1月11日我們到達托博爾斯克。
向上級報了到,經過了搜查(在搜查的地方把我們的錢都搶走了),我、杜羅夫和亞斯特列任布斯基被帶進一個特殊的小屋。其他一些人,斯佩什涅夫和另外幾個人,他們比我們到得早,被關在另一個地方,因此我們彼此幾乎是一直沒有照麵。我很想講一講我們在托博爾斯克度過的六天,講一講這六天給我留下的印象。但是在這封信中不是講這一切的地方,我隻說一點:關心和熱切的同情使我們感到巨大的幸福。昔日的流放者(不是他們本人,而是他們的妻子)像關心親人似的關心我們,這是一些多麽美好的心靈!
她們經過了二十五年的苦難和自我犧牲的考驗。由於我們被管得很嚴,所以我們見到她們時都不過是匆匆一瞥,但她們卻給我們送來食物、衣服,她們安慰我們,鼓勵我們。我是輕裝上路的,連衣服也沒有帶,曾為此而懊悔,可是她們甚至給我送來了衣服。最後,我們離開了托博爾斯克。過了三天,我們到達鄂木斯克。還是在托博爾斯克的時候,我就對我們未來的頂頭上司做了一番了解。要塞司令是一個十分正派的人,但典獄長克裏夫佐夫卻是一個少有的壞蛋,卑鄙的野蠻人,酒鬼,好無端興訟,總之是無惡不作的惡棍。他?開始就因我們的案件而罵我們兩人(我和杜羅夫)是傻瓜,還說我們一有什麽道錯他就要對我們實行體罰。他當典獄長已有兩年,幹了許多極端不公道的事情。
兩年後他受到了審判,是上帝使我免受他的迫害。他總是醉醺醺地(我從未見過他清醒)前來突擊檢查,找一個完全清醒的囚犯的碴兒,借口後者喝得爛醉如泥而加以鞭撻。有一次他在夜間來查獄,一個人因不向右側睡而挨他打,一個人因在夜間喊了幾聲或說了夢話而挨他打。隻要是他爛醉的腦瓜想到的,一切都是他打人的借口。你瞧,我得同這樣?個人平安無事地過日子!而且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每月向彼得堡打報告,寫我們每個人的鑒定。我還在托博爾斯克時就同苦役犯結識了,現在在這裏,在鄂木斯克,我已準備好同他們在一起生活四年。這是一些粗魯、暴躁和凶狠的人,他們對貴族的仇恨超過了一切界限,因此他們看到我們貴族總是心懷敵意,而對我們的痛苦卻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如果允許他們做的話,他們真會把我們吃掉。
其實,請你想想,如果你得一連好多年同這些人在一起生活、吃喝和睡覺,如果各種各樣的侮辱多得不可勝數,甚至無暇訴苦,你還有多大的保障。“你們貴族們鋼嘴鐵喙,一直在啄食我們。從前你做老爺,虐待老百姓,可現在你至卑至賤,成了我們這類人”——這就是四年間的一貫話題。一百五十個敵人居然樂此不疲,他們喜砍這個,這是娛樂,這是消遣。如果說我們有什麽辦法能擺脫災難的話,這辦法就是冷然處之,就是道德上的優越感(他們不能不明白和尊重這種優越感)以及不屈服於他們的意誌力。他們一直意識到我們比他們高,他們絲毫不理解我們犯了什麽罪,對此我們自己也保持沉默,於是雙方互不了解,我們就得忍受對貴族階層的一切報複和虐待,而他們卻以此為生。我們的日子過得糟糕透了,在軍隊裏服苦役比地方上的苦役更艱苦些。
整整四年我一直處在囚禁犯人的堡裏,處在四堵牆內,隻是在幹活時才出去。幹的是重活,當然也並非總是這樣。我有時幹得精疲力竭,無論是在陰雨天,在潮濕的日子,在雨雪泥濘的日子抑或是在令人難受的嚴冬。有?次,我在完成一項緊急任務時幹了四個鍾頭,當時連水銀柱也都凍住了,也許是零下四十攝氏度左右的嚴寒,我的一條腿給凍傷了。我們住得很擠,大家在一起,在一個營房裏。你想象一下,一間破舊的木房,這種房子早就不能住人,早就該拆除。
住在這裏,夏天悶熱不堪,冬天寒冷難熬。肮髒的地板全部已經腐爛,積垢有一俄寸厚,走在上麵會打滑和跌倒。小小的窗戶蒙上一層霜,因此幾乎是整天不能看書。玻璃上結冰有一俄寸厚,天花板滿是孔隙,處處滴水。我們好像是小木桶裏的鯡魚,又多又擠。用六根圓木生一隻火爐,但屋裏並不暖和(冰都幾乎沒有化開),煙味卻把人熏得難受——整個冬天就是這樣。囚犯們還在營房裏洗衣服,以致小小的營房給潑了一地的水,連轉個身的地方也沒有。營房從黃昏到天明一直上著鎖,不能外出方便,在過道上放有一隻雙耳木桶,一股悶氣使人受不了。全部囚犯身上都有一股子臭味,像豬一樣,他們說,不能不幹下流的邵劣行為,“是活人嘛!”我們睡在光禿禿的木板架上,每人隻有一個枕頭。
夜間蓋的是短皮襖,所以兩隻腳整夜總露著,徹夜都在發抖。跳蚤、虱子和蟑螂多得可以用大鬥子來量。冬天我們穿短皮襖,常常還是破破爛爛的幾乎毫不暖身,腳上穿的是短統皮靴——就靠這一身穿著得在冰天雪地中行走。給我們吃的是麵包和菜湯,菜湯裏每人應分有四分之一俄磅牛肉,但放在湯裏的是剁碎了的牛肉,因此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它。節日裏供應的稀飯中幾乎完全沒有放黃油,在齋戒期間隻吃水煮白菜,幾乎再也沒有別的。我的胃受到嚴重損害,已經病過幾次。你想想看,沒有錢能生活得下去嗎?如果沒有一點兒錢,那我肯定已經一命嗚呼了。任何人,任何一個囚犯都受不了這種生活。
但每個人都做一些什麽東西出賣,因此有幾個小錢。我喝茶,有時還自己弄塊牛肉吃吃,這才救了我的命,不吸煙也不行,因為在這種氣悶的環境裏會憋死。不過,所有這一切都是悄悄地幹的。我常常生病住院,由於神經功能失調,我患過癲癇病,但並不常發。我的兩條腿都有風濕病,除此之外,我現在感到挺健康。除去這種種愉快的事情,還要補充一點,幾乎沒有可能讀書(搞到了一本什麽書的話,也隻能偷偷地看)。周圍長期存在的敵意、吵架、詈罵、嗬斥、喧鬧、叫嚷,一直處在監押之下,不能單獨活動——這一切四年如一日,毫無變化。真的,如果說“過去情況很糟”,那是可以原諒的。
此外,還有那一直是動輒得咎的地位、手銬腳鐐和全麵的精神壓抑,——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狀況。至於這四年來我的靈魂、我的信念、我的頭腦和心靈發生了什麽變化,——我在這封信裏就不告訴你了,說來話長。但是,由於找經常沉溺於自身以逃避痛苦的現實,竟然也取得了成果:現在我有許多昔日未曾想過的要求和希望。隻是這一切全都是謎樣的東西,所以也不去說它們了。要說的隻有一件事,別把我忘了,要幫助我。我需要書和錢,看在基督的分上,給我寄來吧。鄂木斯克是個令人厭惡的小城市,幾乎沒有樹木,夏天是酷熱和風沙,冬天則是暴風雪,我沒有看到過什麽自然景色,是一個肮髒的、軍人很多的和極其腐化的小城市。下麵我講的是平民百姓,如果我在這裏不碰到這些人的話,我可能已經徹底完蛋了。康-伊·伊萬諾夫待我就像親兄弟一樣,他為我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我借了他一些錢。如果他到達彼得堡,你要謝謝他。我欠他二十五個盧布(銀幣)。但能用什麽去報答他的親切殷勤、隨時樂於滿足你的請求以及親如兄弟的照顧和關心呢?這樣的人還不止他一個。哥哥,世上有許多高尚的人。
我已經說過,你的沉默有時使我痛苦。謝謝你給我寄來了錢。你一收到第一封信(哪怕是通過正式渠道寄的第一封信,因為我還不知道我能否與你通訊),你一收到第一封信就給我寫信,把你的全部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我,還有埃米利婭·費奧多羅芙娜和孩子們的情況,也告訴我所有親戚和熟人的情況,有關在莫斯科的親戚們的情況,誰活著,誰死了。也告訴我關於你做生意的情況,你告訴我你做生意有了多少資金?有盈利嗎?你有些積蓄麽?能用一些錢幫助我嗎?每年能給我寄多少?除非我給你找到另一個地址,你別在正式信裏寄錢。暫時你還是以米哈伊水·彼得羅維奇的名義轉寄(這一點你是明白的)。
不過,錢我倒還有一些,就是沒有書。如果你能夠做到的話,把今年的一些雜誌寄給我,哪怕是《祖國紀事》也好。而最必需的是我需要(非常需要)古代的(法譯本)和現代的曆史家的著作,經濟學家的和基督教教義解釋者的著作。你挑一些最便宜的簡潔扼要的版本,馬上寄來。我被派在塞米巴拉金斯克,這差不多已經到了吉爾吉斯草原。地址我會給你寄去的,在任何情況下可以使用的一個地址是:塞米巴拉金斯克,西伯利亞第七邊防步兵營列兵收。這是一個正式渠道的通訊地址,你按這個地址寄信。但我再給你一個地址寄書,暫時你還是以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的名義寄。你必須清楚,我最需要的第一本書是德語詞典。
我不知道,在塞米巴拉金斯克等待著我的是什麽。對我的這次遭遇我十分冷然地處之,但我對另一件事卻不是漠不關心:請你為我斡旋,你去央求什麽人,能否在一兩年後讓我去高加索?——那裏畢竟是俄羅斯,這是我的迫切願望,請你看在耶穌麵上去求求人吧!哥哥,別把我忘了你瞧,我給你寫信,卻支配一切,甚至支配起你的錢財來。可我沒有失去對你的信任,你是我的哥哥,你愛過我。我需要錢,我該活下去,哥哥,這幾年光陰我絕不會浪擲掉。我需耍錢和書,你為我所花的錢決不會白白浪費。如果你給我錢,你也不會因此而使你的孩子們陷於貧困。隻要我活著,我一定會以重利償還。可不是嗎,過上五年六載一定會允許我出版作品,也許,還會早一些。要知道,許多事情是會變化的,我現在也不想瞎扯,你一定會聽到關於我的消息的。
我們一定會見麵,哥哥,很快就會。我相信這一點,就像相信二乘二等於四一樣。我心中十分清楚,我的整個前途以及我所能做到的一切好像都在我的眼前。我對自己的生活是滿意的,隻是害怕某些人的專橫任性。要是碰上一個厭惡你的上司(這種人是有的),他會找你的茬兒,會用服兵役這差使毀害你的健康或者把你折磨死,而我又是如此體弱多病,受不了當兵生活的艱難困苦。“那兒的人都是很樸實的”,有人這麽鼓勵我說。但是我更怕樸實的人,比怕複雜的人還要怕。不過話也得說回來,畢竟到處是人。即使在服苦役的強盜中間,我在四年裏也終於特別注意到了一些人。
你信嗎,真有一些深沉、堅強、美好的性格,而在那粗糙的外貌下居然發現了寶貝,又是多麽高興。而且還不止是一個人,兩個人,有好幾個!有些人你不能不敬重,這些人確實美好。我教過一個年輕的切爾克斯人(他是因搶劫而被判服苦役的)學習俄語和文化,他多麽感謝我啊!另一個苦役犯在同我分手時哭了,我給過他一些錢,並不多,但他為此向我表示的謝忱卻是無限的。事實上我的性格變壞了,同他們相處我十分任性,不耐煩,但他們都尊重我的精神狀態,無怨言地忍受了一切,我從苦役生活中得到了多少普通人物的典型和性格啊!我同他們在一起處熟了,因此我似乎相當了解他們。
有多少流浪漢的故事,多少強盜的故事,多少平民百姓的苦難生活的故事,足夠寫出整本整本的書來!多麽好的老百姓啊!一般說,在我看來時間並未白白浪費。如果說我還沒有很好地認識俄國,那麽我對俄國人民卻有很好的了解,而且了解得如此之深,也許,並不是許多人所能達到的。但這已經是我的小小的自尊心了,我希望這一點得到諒解。
哥哥,你一定要給我寫信,講你生活中的一切重要情況。信可以寄到塞米巴拉金斯克,正式地,也可以非正式地,這?點你已經知道。在信中講講關於我們的彼得堡熟人們的情況。關於文學界的情況(多講一些細節),還有關於住在莫斯科的親戚們的情況。弟弟科利亞怎麽樣?(這是主要的)妹妹薩申卡怎麽樣?姨父還健在嗎?弟弟安德烈怎麽樣?我有時通過妹妹韋羅奇卡給姨母寫信。我這封信是偷偷寫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這封信請你保密,甚至可以把它燒掉,別危及別人。別忘了給我寄書,親愛的朋友。
主要寄曆史學家和經濟學家的著作,寄《祖國紀事》、教父史和教會史方麵的書。可以在不同時間裏寄,但要馬上就寄。我在支配你的錢袋,像支配自己的一樣,這是由於我不知道你的經濟狀況。關於這種扶況請你確切告知,讓我心中有數。但是,哥哥,你要知道,書——這可是我的生命,我的食糧,我的前途!別丟下我不管,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別丟下!你可以詢問一下是否許可你正式給我寄書?不過,還得謹慎一些。如果可以正式寄,那就寄。如果不行,那就通過康斯坦丁·伊萬諾維奇的兄弟,信件上寫他的名姓,他會轉寄給我的。不過,康斯坦丁·伊萬諾維奇本人將去彼得堡,今年就去,他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他的家庭太好啦!他的妻子多好!這是一位年輕的太太,十二月黨人安年科夫的女兒,多麽好的心腸,多麽高尚的精神,他們受過了多少苦難!我將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努力給你找到另一個地址,一星期後我將出發去那裏。我身體略有不適,所以還要待上幾天。給我寄《可蘭經》,寄康德的“Critique de raison pure”。如果還可以通過非正式途徑給我轉寄的話,那請你一定把黑格爾的著作寄來,特別是他的《哲學史講演錄》。這些是同我的整個前途相關聯的。還有,看在上帝的分上,努力請求把我調到高加索吧。
你再向了解情況的人打聽一下我能否發表作品?該怎麽去請求?過上兩三年我一定要提出請求。你得供養我到那個時候,沒有錢的當兵生活會把我折磨死。你可得注意!別的親戚能不能多少接濟我,哪怕是一次?如果能,就詿他們把錢給你,而你則再轉寄給我。不過,我在寫給韋羅奇卡和姨母的信中是不求她們的。如果她們是有心人,那她們自己會想到的。菲利波夫在去塞瓦斯托波爾時送給我二十五個盧布(銀幣),他把錢留在要塞司令納博科夫處,因此我並不知道。他想我會沒有錢用,一個心腸善良的人。我們這些被流放的人大家湊合著都還過得去。托利已經服完苦役,現在他在托木斯克,日子過得頗好。亞斯特列任布斯基在塔拉,服苦役的生活快結束了。斯佩什涅夫在伊爾庫茨克省,他贏得了大家的愛戴和尊敬。這個人的命運極好,不管他到哪裏,也不管他是怎麽到了那裏的,一些最爽直的和最難相處的人都會立刻團團把他圍住,表示景仰和敬重。彼得拉舍夫斯基還像從前那樣沒有清醒的看法。蒙別利和利沃夫兩人都健康,而可憐的格裏戈裏耶夫完全神經錯亂了,他現在躺在醫院裏。
你們那裏怎麽樣?你同普列謝耶夫夫人常見麵嗎?她的兒子好嗎?我聽幾個路過的囚犯說,他在奧爾斯克要塞,還活著。戈洛溫斯基早就在高加索了。你的寫作情況怎麽樣?文學界的情況怎麽樣?你在寫什麽作品?克拉耶夫斯基在忙什麽?你同他關係怎樣?我不喜歡奧斯特洛夫斯基。皮謝姆斯基的作品我根本沒有讀過,讀德魯日寧的作品要惡心,葉夫根尼婭·圖爾卻使我欣喜。克列斯托夫斯基的作品我也喜歡。想給你寫許多許多,但時間隔得實在太久了,就連這封信我寫來也感困難。不過,要知道,我們倆相互間的關係是不可能發生許多變化的。你代我好好吻一吻孩子們。他們是不是還記得費佳叔叔?代我向所有的熟人問好,但這封信要嚴格保密。
再見吧,再見,我的親愛的!你一定會聽到關於我的消息的。也許,你還能見到我。對,我們一定會見麵!再見。你要好好地讀我寫給你的一切,常常給我寫信(哪怕是通過正式渠道)。無數次擁抱你和你家所有的人。你的我在三角堡裏寫的《兒童故事》你收到了嗎?如果稿子在你那裏,你別處理它,也別給任何人看。在1850年寫了《化身》的切爾諾夫是什麽人?請你給我寄一些雪茄來,不要頂好的,但要是美國貨,再給我一點卷煙,一定要出乎意料得好。又及明天我肯定要去塞米巴拉金斯克。康斯坦丁-伊萬諾維奇將在這裏待到5月份。我想,如果你願意給我轉寄一些什麽,比如說寄一些書,還是可以寄來,像從前一樣寄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名下。寄到塞米巴拉金斯克去的東西,也許,我還會給你另一個地址(非正式的渠道)。一定要通過正式渠道給我寫信,盡可能快些和經常些。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為我張羅張羅。我能不能去高加索?或者是能不能離開西伯利亞去別的地方?現在我將寫長篇小說和劇本,還要讀許多書,讀許多許多書。別忘了我,再說一次再見。代我親吻孩子們,一個一個地親吻。你的。再見。
以上兩篇來源:《陀思妥耶夫斯基選集(書信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
被扼殺的《時報》:給伊·謝·屠格涅夫俄國批評家別林斯基的妻子
聖彼得堡 一八六三年六月十七日
我們的雜誌被查禁一八六三年五月《時報》因發表《不祥的問題》一文被沙皇政府勒令停刊。我想,您大概已經聽說,因為我估計巴登有俄國報紙。我們感到這次查禁頗為突然。我們四月號上發了一篇文章《不祥的問題》。您知道我們雜誌的傾向:這傾向主要是俄國的,甚至是反西方的。難道我們會袒護波蘭人嗎?雖然如此,還是把反愛國主義的觀點、同情波蘭人等罪名加到我們頭上,結果雜誌因為刊登照我們看來純粹是愛國主義的文章而被查禁了。確實,文章的論述有些呆板、含糊,這就提供了曲解它的借口。正如我們現在發現的那樣,這些含糊的地方確實十分嚴重,這方麵我們隻能埋怨自己。
但我們曾寄希望於我們雜誌在文學界原有的、眾所周知的傾向,因而我們以為,文章會被人理解,含糊的地方不會被歪曲,結果我們錯了。文章(作者是斯特拉霍夫)的中心思想是:波蘭人居然像對待野蠻人那樣蔑視我們,以自己的歐洲文明在我們麵前自命不凡,因此他們和我們在道義上的(即最牢固的)長期妥協幾乎是難以預計的。但由於文章的論述沒有被理解,它就被解釋成這樣:我們自己似乎要人們相信,波蘭人比我們文明得多,而我們比他們低下,因此他們自然正確,而我們便是錯誤的了。
一些雜誌(如《日報》(1861—1865),出版於莫斯科,是斯拉夫派傾向的報紙。)煞有介事地開始向我們證明,波蘭的文明膚淺,是貴族的和天主教的,因此根本不比我們高明。您不妨想象一下:他們向我們證明這一點,而這恰好是我們這篇文章所注意到了的;更有甚者,他們竟不顧以下的事實,即文章確實談到被大肆吹噓的波蘭文明的核心部分過去和現在都具有毀滅性的因素。這在我們的文章中確實談到了。很有意思的是:許多激烈反對我們的正派人都承認沒有讀過我們的文章。關於這件事就不談了吧!事情已經發生,難以挽回了。
關於《罪與罰》:給米·尼·卡特科夫
威斯巴登 一八六五年九月上半月
我能否指望在貴刊《俄國導報》上發表我的中篇小說指長篇小說《罪與罰》?
我在這裏,在威斯巴登寫這部小說已有兩個月,現即將完成。它將有五六個印張的篇幅。大概再有兩周時間便可寫完,但也可能會延長一些時間。總而言之,我可以肯定說,再過一個月,決不會比這更晚,這部小說一定能寄到《俄國導報》編輯部。
據我所知,小說的主題思想不會與貴刊的傾向發生矛盾,相反,二者是一致的。這是一次犯罪的心理報告。故事發生在當代,在今年。一個年輕的大學生被校方開除,他出身於小市民,生活極度貧苦,由於輕浮和思想的不穩定,接受了存在於社會情緒中的某些奇怪的“尚未成熟的”思想影響,決定一舉擺脫自己十分困難的處境。他下決心殺死九等文官的妻子,一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她愚蠢,又聾,又病,又貪婪,收取嚇人的利息,狠毒,吞噬別人的生命,把自己的妹妹當做用人加以折磨,“她毫無用處”,“她何必活在世上?”“她對誰有好處?”以及諸如此類的問題使年輕人思想混亂了。
他決定殺死她,搶走她的錢,使生活在小縣城的母親幸福,讓他在地主家裏做家庭教師的妹妹擺脫能致她於死地的、地主家長的淫欲,以便自己能完成學業,出國,以後一輩子都做一個正直的人,堅定而不動搖地履行“對人類的人道主義的義務”。這一切當然能“抵消罪行”,如果對待老太婆的行為可以算得上一樁罪行的話,因為她既聾,又愚蠢,狠毒,有病,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活在世界上,說不定一個月之後就會自然死亡。
盡管如此,要進行這類犯罪活動是非常困難的,就是說,幾乎總是由於粗心而把痕跡、證據等等暴露在外,會構成必然找出凶手的許多機會,他非常偶然地,而且迅速又成功地進行了凶殺活動。
他在凶殺之後到最終的悲慘結局,幾乎有一個月平安無事。對他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懷疑。正在這時候才展開了犯罪的整個心理過程。無法解決的問題在凶手的麵前出現了,難以想象和出人意外的感情折磨著他的心。上帝的真理和人間的準則取得了勝利,結果他不得不去自首。他不得不這樣做,哪怕是死在牢房裏,因為他又能和人們交往;他在犯罪之後馬上感覺到的與人類隔絕和分離的感情使他萬分痛苦。真理的法則和人的本性占了上風……罪犯決定以承受痛苦來贖自己的罪。不過我感到要完全說明我的思想也很困難。
此外,我的小說還暗示一種思想,即法律所規定的對犯罪的懲罰對於犯人的威懾作用要比立法者所設想的輕得多,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在道義上要求懲罰。
我甚至在最無教養的人身上、最粗野的偶然事件中看到這種情況。可是我就是想通過一個有文化的、新一代的人來表現這一點,使這一思想更為明顯和具體。最近發生的一些情況證明,我的小說的情節根本不奇特。這是指凶手是一個有教養的和品行端正的青年而言。有人告訴我,去年在莫斯科有一個大學生,因在莫斯科鬧學潮而被大學開除,後來他決定搶劫郵局並殺死郵務人員。我們的報紙還披露了由於思想異常動蕩而引起的可怕案件的許多消息……總之,我相信,我的情節與時代在一定程度上是一致的。
很自然,我在現在的這一敘述中沒有談到小說的思想——隻講了情節。我可以擔保情節動人,但寫得是否有藝術性,我自己就不便評論了。我曾寫過很多非常蹩腳的作品,因為要趕時間或有其他原因等等。可是這部作品我沒有匆忙從事,而且寫得很有激情。我一定努力,哪怕隻是為了自己,一定要把它寫得更好些……
現在我的處境很不好,七月初我到國外時完全是一個需要治療的病人,而且幾乎沒有錢……因而我現在不得不向您借三百盧布,當然,前提是您願意要我的小說……
聖彼得堡 一八六五年十二月
我在十月收到三百盧布,這是對我在國外給您的一封信的回複,因此我有理由認為,關於我的一部長篇小說在《俄國導報》發表一事已完全解決,所以我全力以赴,繼續創作。
我將全部精力投入了這部小說,已經不能從事其他活動,由於我分文不名,告貸無門,難以維持寫作期間的生活,便陷入了極度的貧困之中。請原諒我的過分坦率。我一直知道您是一位高尚的人,雖然未曾有幸直接了解您的為人。我像作家對作家那樣請求您,並請您體察我的處境。我並非一人單獨生活,已亡故的家兄一家要由我負擔,他們一無所有,我要和他們分享最後的一文錢。此外,我還承擔著其他不容推卸的神聖義務。我實在無法維持自己的生活,朋友的好意也因經常的借款而減退了,為了借一個盧布要奔波三天,與此同時我必須努力工作,因此在精神上感到痛苦:我愛我現在的這篇作品,我對它寄予很大的希望並傾注了自己的心血,完全被它占有;可是我卻經常中斷寫作,浪費寶貴的時光,而且在情緒很壞的時候(您是作家,您也從事文學創作,是理解這一點的!)卻必須首先寫出具有藝術性的作品,這類作品是要求精神安定和一定的情緒的。我本來早就可以把已經寫好的四個部分的初稿加以修改後寄給您,但由於工作不斷受到幹擾而無法辦到,我現在僅僅在結束第二部分……
同時,對我給編輯部的全部信件和亞·費·巴祖諾夫亞·費·巴祖諾夫(1825—1899),俄國出版商。經我向您秘書茨韋特科夫先生提出的問題,即為了維持我的生活寄一點錢,我並未收到任何回音。不僅如此,我不知道我的長篇小說何時發表,是否還在您的雜誌上發表?我因為處於如此難以忍受的境遇,敬請您注意我以下的堅決要求:
首先,請您幫助我。我為您的雜誌寫作之後無法再寫別的作品來維持生活,而我現在連一個戈比的生活費用都沒有,我甚至把自己的大衣都當掉了。因此我請您預支給我一千盧布,我已經從您那兒拿了三百盧布,為了湊足一千,我現在隻要求再寄七百盧布。從這七百盧布中,請您給我寄四百五十,給亞·費·巴祖諾夫二百五十,這是我欠他的。我交給《俄國導報》編輯部的稿子不少於七個印張,也可能有八個印張。根據您同意了的我所提出的稿費條件,這幾乎相當於一千盧布,也許還不止此數。最近我馬上把第二部的結尾寄出,第三部也不會拖延。總之,我決不脫期,我可以擔保,而且我自己也很重視這一點,因為我懷著熱情從事我的創作,重視讀者的反映,並對這部作品抱有很大希望。
其次,我懇請您告訴我:您是否從一月號開始刊登我的長篇小說,以及什麽時候能登完它。了解您的意圖對穩定我的情緒異常重要。
第三,我請求您答複我:如果我的小說您不喜歡,或者您不打算發表它,那麽請您寄還給我……您能理解,我花費了許多時間(進展緩慢),犧牲了健康,理應對它有所補償,因為,我向您起誓,我一文錢都沒有……我欠您的三百盧布我保證一定還給您……
第四,懇請您盡快而明確地回答我的這封信,以便我完全了解自己的處境並采取措施。
還有一個要求:如果您打算刊載我的長篇小說,那麽懇請《俄國導報》編輯部不要對它做任何修改,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有任何改動……
以上兩篇來源:《人不單靠麵包活著——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信選》,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