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會欺騙你
盡管S.B.先生的進展令人欣慰,還是發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一次S.B.想從四樓病房的窗戶爬出去,他對及時阻止了他的醫生說,他想摸一摸街上那些小小的車輛。這時候醫生們才發現,一個先天盲人獲得的視力與正常人的視力竟有如此大的差距——S.B.無法從看到的汽車大小來推斷他與車之間的距離。用心理學的行話講,S.B.的視力缺少深度知覺(depth perception)。
那麽什麽叫深度知覺呢?深度知覺又稱為距離知覺或立體知覺,指的是個體對同一物體的凹凸和不同物體的遠近的感知。還記得我給大家看的圖片嗎?像凹臉錯覺這一類視錯覺就利用了深度知覺的弱點。
深度知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沒有了它,我們會撞上玻璃,下不了樓梯,甚至像S.B.那樣試圖爬出四樓的窗戶去觸摸街上的車輛。無需心理學家強調我們也懂得,深度知覺是我們最重要的視覺能力。
說起來很有意思,我們的視網膜其實是一個隻能接收二維信息的感受器,但我們卻能感知到三維的空間世界,這離不開大腦強大的整合能力。然而S.B.的情況說明,當一個人錯過了發展深度知覺的時期,結果會有多麽糟糕。
S.B.先生出院後,格列高裏把他從劍橋接到了倫敦,想讓他多見見世麵。然而令格列高裏詫異的是,自從進了城,S.B.再也不像醫院裏那麽興奮,情緒低落沒精打采。到了倫敦動物園,他可以正確地叫出很多動物的名稱,因為他以前撫摸過家人養的狗和貓,也聽別人說起過那些和貓狗不一樣的動物,他運用學到的知識和想象力,能夠通過尋找事物的線索來辨識東西。可是如今的視覺帶給他的有時候不是便利,而是幹擾。他喜歡明亮純淨的色彩,但筆觸斑駁的油畫讓他心煩意亂,牆上或桌椅上的汙漬更令他難以忍受。
抑鬱的情緒一直糾纏著S.B.,一方麵恢複視力並不等於失而複得,他知道失明的歲月造成的損失無可彌補。另一方麵,他感到這重獲的能力不僅不完備,還壓製了他原本擁有的知覺經驗。過去輕車熟路的感覺誘惑著他,以前他可以一個人穿過熙攘的人群,而現在如果沒人扶著他,他根本不敢過馬路。很多個夜晚,他都不開燈,安靜地坐在黑暗的臥室裏。
最大的問題還是知覺深度。就像神經科學家發現的那樣,深度知覺有賴於多種線索。比如雙眼視差,左右眼睛分別看到的世界存在微小的差異,這對知覺深度很有幫助;再比如說運動,無論是自身還是物體的位移,都會給我們的距離判斷帶來各種參考。在人的大腦裏,對視覺信號進行整合加工的區域實在太多,以至於在《認知神經科學》中加紮尼加打趣說,生理學家在大腦裏發現新的“皮質視覺區”(cortical visual areas)之多之快,超過了兔子繁殖的速度。
不幸的是,可以想見,天生失明的S.B.失去了皮質視覺區發展完備的機會。他以為爬出窗口就可夠著房外的地麵,盡管窗台離地麵有十幾米。看見窗外的新月,他卻以為是窗玻璃上的印跡,鏡子中的映像也一直讓他困惑不已。有時候他會去離家不遠的小酒館,一聲不吭地觀看牆上的一麵大鏡子,看自己,也看過往的客人,這個習慣從複明延續到他死——事實上僅過了三年,S.B.就鬱鬱而終了。
在這短暫的複明歲月裏,S.B.依靠的仍舊是他的聽覺、嗅覺與觸覺。特別是觸覺,對他的觀看有很大幫助。他能看著牆上的掛鍾說出時間,是因為他一直有一塊沒有玻璃罩麵的懷表,他通過觸摸判斷時間。凡是反複觸摸過的東西,他也能較為準確地推斷它們的大小和距離。手術後的第48天,他就可以畫出一輛公共汽車的側麵,那也是他曾觸摸過的,而未曾撫摸過的汽車正麵,他畫了一年仍畫不出來。
在倫敦博物館,格列高裏給S.B.看一台車床,曆來喜歡工藝的他隔著玻璃看了很久才說靠近他的是一個把手,除此之外他什麽都說不出來。管理員同意他親手去摸一摸車床,他閉上眼睛將手放在把手上,並立刻肯定地說,這是把手。他雙目緊閉把機器摸了個遍,然後退後幾步睜眼仔細打量,興奮地說:“摸到它以後我就能看清了。”
可是,很多事物無法直接碰觸。觸覺給予視力幫助,也對S.B.的視野施加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限製。歸根結底,本來應該協同發展的視覺和觸覺出現了嚴重的不平衡,因而談不上真正的合作。
很早人們都明白在不同的感覺係統存在溝通與合作,唇語就是一個有趣的例證。經過訓練的人可以看的方式,“聽”到他人的言語。
像視錯覺一樣,聯覺(synesthesia)現象也能巧妙地揭示視覺的奧秘。有人能夠在音樂裏嚐到苦澀,也有人覺得報紙上的每一個字母都有不同的色彩。有的人更特別,在他的體驗中,單詞“精確的”味道像酸奶,“接受”像煮雞蛋,大多數對話的味道都不錯,隻有一個叫“Derek”的人讓他極度難受,因為那個詞的味道有如耳垢。
實驗證明,視力正常的人在運用觸覺分辨物體時,初級視皮質的激活水平顯著下降。但盲人不一樣,他們在完成同樣的任務時,除了軀體感覺皮質激活水平上升,初級視皮質也會隨之上升。可見為了適應不同的生存條件,多感覺整合與知覺重組都是必要的。
在這方麵大腦可塑性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我仍然要不厭其煩地提醒,先驗與經驗的區分在這裏沒多大意義,關鍵或許在於兩者間迷人的重疊。
(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