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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裝成獨白的愛情》:他既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親情,隻相信激情和憐憫

(2020-11-03 20:08:05) 下一個

本周推薦書籍馬洛伊·山多爾撰寫的《偽裝成獨白的愛情》

匈牙利作家馬洛伊·山多爾撰寫的《偽裝成獨白的愛情》,匈文版原本是兩本書。1941年,馬洛伊寫了《真愛》(Az igazi);四十年後,續寫了《尤迪特……和尾聲》(Judit…és az utóhang)。中文版將兩本書合在了一起,因為由四個人的獨白組成,書名就叫《偽裝成獨白的愛情》意在強調這是一部“令人驚豔的多視角多聲道的獨白小說”

《真愛》是通過一對夫婦各自的獨白來闡述他們失敗的婚姻和感情中的困境,偽裝成獨白的不止是愛情,還有羅生門般的不同視角。1980年,流亡近三十年的馬洛伊決定續寫這段愛情故事, 即第二部《尤迪特.....和尾聲》,通過情人的獨白來講訴戰爭中的愛情以及戰爭帶來的社會巨變。可以說第二部是第一部故事的後續。將故事延續到了美國,為逝去的時代和被戰爭和革命消滅了的“市民文化”唱了挽歌。作者在書裏留下了自己的影子——站在被炸毀的公寓廢墟中央,站在幾萬卷被炸成紙漿了的書籍中央,直麵文化的毀滅。這是馬洛伊一生唯一續寫的小說,可見他對這部書情有獨鍾。


書中通過4個主人公從不同的階層立場獨白自己的人生經曆,每一個人出生不同,社會地位,承受的壓力,渴望的幸福,孤獨的理由和人生的期盼都是不一樣的,這也導致了他們因為陌生而相愛,卻因為熟悉而疏離,他們理解的生活不一樣,對於愛情的要求也不一樣,書的翻譯者餘澤民在後記中寫道:“馬洛伊在這部小說中寫出了愛的危險、狡黠、頹喪和悲涼,愛情不堪直視,孤獨才是唯一的真相。”

馬洛伊·山多爾是20世紀匈牙利文壇舉足輕重的小說家、詩人和劇作家,他還是20世紀曆史的記錄者、省思者和孤獨的鬥士。馬洛伊一生追求自由、公義,堅持獨立、高尚的精神人格,他經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和冷戰的風風雨雨。馬洛伊筆下的“市民”和我們通常理解的城市居民不是一回事,它是指在20世紀初匈牙利資本主義的黃金時代形成的一個特殊社會階層,包括貴族、名流、資本家、銀行家、中產者和破落貴族等,譯文中大多保留了“市民”譯法,有的地方根據具體內容譯為“布爾喬亞”、“資產階級”或“中產階層”。在匈語裏,市民階層內還分“大市民”、“小市民”。前者容易理解,是市民階層內最上流、最富有的大資本家和豪紳顯貴;後者容易引起誤解,並不是我們所說的“小資”或“小市民”,而是指中產者、個體經營者和破落貴族,而我們習慣理解的“小市民”,則是後來才引申出的一個含義,指思想局限、短視、世俗之人,但這在馬洛伊的時代並不適用。因此,我在小說中根據內容將“小市民”譯為“中產者”、“破落者”或“平民”,至少不帶貶義。馬洛伊的家庭是典型的市民家庭,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家境富裕,既保留奧匈帝國的貴族傳統,也恪守市民階層的社會道德,成員們有很高的文學、藝術修養,孩子們被送去接受最良好的教育。

《真愛》中丈夫彼得是大市民,妻子是小市民,而情人屬於貧民,她最初的身份是彼得家的女傭。《真愛》先出場的是妻子,她非常崇拜和愛著丈夫,但是丈夫對於妻子的品味和習性有種骨子裏的蔑視,兩人都以自己的生活經驗判斷對方,都以自己的真實看待這段婚姻。按照馬洛伊的觀念,這個婚姻是注定失敗的,因為與生俱來的修養差別和階層烙印。馬洛伊在他的小說《一個市民的自白》中就清楚地表述過:“大多數的婚姻都不美滿。夫妻倆都不曾預想到,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什麽會將他們分裂成對立的兩派。他們永遠不會知道,破壞他們共同生活的潛在敵人,並不是性生活的冷卻,而是再簡單不過的階層嫉恨。幾十年來,他們在無聊、世俗的冰河上流浪,相互嫉恨,就因為其中一方的身份優越,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姿態優雅地攥刀執叉,或是腦袋裏有某種來自童年時代的矯情、錯亂的思維。當夫妻間的情感關係變得鬆懈之後,很快,階層爭鬥便開始在兩個人之間醞釀並爆發……”

孩子的早夭成為了導火索,丈夫認為是妻子沒有盡到職責才導致的。他於是用工作和忙碌來逃避妻子,甚至開誠布公地告訴妻子說自己不需要愛。妻子充滿憤怒,她絕望地前往教堂禱告,神父說,“你想征服你的丈夫,想奪走一個人的靈魂。戀愛中的人總是想得到這個。這就是罪過。愛情就是耐心,愛就是忍耐。愛是無止境的,並且經得起等待....”

但妻子依舊無法安心,她利用一切機會檢查丈夫的行蹤和物品,竟然真的發現了另外一個女人的存在。而這個女人竟然是婆婆家的女仆尤迪特,而一項謹慎而理智的丈夫在結婚前曾經為了那個女人竟然離家出遊了4年。妻子既驚訝又憤怒,夫妻間最後一塊遮羞布掉下來,但丈夫並沒有懺悔或解釋,他離開了。

如果說彼得看不上妻子伊倫卡的兢兢業業保護財富和家庭的“小市民”模樣,那麽彼得愛上女仆尤迪特則是市民的反麵,她雖然貧窮一無所有,但尤迪特有種天然的野性和美貌,激起了彼得內心中的激情,他潛意識裏一直埋藏著對於市民階層那一套兢兢業業,中規中矩,看重財富不重感情的生活方式的反抗,也是對於他的成長環境的反抗,更是對他的父親權威和的控製反抗。父親建在的時候他不敢明目張膽地娶尤迪特,隻能自己跑出去4年來回避心中的激情。結婚後,如果孩子好好的,他也許會克製住自己做一個好父親好丈夫好老板,但是孩子的夭折令彼得失去了最後的耐心,當不辭而別好幾年的尤迪特給他打電話時,彼得毫不猶豫地遵從了自己的內心,跟依舊狂熱地愛著他的妻子離婚了。

但當彼得真的娶了尤迪特,他才有機會進一步了解她,這才發現大膽而野性的尤迪特其實有著窮怕了的貧民烙印般的貪婪和狡詐,她無休無止地渴望更多更好的東西,不斷挑剔得到的一切,甚至還通過各種手段來偷彼得的錢。她不愛彼得,她選擇彼得隻是因為彼得是她認識的男人中最有錢最文雅的。而尤迪特自始自終都沒有真正的愛過如此沉默而顯得懦弱的彼得,當她的計劃敗露,尤迪特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彼得。

馬洛伊通過彼得的獨白,歎道,他既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親情,隻相信激情和憐憫。

 

本期討論主題:你有過真愛體驗嗎?你相信人類可以通過愛情擺脫孤獨嗎?

《偽裝成獨白的愛情》:孤獨才是成人的常態

《偽裝成獨白的愛情》寫於1941年,其中對女性的觀點帶著過去時代的烙印,比如說女人沒有自尊,或是說女人把自己當作商品。故事中的兩位女性都需要依賴男性的經濟才能生存的,第一任妻子非常愛丈夫,但她的崇拜和付出得到的隻是丈夫的厭惡,她的內心因為求而不得而怨恨不已,第二任妻子並不愛男主,卻一邊阿諛順從,一邊偷丈夫的錢為自己留後路。男主的苦悶並在於愛情,他對世界的思考放入了故事中,而讓他非常絕望的是“大自然想做的一切不過就是創造和毀滅而已,因為這才是它的本分。”

愛情可以消除寂寞,但不能使人擺脫孤獨。如果寂寞是自我與他人共在的欲望尋求的是人間的溫暖,那麽孤獨是把他人接納到自我之中的欲望,它尋求的是理解。在《偽裝成獨白的愛情》中,神父對妻子說,“兩個如此驕傲的人在一起一定受苦,但是現在你的心靈中有那樣的貪婪,讓人想起罪過。你想奪走一個人的靈魂。戀愛的人總是想得到這個。這就是罪過。”

孤獨和自由是息息相關的。一個熱愛孤獨的人,也是熱愛自由的。愛情太滿,就沒有了自我的空間,過度的靠近會產生一種吞噬感,讓自我意識較強的一方忍不住要逃離愛的束縛。無論愛情多麽美好,無論愛火多麽熱烈,都是需要空間和氧氣去容納和維係。

人隨著成長越來越孤獨,往往是因為心中的壁壘越來越多。愛情往往是自私的,人性中的驕傲和虛榮使得即便相愛的兩個人依舊很難完全打開心扉放下身段接納彼此,於是世間充斥了愛而不得,得而不愛的荒謬。這時候,成年人的孤獨是自我保護的盾牌,也是自我藏匿的洞穴。就如同本書作者馬洛伊在丈夫彼得的獨白,寫道,我既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親情,隻相信激情和憐憫。

 

 

《真愛》故事摘錄

第一部上篇:妻子伊倫卡的視角

出生於普通市民階層的妻子伊倫卡因為丈夫彼得的富有和貴族品味而崇拜和愛慕丈夫,在內心中她有種無限融入丈夫的渴望,因為“市民要窮其一生地不斷證明自己,而他從一降生就獲得了確鑿的身份。市民永遠要迫不得已地去爭取去儲蓄去積累。而他,事實上既不屬於要靠奮鬥生存的第一代,也不屬於靠儲蓄和積累苦熬的第二代。”

但無論妻子伊倫卡怎麽得順從和迎合,總是無法得到丈夫的歡心,她說:“我知道,我的丈夫不僅僅活在我所認識的那個世界裏,他還擁有另外一個世界。每個真正的男人都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有所保留,有所克製,仿佛攔阻女人進入他們本性、靈魂的領地,如同他對他愛的那個人說:“好了,就到此為止吧,親愛的,別再往前走了。就到這裏吧。在這兒,在第七個房間裏,我想自己獨處。””他愛過我嗎?……是的,他愛過我。但是事實上我相信,他隻愛過他的父親和他的小孩。“

妻子在內心深處不讓他自由,一刻都不行。她用孩子把他拴在自己的身邊,用愛情需求悄無聲息地敲詐他。”我的每一分鍾都是孩子的,之所以這樣,因為我知道隻要孩子在他就在,並且隻屬於我。上帝沒有寬恕這種行為。人不能懷著企圖去愛。不能用使人扭曲、癲狂的方式去愛。你說,隻有這樣才可能愛嗎?……至少我過去是以這樣的方式去愛的。“

丈夫彼得也曾經嚐試著去配合妻子,他們旅遊聚會或是陪伴,但有一天他突然用那種孤獨、低沉的嗓音說了這麽一句話,他的聲音就像陌生、原始的樂器在演奏,他說,”伊倫卡,我們應該怎麽辦,在這之後?”

他終於說出來了,妻子閉上眼睛,感到眩暈,就這樣閉著眼睛聽著。說:“那麽你說我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他沉默許久,思索著。一根接著一根地點燃香煙。最後他說:“我真的不需要別人愛我。”

“不可能,”妻子牙齒打戰地說,“你是個凡人,你一定有愛的需求。”

“是的,這就是女人不想相信的事情,她們不能明白,也不會理解。”他說,就像對著天上的星星講述一樣,“有一類男人,他們不需要愛,沒有愛他們也過得很好。”

“你想要怎樣?”妻子痛苦地說,“我要怎麽做?”

“我們達成一種約定吧,”他說,“為了孩子,讓我們繼續生活在一起。你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他語氣嚴肅地說,“隻有你可以幫助我,隻有你能緩解這種束縛。如果我想要離開的話,早就離開了,但是我不想離開你,也不想離開孩子。如果我要求你做得更多,或許那是不能的。我們在一起生活,但是我不要像現在這樣無條件地、從生到死地捆綁在一起,因為我無法忍受。我對你感到抱歉,但是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彬彬有禮地說。

妻子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那你為什麽娶我?”

他的回答很可怕:“我娶你的時候,幾乎已經很了解自己了,但是我對你了解得還不夠。我娶了你,因為我不知道你會這麽愛我。”

“愛是罪過嗎?”妻子問道,“我如此愛你,難道是那麽大的罪過嗎?”

他笑了,站在黑暗中,抽著煙,無聲地笑著,但是悲傷地苦笑,沒有任何玩世不恭和盛氣淩人,“比罪過還要命,”他答道,“是錯誤。”

妻子非常的不甘心,她決定要征服自己的丈夫。但是要如何做呢,她一籌莫展。最後她跑去了教堂向神父禱告。

“親愛的孩子,”神父說,“我很願意幫助你。有一天一個婦人到我這裏來,她愛上了一個男子,愛到殺死他的地步。不是用刀,也不是毒藥,僅僅是不給他任何自由,她要完全擁有這個男人,使其脫離這個世界。他們爭吵了很長時間。一天這個男子疲憊至極,他死去了。這位婦人清楚他死去的原因。男人走了,因為持續的爭吵讓他精疲力竭。你知道嗎,我的孩子,人與人之間存在各種力量,有很多方式相互殘殺。光有愛是不夠的,孩子。愛也可以變得極度自私。我們要謙卑地去愛,帶著信仰。整個人生隻有那時才有意義,如果內心有真正的信仰。上帝將愛賜予了人類,讓他們彼此忍耐對方以及這個世界。但是,假若一個人不能謙卑地去愛,那他就會給另一個人很大的壓力。你懂嗎,孩子?”他那麽和藹地問道,就像一個年邁的小學教師在教小孩子字母表一樣。

“我想,我懂了。”伊倫卡有些驚慌失措地說。

“以後你一定會懂的,但你將為此受很多苦。這樣狂熱的心靈是驕傲的,會受很多苦難。”他說,“你想征服你丈夫的心,你還說,你的丈夫是個真正的男人,不是風流易變、追逐女性的男人,而是認真敦厚、心地純正的人,但是他有秘密。這個秘密可能是什麽呢?……你心裏就因為這個在做鬥爭,我的孩子,你想發掘這個秘密,但是你不知道上帝給每個人以靈魂,這個靈魂就像世界上的天地萬物一樣充滿了秘密。為什麽你想知道上帝隱藏在一個靈魂裏的秘密呢?也許你生活的意義,你的任務就是忍受這種狀況。也許你會傷害你的丈夫,也許你會毀掉他,如果你成功地打開他的靈魂,如果你強索那種人生,那種感受,那麽他會自我防衛。不應該粗暴地去愛。我說的那個女人,就像你一樣,年輕漂亮,做了各種愚蠢的事,為的是重新贏得她丈夫的愛。她和其他年輕男子調情為了使她的丈夫妒忌,她失去理智地生活,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財產花在維也納的爛衣物上,穿得花裏胡哨,就像那些不幸的女人一樣。她們的心中喪失信念,內心的平衡坍塌,然後沉迷於社交生活,去娛樂場所,流連晚宴,去任何燈光閃爍,人群擁擠的地方,逃離人生的空虛、虛榮和無望的激情。她們到那裏為的是遺忘。這一切是多麽無望啊。”他說,幾乎是低聲自言自語,“但並沒有遺忘。”

伊倫卡聚精會神地聽著,但是神父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她。

神父用老年人絮叨的語氣,就像對某人說話一樣,就像在和世界爭論。他還說:“不,不存在遺忘,上帝不允許在麵對人生呈現給我們的問題時感情用事、過於狂熱。在你的內心有一團火,我的孩子,虛榮和自私的火焰。可能你的丈夫對你的感情和你想要的不一樣,也許他僅僅是驕傲或者孤獨,他不知道如何呈現,或許沒有勇氣呈現他的感受,因為此前被傷害過。世界上有很多這樣受到過傷害的男子。我不能豁免你丈夫的罪,我的孩子,因為他也不懂得謙卑。兩個如此驕傲的人在一起一定受苦,但是現在你的心靈中有那樣的貪婪,讓人想起罪過。你想奪走一個人的靈魂。戀愛的人總是想得到這個。這就是罪過。”

“我不知道這是罪過。”妻子說,伊倫卡跪在神父的麵前,開始發抖。

“如果我們不滿足於上天自願賜予的一切,不滿足於心甘情願的給予,如果我們用貪婪的手伸向另一個人的秘密,這總是罪過。為什麽不能更謙卑地活著?懷著更少的感情要求?……愛情,真正的愛情是耐心,我的孩子。愛是無止境的,並且經得起等待。愛不可能是任務,那是不人道的。你想征服你的丈夫……但與此同時,上帝已經在這塵世中把你的一切事情安排好了。你不明白嗎?”

“我受了很多苦,尊敬的神父。”妻子說,擔心自己隨時會哭出來。

“那就忍耐。”神父悶聲說,幾乎是帶著冷漠的語氣。

“你為什麽害怕受苦?”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苦難會燃盡你的自私和虛榮的火焰,誰是幸福的?你有什麽權利奢望獲得幸福?你確信,你的願望和愛是無私的,值得獲得幸福嗎?如果是這樣的話,現在你就不會跪在這裏,而是生活在生命所給予的範疇內,同時履行你的義務,等待著人生的安排。”他嚴肅地說,並且注視著伊倫卡。

但是伊倫卡並沒有聽從神父的教誨,她依舊執著地挖掘著丈夫藏在內心中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也真的被她找到了。

 

第一部下篇:丈夫彼得的視角

人類不是為了幸福而活著。人類之所以生存是為了支撐他的家庭,養育正直的人,所有這一切不要期待換來感恩與幸福。這個問題我將真誠地回答你。我的回答是:你是對的。我不相信,家庭“帶來幸福”,沒有任何東西為我們帶來幸福。但家庭是一項如此偉大的任務,在麵對自己和世界時,我們是否值得為了這個目標忍受生命中無法理解的困擾以及不該承受的痛苦?我不相信存在“幸福的家庭”。但是,我看到過某種程度上的和諧、人的共生,同時所有人都與其他人對抗地活著,每個人過的都是自己的生活……但不管怎麽說,從總體上講,家庭的每個成員為了彼此而生活,即使有的家庭成員像饑餓的野狼那樣鬥爭。家庭……這是一個偉大的詞。是的,家庭或許就是生命的目標。

但是家庭解決不了任何事情。在這層意義上我甚至沒有擁有過家庭。

問題出在哪裏?容我想一下。首先,我自己是一個對社會規則了如指掌的市民。

我很富有,而我妻子的家庭則是貧窮的,但市民階層不是錢的問題。是的,我體會到,貧窮的市民,這些沒有財產的人,頑固地、用盡一切力量捍衛著市民的行為和生活方式。富有的人從來不會以尷尬、謹慎的意願去堅持社會習俗、市民守則、禮儀規矩、敬意表達,所有這些,對於小市民階層來說,時時刻刻代表著對他們所屬階層的確認,隻有小市民階層才講究禮節。直到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刻,都需要拿這些東西來證明什麽。

我跟第一任妻子到底出了什麽問題?怨恨和虛榮。人類疾病和事故的背後經常可以找到這個原因,虛榮,高傲和恐懼,因為由於虛榮人們不敢接受愛的饋贈。一個人毫無保留地付出自己的愛需要巨大的勇氣。勇敢幾乎是一種英雄主義。大多數人不能付出和給予愛,因為懦弱和虛榮,害怕失敗。他們羞於交出自己的心,甚至更加羞於向另一個人敞開心扉,因為擔心泄露自己的秘密……那個悲傷的、每個人都有的秘密,就是對溫柔的渴求,沒有它,人無法生存。因為我相信,這就是真相。至少我很長時間這樣認為。現在,我已經不再無條件地證實這件事了,因為我老了,並且失敗了。我在哪裏失敗了?我要說的正是這件事,恰恰是這件事。我對那個愛我的女人不夠勇敢,我不能接受她的溫柔,我感到羞愧,也有些看不起她,因為她是另一類人,是個小市民階層,因為她的品位和生活節奏是另一個樣子,然後我使自己恐懼,因我的虛榮而感到害怕,怕我臣服於這個高貴的、複雜的勒索,他們想要從我這裏拿到愛的回贈。那時我還不知道那些我現在所了解的……我不知道生活中是沒有什麽好羞恥的。隻有懦弱才是令人羞恥的,因為懦弱,人們無法給予也沒有勇氣接受感情。這幾乎是一件正直的事情。我信仰正直,一個人是無法在羞辱中活下去的。

一句話,我與第一任妻子的問題在於我們擁有完全不同的生活節奏。在小市民當中總是存在著某種僵化、驚慌、裝腔作勢和恐懼不安,過度角色化,易傷易怒,一旦將他們從其家庭和自身的環境中分離出來,那就更是如此。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情,讓我無法對你開口。那個女人還活著,孤身一人。我有時會看到她。我們不會再見麵,因為她始終愛著我。她還活著,也許已經沒有期待。她活著,並慢慢地死去。她美麗、優雅、以市民的方式、平靜地死去。她死去是因為她無法給予人生新的內容,因為如果一個人感覺不到某個人需要他,感覺不到有某個人絕對需要他,那麽他無法活下來。

好吧,關於第一任妻子我隻能講這麽多了。

誰是第二任?……她不是市民階層,我的朋友。她是個無產者。一個沒有財產的女人。

彼得從小家裏就籠罩著一種崇高、陰鬱和莊嚴的孤獨。童年時代的孤獨就像對一個悲傷、可怕的夢魘的回憶……”在每一段記憶的最深處,都能找到這種折磨人的、陰鬱的目標意識。”我們幹著苦役,幹著富裕、優雅、冷酷、無情的苦役。我們必須去拯救某種東西,每一天,必須用我們所有的行動來證明某種東西,也就是,我們是一個階層,是市民階層,是守護者。我們要做的一件重要事情是,必須展示地位和格調,不能向本能和賤民的叛亂讓步,不能退卻和驚慌失措,不得放任個人幸福的欲望。“

彼得的父親是一個既無情又嚴苛的有錢人,錢就是他的上帝。彼得家的世界就是金錢、工作與秩序,這就是市民階層的世界,好像所有這些——家和工廠,都已為永恒的生命安排好了未來,甚至連生命之外的工作和節慶也都被規劃妥當。家總是安靜的,彼得也很早就適應了這種安靜和沉默。話多之人,總在試圖隱瞞什麽;沉默之人,心裏肯定堅信著什麽。這也是他從父親那裏學來的。但在童年時代,他深受這種教導方式的折磨。他感到我們生活中總是缺少些什麽。你會說,缺少愛情……準備犧牲一切的愛情。

所以當彼得遇到尤迪特……他失去了人生中的平靜,以及另一種屬於另一個人的平靜。他想行動起來去體驗自己所有的激情。

他回憶道:“女孩扒拉了一下壁爐裏的木柴,她感覺到我就在她的背後,但她沒有動彈。沒有把頭轉向我。她跪在那裏,身體向前探著,這是一種非常性感的體態。一個女人,如果跪著並傾身向前,即使在工作,也會有某種情欲的表露。想到這些我開始笑起來。我不是輕率地笑,隻是心情愉快地笑,猶如一個人在重要時刻、在關鍵瞬間、在危機爆發的最後幾秒鍾歡喜地發現,在我們的內心深處,在我們相互的關係中存在一種粗鄙、蠢笨的人性,甚至連偉大的激情和令人同情的性欲都會跟這種體態和動作有關;比如這個跪在半明半暗房間裏的女人。這些說法都是可笑和可憐的,然而情欲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它能更新世界,所有的生物都是它的奴隸和組成部分,這些可笑的動作組成了一個崇高、非凡的幻象。在那一刻,我想到了這些。毫無疑問,我渴望這個身體,這一切已然命中注定,其中也包括了某種卑鄙的、需要摒棄的東西。不管怎麽說這是事實,我渴望她。當然,我不僅渴望她在這種粗俗的情況下展示她的身體,還渴望知道隱藏在她身體背後的命運、感受和秘密。我和很多女人一起生活過,就像所有年輕、富有、經常無所事事的同齡人那樣。我還知道,情欲無法徹底和長久地解決男女之間的問題,在傳遞感覺的瞬間它們就自我更新了,在習慣和漠不關心中摔得粉碎。這具美麗的胴體,結實的臀部、苗條的腰身、寬大又勻稱的肩膀,微微傾向一側的脖子上長著的栗色的絨毛,以及形狀美麗的小腿,這個女人的體型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我見過、擁有過並抱到床上去的女人都要比她體型勻稱,更美麗更性感——但現在我說的不是這個。我知道,處於願望與滿足,饑渴與惡心之間的性欲波濤永遠都在操縱著人,引誘並排斥人的天性,不讓你平靜,不給你解決的辦法。這一點,我以前就知道,但是不如現在我開始衰老後知道得那麽確切。可能是當時我還抱著希望,在內心深處還希望有一具身軀、唯一的一具身軀能夠完美和諧地回應另外一個軀體,以滿足其渴望和消除幹渴,並以更為溫柔及和平的方式去釋放滿足後的厭惡。這隻是一個夢,而人們通常把它稱作幸福。但這在現實生活中並不存在,隻是當時我並不知道。

我沒有時間追求她,也沒有時間說一些矯揉造作的話,說那些純屬多餘。我隻是說我想跟她一起生活。我的表白並沒有使她驚訝,她平靜地聽著我的表述,注視著火焰,然後直視著我的眼睛,非常認真,但沒流露出絲毫的驚愕。後來我感覺她那時是在揣摩我,在測算我的力量,就像一個農村姑娘在打量一個在她麵前炫耀的同村小夥,告訴她自己可以抬得動這樣那樣的重物或滿滿一袋小麥之類的東西。隻不過,她並非是在檢驗我的肌肉,而是在稱量我的靈魂。要我說,現在回想起來,我感覺她當時對我的打量裏麵也許包含了某種譏諷的成分,一種無聲而輕柔的戲謔,就像是在說:“您並沒那麽強大,我的朋友,您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和我生活在一起,您的力量還遠遠不夠,否則您的脊背將被壓垮。”這就是她的目光所流露的內容。正是因為我感受到了這種內容,所以我加快了語速,並進一步壓低了聲音。我告訴她我們將會麵臨非常多的困難,因為我們的結合在當時那種情勢下幾乎是不可能的,我父親永遠都不會同意我倆結婚,而且還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其他問題。比如,我告訴她,我們的婚姻會使我和家人的關係變得極度緊張,我也將與外部世界格格不入,而我們必須承認我們不能否定我們隸屬的世界,從那裏我們得到了一切。很可能,這種劍拔弩張的關係,這種糟糕的基本感受也早晚會破壞我們之間的關係。我曾經見過類似的情形,認識某些出身和我相同的人和比他們社會等級低很多的人結婚,而這樣的聯姻都是不幸的。

這一切都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因為無論是在那之前,還是在那之後,我一輩子做事都三思而後行。也許有時我過於審慎了。或許我的生活方式中所缺少的恰恰是被稱為突然的果斷以及即興自發的能力。我從來沒有出於興趣或者情勢,抑或是別人的要求,僅僅因為一個念頭或者為了某種時刻的愉悅而直接付諸行動。

後來,有一天我們也長成了成年人,這才知道,孤獨是人生中一種自覺的獨處,而不是懲罰,不是受傷者和患病者的退隱,也不是怪癖,而是作為一個人生活的唯一、真正的存在狀態。知道這些後,就不會那麽困難地忍受它了,你會感覺自己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活在一個遼闊的空間裏。

人之所以變得孤獨,是因為高傲,不敢接受稍微有些可怕的愛的饋贈。因為他認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要比愛的感受更重要。因為虛榮。每位真正的市民階層成員都是虛榮的。

 

2-20

在我的人生中,那個人就是拉紮爾,那位作家,我跟他一起沉迷於青年和成年時期那些奇怪的、不被他人理解的遊戲之中。我們都是唯一知道對方想法的人,盡管在世人眼中我們是成年人,是嚴肅的工廠主和著名作家,但是這些都是無用的;盡管在女人眼中,我們是興奮、憂鬱或滿懷激情的男性,那也都是徒勞的……事實上,我們在人生中能夠保存最多最好的,正是這種變化莫測、勇敢放肆又殘酷無情的遊戲欲望,通過這種欲望我們扭曲,同時也美化了對彼此來說充滿謊言和儀式化的人生戲劇。

每當我們湊到一起,就人類社會的作惡者,即使沒有暗號也能了解彼此,開始遊戲。

2-21

我旅行了四年,遊遍整個歐洲。我父親不知道這次旅行的真正意義,我母親或許知道真相,卻一直保持著沉默。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沒有感覺到什麽異樣。我年輕,就像俗話所說,整個世界都屬於我。

2-22

嘿,我跟你講,我是快到五十歲時才最終讀懂托爾斯泰的。你知道,就是那本《克魯采奏鳴曲》。它看似在講嫉妒,但嫉妒又不是它真正的主題。托爾斯泰的這部巨著裏,表麵上是在講嫉妒,可能因為托爾斯泰本身就是一個有著嫉妒天性的敏感可怖的家夥。然而,嫉妒不是別的,隻是虛榮、可鄙的自負。你也知道這種感受,的確,我對這種感覺相當熟悉……甚至可以說太熟悉了。我幾乎因為這個一命嗚呼。但我現在已經不再嫉妒了……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幾乎因此而毀滅。我已經不再嫉妒了。你理解嗎?你相信嗎?看著我。不,老兄,我已經不再嫉妒了,盡管我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但是我戰勝了虛榮。可是托爾斯泰仍然相信存在著某種解決的辦法,並賦予女人一種半人半獸的命運:她們應當生育,並身穿粗呢衣。這種解決辦法是不人道的,是病態的,但另一種辦法也同樣如此,因為它把女人當成裝飾性的擺設,當成情緒的傑作。你叫我如何去尊敬,如何把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分享給一個一天到晚除了穿衣打扮什麽也不做的人呢?……也許她企圖用羽毛、絨毛和香氣取悅我……但這也不是真的。她其實是想吸引所有人;希望在她出現後,欲望能夠駐留在男人、男人的所有神經之中。我們就是這樣生活的。在影院、劇院、街道、咖啡廳、餐廳、遊泳館、山裏:到處都充斥著這種病態的興奮。你認為大自然真的需要所有這些嗎?……真見鬼,夥計。隻有一種生產模式、一種社會體係才需要這些;在這種模式和體係裏,女人把自己當作商品來看待。

關於這點,那個神聖、智慧的男人就連在《克魯采奏鳴曲》中發出憤怒的控訴時也根本沒有提到……

他談到了嫉妒。他斥責女人、時尚、音樂以及社會生活的欺騙性。隻是沒有提到任何一種社會或生產方式都無法給予我們心靈的寧靜。除了我們自己,其他任何東西都不能給予。如何給予?如果我們能夠戰勝欲望和虛榮。這可能做到嗎?……幾乎是不可能的。或許以後,更遠的將來。欲望不會隨著時間而消亡,但是所有欲望和滿足反射出的憤怒的嫉妒和貪婪,無望的興奮和反感會逐漸揮發、耗幹。你瞧,人總是會累的。當衰老來到門前,我甚至感到高興。我隻是渴望偶爾的雨天,那時我可以坐在火爐旁邊,飲一瓶紅酒,讀一本關於欲望和失望的古老的書……

2-23

我和妻子的婚後生活是禮貌而愉快的。後來,在我兒子夭折以後,我感覺受騙了。孤獨在我的內心和周遭就像一場早期的疾病那樣潛伏著。我母親仔細觀察著,但什麽也沒說。又過去了許多年,我日漸衰老,拉紮爾也不怎麽出現了。我們偶爾會碰麵,但已經不再玩以前的遊戲了。看起來,我們都長大了。成長就意味著孤獨。孤獨的人要麽因失敗而倍感孤獨,要麽與世界建立某種良性和解關係。由於我的孤獨是在一段婚姻內部和一個家庭內部,所以我不容易與周遭建立起這種良性和解關係。我把自己的時間給了工作、社交和旅行。我的妻子為了能在和平與和諧的氣氛中生活付出一切努力。她的那種努力就像是男人劈開石頭,懷著絕望。我無法幫助她。

我感到越來越煩悶、越來越激動,心裏有個尖叫著的嘶啞的聲音在問,難道我出了什麽大問題嗎?是否有巨大的危險脅迫著我?也許我病了?也許針對我有什麽詭計和密謀?我變得不再肯定,害怕有一天,我醒來以後發現,我所建立的所有的一切,這件由折磨人的嚴密秩序、威望、優裕和相敬如賓的共同生活組成的傑作突然毀滅……我懷著這種感受生活著。

我沒有對自己說:“你瞧,這就是你這麽多年來一直在掩蓋的東西,你一直不對自己承認的事情;現在你知道了,某些人、某些事比你的生活方式、你的社會角色、你的工作、你的家庭更重要,在你的生活中存在著一個偉大而扭曲的激情,雖然你一直都在否認……但激情一直存在,並且在某個地方等著你,不肯放過你。

思念一個人,是最為可悲的一種感覺,是你環顧四周仍想不明白的一種感覺。你會伸出一隻猶豫的手去找尋一杯水、一本書,你生活中的一切都秩序井然——物品、人、那些業已習慣的作息時間、你與這個世界的關係,都沒發生任何變化。隻是你總是覺得缺了些什麽。

2-27

於是我們越來越孤立自己。世人有著敏銳的聽覺。隻需要某些征兆,一個動作就夠了。那張由妒嫉、好奇和惡意編織而成的、精密的間諜網絡已經開始懷疑某些東西。你隻需拒絕幾次邀請或者不及時回請曾經邀請過你的人就夠了。從這些跡象裏社交圈就會察覺,某人準備從這個社會體製中逃跑,並且知道這個或那個家庭出了問題,某對夫妻處於危機之中。當一個家庭行將瓦解時,人們能感受到“出了問題”,就像在家裏有一個傳染病人,就像防疫醫生在大門上貼了紅色告示一樣。人們對待這樣的家庭成員的態度更加謹慎,帶著些許嘲諷和保留。這時候人們希望聽到的隻是醜聞,沒有什麽比別人家庭的徹底破裂更令他們期待的了。這完全是一種社會狂熱,一種瘟疫。隻要你隻身走進一家咖啡館或餐館,人們就開始交頭接耳:“你聽說了嗎?……他們家出問題了。他和他老婆正在鬧離婚呢。她丈夫和她最好的朋友一起欺騙她。”這就是人們所期待的。就算你和妻子一同出去,他們也相互使眼色,互相躬身,以學者的口吻說道:“他們雖然還會一起出入,但這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們隻是故意在公眾麵前製造一個一切如舊的假象而已。”慢慢地,你就會意識到他們是對的,即便他們不清楚真相,即便每個細節都不過是粗鄙的謊言。在重要的、凡俗的事情上,社會上的小道消息既神秘,又可信。拉紮爾有一次半開玩笑半嚴肅地說:“沒有比誹謗更加真實的東西了。一般來說,人與人之間是沒有秘密的。我們擁有一種短波通訊係統,通過它,我們哪怕最隱秘的想法都能相互告知:言行隻是後果而已……”我相信他是對的。我們正是這樣生活的。那種微妙關係開始瓦解,就像我已經做好了移民的準備一樣,你知道的。你一直以為在你的工作單位和家中沒有人會懷疑你什麽,可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經去大使館申請過簽證和序號了。你的家人繼續耐心、謹慎地與你交談,就像跟瘋子或是罪犯說話那樣,他們也同情你,但私底下他們已經悄悄通知了家庭醫生和私人偵探……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原來你一直都活在家庭的監管和醫生的監護下。

這是一種巨大的權利。其他的一切都隻是從屬而已。你從屬於你的家庭,從屬於社會,而這些也都能為你提供許多好處。另外,你還從屬於一種感受,以及你自己的記憶。但是在生命中總有一個時刻,你的靈魂會溢滿對孤獨的渴望;總有一個時刻,你不想要其他任何東西,隻是安靜地,以一種得體的人類尊嚴來為人生的最終時刻、為最後一項人類任務做好準備:死亡。當你到達這一時刻時,必須要小心,不能自欺欺人,否則你就會失去行動的權利。如果你的行動是出於自私的考慮,隻是由於舒適或者委屈,為了虛榮的欲望而尋找孤獨,那麽你就依然被世俗和所有代表世俗的事物所負累。隻要你有欲望,你就擁有責任。但是,你的靈魂完全被孤獨感充滿的那一天終會來臨。那時,你隻想把一切多餘、虛假、次要的東西從靈魂中剔除,而別無它求。當一個人開始一段漫長而危險的旅程時,他會小心翼翼地打理包裹,多次審查所有的物件,從各個角度去判斷和衡量,隻為將其容納進略顯羞澀的行囊中。隻有當他確認是絕對需要時才會做出決定。年近花甲的中國隱士也是這樣離開家庭的。他們隻身攜帶一個小包袱,在黎明時分,微笑著、悄然無聲地動身。他們想要的不是改變,而是歸隱山林,尋找孤獨和死亡之地,這便是人生的最後一段旅程,而展開這段旅程也正是你的權利。你為這段旅程準備的行囊一定要輕便……必須是你用一隻手就能攜帶的重量,裏麵不裝任何無用、虛榮之物。到了一定年齡,這種渴望就會變得相當有力。一旦聽到孤獨的聲響,你便會立即認出那種熟悉的感覺。那感覺就像一個人在海邊出生,然後生活在喧鬧的城市裏,可是某天在睡夢裏仍然能重新聽到大海的聲音。你想要獨自生活,沒有任何目的。把一切交給那些有權擁有它們的人,然後離開。洗滌幹淨你的靈魂並且等待著。

孤獨在一開始是沉重的,就像一個人被判了刑。有些時候,你也會覺得無法承受。也許有人與你分擔會好一些,也許這能使嚴重的刑罰減輕幾分,無論與誰分擔,即使是不相稱的夥伴,或者陌生的女人。有時你也會感覺到脆弱。但這些都會過去,因為孤獨會慢慢讓你擁抱自己,就像是一種神秘的生命元素,就像是時間,在時間裏,一切皆有可能發生。突然間你會意識到,原來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按著時間表發生的:首先是好奇,然後是渴望,之後是工作,最後則是孤獨。而現在的你已再無所求,既不寄希望於新的女人的安慰,也不寄希望於某個朋友智慧的建議來平息你靈魂的怒火。一切的人類語言都是虛榮的,就連最睿智的語言也不例外。每種人類感受中存在那麽多的自私自利、慵懶的願望、有心機的勒索,一切都是無助無望的附屬品!一旦想明白這一點,你對人便不再抱任何期望;你不會等待來自女人的幫助,你也會認識到金錢、權力與成功的可疑代價和可怕後果,你再也不想向生活索取任何東西,隻想蜷縮在一角,不用人陪伴,也無須幫助或安逸,你隻需傾聽靜謐的聲音,聽它在你靈魂中發出的緩慢聲響,就像在時光的河流兩畔……那時你便有權利離開了,因為這是你的權利。

每個人都有獨自在教堂般的寂靜中為自己的離去和死亡做準備的權利。每個人都有權利再次清空自己的靈魂,使之變成一種人之初的童年時代那樣空靈、虔誠的模樣。就在這時,拉紮爾有一天動身去了羅馬。那時,我自己也正好達到孤獨的節點,那一刻我必須要進行一段漫長的旅程。很長時間,我一直希望能有另外一種解決途徑,但是卻沒有。最終,或是臨近終點時,人必須孑然一身,遺世獨立。

 

2-29

她想要的是什麽呢?是報複和一切。怎麽做到?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或許還沒有為此想出一個作戰計劃。你知道的,去撼動那種與生俱來、根深蒂固的秩序並不是一件好事。隻有在有時發生了某種事故、人際關係和偶然的轉折時,人才突然清醒,並開始觀察周圍的世界。之後,她會突然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要找尋的是什麽了,不知道該如何限製自己的渴望,也不知道自己所真正渴望的又是什麽……她已經不能確定和看清被她混淆的想象力的界限了。轉眼之間,一切都變得不好了。昨天她還會因為一塊巧克力、一條彩色絲帶以及陽光、健康等生活中某種簡單的事實而感到幸福;昨天她還會一邊從一隻有缺口的杯子裏喝水,一邊因為水的涼爽和解渴而感到高興;昨天晚上她還可能倚靠在公寓的走廊欄杆上,在黑暗中傾聽某處傳來的音樂聲,並感到愉悅。當她看到一朵花,還能展露笑顏。世界可以奇跡般地給她滿足感。但是後來,事故發生了,靈魂也失去了內在的平和。

尤迪特做了什麽?她用自己的方式向我發起了一場階級對抗性質的鬥爭。

2-30

再就是妒嫉。妒嫉意味著什麽?……妒嫉的背後又是什麽?當然是虛榮。我們身體的百分之七十是液體,而真正用來構成人體的固體物質隻占剩餘的百分之三十。同樣地,人的性格中也有百分之七十的成分是虛榮,而剩下的部分則是欲望、慷慨、對死亡的恐懼以及榮耀感。當一個戀愛中的男人雙眼充滿血絲地走在大街上,因為他擔心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就像所有人一樣虛榮,充滿欲望,孤獨,渴求幸福。她可能正在城市的某個地方躺在其他男人的臂彎中休息一個小時,他不是想從假設的危險和恥辱中拯救女人的身體和靈魂,而是企圖從所有這些遭遇中保護自己的虛榮。尤迪特告訴我她曾經有過一個希臘音樂教師情人,我隻是禮貌地點了點頭,似乎這樣就會一切安然有序,然後我就轉換了話題。的確,在那個時刻,我什麽都沒有感覺到。我隻是在很久以後,在我們離婚以後,在我知道原來還有別人愛過她以後才開始在獨自一人想起那個希臘音樂家時感到了憤怒和絕望,並在這種感情的折磨下痛苦呻吟。好吧,我承認,當時我真想要殺了他們倆,他們一旦讓我抓住,我會把尤迪特和那個希臘音樂教師一並殺掉。我仿佛是一頭受傷的野獸,一隻被子彈射中大腿的動物,隻因為一個與我已經沒有關係的女人,一個我不想再與之相伴的女人,因為事實證明我們在任何方麵都不合適。就是這個女人,尤迪特,告訴我她在過去某段時間與某個男人有過一段關係,而現在她卻隻能隱約記起那個男人是誰,就像記起某個她幾乎不曾認識的、已經死去的人一樣。但是在她向我坦白的那一刻,我卻什麽感覺也沒有。我當時正在削蘋果,並且用一種禮貌、讚同的表情注視著前方,仿佛我早就期待她所說的一切,並且我很高興終於聽到了我想要聽的內容。

我們就是這樣開始了解彼此的。

2-31

我發現直到那一刻,她都不敢真正地看我。人不會直視思想的臉,更不會直視那些能決定他們命運的超自然存在的臉。在那些年裏,在我的周圍,對她來說也一定籠罩著明亮的光芒,在這種光芒中,她隻敢弱視般地眨著眼睛,將目光抬向我的臉龐。這種影響不是來自我的個性或社會地位,也不是因為男性魅力或某種個人的特別之處。對她來說,我是一組沒有人敢去破解的密碼,因為所有的幸福以及不幸的意義都隱藏在密碼之中。對她來說,我就像是一個人一生渴望的那種狀態,但當機會來臨,能夠實現這個願望時,她卻退縮了,感到憤怒與失望。拉紮爾很喜歡斯特林堡[42]的一部名叫《一出夢的戲劇》[43]的戲劇。你知道那出戲嗎?……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常常從這部劇裏引用台詞,並會回憶劇中的某些特定場景。他說在這部劇裏有一個角色,他所有的願望就是生活能給他“一隻綠色的小釣魚箱”,你知道的,就是那種漁夫用來存放魚鉤、魚線和魚餌的綠盒子。後來,當這個人衰老之後,當他已風華不在,上帝才終於出於憐憫賜給他一隻這樣的工具箱……這個角色看著這隻他一生都在向往的盒子,走到舞台前麵,仔細檢查著盒子,然後帶著一種深深的悲傷宣布道:“它還不夠綠……”拉紮爾常常引用這句台詞來說明人類的欲望。而當我和尤迪特變得更加熟悉後,我也有了這種對她來說“我還不夠綠”的感覺。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不敢看我是什麽樣的。人們總是沒有勇氣把被我們的欲望理想化了的那個人收縮到凡人的範疇。我們已經生活在一起了,我們之間那種無法承受的壓力已經消失了,之前我們就像染上某種熱病似的熬過了好幾年,現在我們隻是人,對彼此來說是男人和女人,兩個帶著人類身體弱點有著簡單、人性化解決方法的人……但是她仍然喜歡用一種我從未用過的方式來看待我,仿佛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神父或達官顯貴……

2-32

你瞧,親愛的孩子。我當時所期待的是一場奇跡。什麽奇跡呢?……隻是單純地希望愛情是永恒的,能夠以它神秘的、超人類的力量戰勝孤獨,消除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摧毀通過社會、教育、金錢、過去和記憶在我們之間構建起來的任何人為障壁。就像一個人身處致命的危險之中,看著周遭不斷尋找著一雙手去握緊,並感知到還存在慰藉、同情,還有人生活在某處。我就是以這樣的心態,把手伸向了尤迪特。

當第一階段的困惑、緊張和焦急的等待過去之後,我們自然就開始在彼此身上尋找愛情了。我娶了她,並開始等待奇跡的出現。

在我的想象中,奇跡將會是相當簡單的。我以為,愛情的熔爐會熔化我們之間的各種矛盾。我躺在這個女人身邊,就像一個長期流亡或長途旅行之後終於回到家裏的男人,感覺家裏比國外簡單許多,但也神秘許多,重要許多,因為我們遠離家園的房間所能隱藏的感受就連最壯麗的異域之地也無法提供。這種感受就是童年,是對於期盼的記憶,存在於生活的最深層麵。這種記憶就是即使在許久以後終於見到尼亞加拉大瀑布或密歇根湖時仍然能夠想起的東西。就是那些燈光、聲音、歡喜以及驚訝、希望和恐懼,童年把這些都包含其中。這就是我們所鍾愛的、永遠在尋找的東西。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或許隻有愛情才能從這種令人顫抖、充滿期盼的等待中帶回些什麽……愛情,不隻是一張床,而是通過床來把人和事物聯係在一起,愛情是那些將兩個人推向彼此,尋求、等待和希望的時刻。

我和尤迪特躺在了一張床上,並且彼此相愛了。我們就像期待中那樣,充滿了激情、欲望、驚奇和希望地彼此相愛。我們大概是在期望,被世界和人類所毀掉的東西,能夠在我們兩人四目相對之中,能夠在另一個純粹而古老的家園裏,在床上,在愛情這個永恒、沒有邊界的王國中獲得重生。任何一種在漫長的等待之後才到來的愛都會期盼有奇跡發生,一種既來自對方、又來自自己的奇跡——盡管當那燒掉一切的等待之火燒到隻剩下最後幾撮灰燼之後,等來的並不一定是愛情。在某種特定的年齡上——我和尤迪特那時都已經不再年輕,不過我們也都不算老,我們隻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從這個詞完整、終極意義上來解釋是這樣的——人已經不再從對方身上,從床笫之事中期盼獲得肉體享受、幸福和釋放了,而是尋求一種簡單而嚴肅的真相,一個之前一直被虛榮和虛偽所掩蓋的真相,甚至在我們相愛的時刻也是如此。那種真相和意識,就是我們作為人類,作為男人和女人,在地球上有著共同的使命或責任,一種並非如我們所認為的那樣非常私人化的責任。我們無法逃避這個任務,但是可以謊話連篇。人一旦活到一定的年齡,就會在所有事情上都期望能夠知道真相,在床上,在愛情的肉體、隱私的維度裏也同樣如此。重要的不是美貌——過一段時間你再也不會察覺她的美——是否是這樣或那樣的完美無瑕、激情四射、聰明智慧、富有經驗、好奇敏銳、充滿渴望和積極回報也不重要。那麽對我們來說重要的究竟是什麽呢?……真相。換句話說,就像在文學作品中所寫的那樣,像所有塵世中自然而然發生的事物那樣:具有自發性和自願性。一個人會對不在計劃中、出乎意料的快樂——這種神奇的饋贈——感到驚喜,能在自私、貪婪地索取的同時,在沒有算計、不帶野心的情況下,以漫不經心和無所謂的態度給予……這就是床上的真相。不,老兄,在愛情中沒有蘇聯式的階段性計劃,沒有四至五年總體規劃。這種驅使兩個人湊在一起的感覺是不可以計劃的。床是一個野性的地方,是一片原始叢林,充滿了驚喜和意外;與此同時,那裏有著原始森林的酷熱溫度,神奇的花朵和藤蔓攀爬纏繞,散發出致命的香氣,在陰暗處轉來轉去而雙眼發出灼熱光芒的動物以及野獸,帶著欲望和激情隨時準備向你撲來。床是一個這樣的地方,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原始森林,是半明半暗的。奇怪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你無法分清是泉水附近被野獸撕開喉嚨的人類的尖叫,還是自然本身發出的鳴叫,而自然本身就擁有著人性、獸性和非人性三種特征……這個女人了解所有的秘密,知曉生命、身體、意識和無意識的秘密。對她來說,愛情不是一係列偶然的碰麵,而是對熟悉的童年故園的永遠回歸,是由出生地和節日,照射在一片風景之上暗褐色的黃昏光影和熟悉食物的香氣以及興奮與期盼組成的,所有這一切的最深處是一種信念,當夜幕降臨,無須害怕蝙蝠,回家是因為天色已暗,並且玩累了,家裏的燈亮了,熱氣騰騰的食物和鋪好的床鋪在等待著她。這就是對於尤迪特而言的愛情。

就像我說的那樣,我是懷著希望的。

2-33

女人是不懂這一點的。隻有男人才懂得除了幸福以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也許這就是存在於男人和女人之間巨大、無望的見解上的差異,這在任何情境下都會永遠存在。對於女人來說,如果是一個真正的女人,隻有唯一一個真正的家,那就是她們所依屬的男人所在的地方。而對於男人來說,還有另外一個家園,那就是被旗幟和國界所標記的那個偉大、永恒、非個體的、悲劇的地方。我的意思不是說女人對她們所出生的群體,她們發誓、撒謊、購物所用的語言以及她們所成長的土地不心懷依戀;當然,我並不是說女人心中就完全沒有虔誠的感情、付出犧牲的準備或耿耿的忠心,有時或許英雄主義也是她們的另一個家園,那是一種針對男人的家園所萌發的念頭。但是說真的,命中注定,女人從來不會真的為了國家而亡:她們隻會為一個男人而亡,而且一直都是如此。當然世界上也存在像聖女貞德這樣的例外,她們都是具有男子氣概的女人……而且這種女人現在越來越多了。你知道,女人的愛國情懷要比男人冷靜得多,她們沒有那麽多口號。她們讚同歌德所說的話,即一個農民家裏的茅草屋被燒毀才是一種真正的災難,而一個人祖國的毀滅則隻不過是一種象征性的喪失。家對於女人來說永遠都是那間農民的茅草屋。她們為此擔憂,為此生活和工作,也時刻準備好為之做出任何犧牲。在那間茅草屋之中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男人,有時有一個或幾個孩子,這就是一個女人真正的國家。

就像我所講的那樣,我們確實是彼此相愛。而現在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假如你還不知道的話:愛情,如果是真愛,永遠都是致命的。我的意思是說,真愛的目的不是幸福,不是田園詩般的浪漫,不是在盛開的椴樹下,在透過樹冠隱約可見的點著溫柔燈光的走廊上,在沐浴著微醺燈光、散發著愜意香氣的家門前手牽手的漫步……這是生活,但不是愛情。愛是一道燃燒得更加頹喪、也更加危險的火焰。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的內心會萌生出一種遭遇這種毀滅性激情的欲望。到了那時,你便不再想把一切都留給自己了,你也不再希望愛情能給你提供一種更健康、更平靜、更滿足的生活,你隻是想要存在而已;你很清楚,你隻會想要以一種完整的形式存在,即使是以灰飛煙滅作為代價。這種欲望隻有在生活晚一些的階段才會出現,還有許多人都不會有這種感覺,永遠都不會……因為他們太過謹慎了,但是我並不羨慕他們。另外還有一些人則是貪婪的好奇之徒,他們從任何一個提供給他們的高腳杯中品嚐食物……他們是真正值得憐憫的人。此外還有一些完全沉迷其中、不顧一切的人,他們是愛情的竊賊,把手伸進你的心裏迅速偷走一種感情,發現一些秘密的軟弱之處,然後立即消失在黑暗中,消融在人群裏,動作快得像閃電一樣,還帶著邪惡的快感。最後,我們還不應該忘記那些懦夫,那些精於算計的人,他們就算是在愛情當中也要精心算計好,仿佛在商業生活中,愛情也存在有效期,他們完全按照使用說明在生活。大多數人都屬於這類人,他們活得窩窩囊囊,毫無價值。後來,在生活中也會有那麽一天,會讓人想明白生活想用愛情來做些什麽,它為什麽要把這種感覺賦予人類?……它這麽做是出於好意嗎?……大自然不是仁慈的。它賦予你這種感情是為了讓你感到幸福嗎?大自然不需要人類的幻想。大自然想做的一切不過就是創造和毀滅而已,因為這才是它的本分。大自然是無情的,因為它的計劃總是對人類的困境漠不關心,總是淩駕於人類之上。大自然賦予我們激情,但卻堅持要求這種激情必須是毫無條件的。

在真正的生活中會有那麽一個時刻,讓一個男人陷入深深的激情當中,就像縱身跳入尼亞加拉大瀑布中一樣,當然,還是不係安全帶地跳進去。我不相信愛情就像五月遠足般開始,背著背包,沐浴著陽光,在森林裏唱著歡快的歌曲……你知道,就是那種影響大部分人最初關係的浮誇的“節日”般的感覺……這是多麽可疑啊!激情無需慶祝。它是一種既能創造世界,又能毀滅世界的黑暗力量,不會等待當事者的回答,也不會關心他們的感覺。坦白地說,它什麽也不在乎。它給予和索要一切:就是無條件的激情,隱藏在它最深處的不是別的,正是生存和死亡本身。再無其他方式可以認知這樣的激情……而且也很少有人能夠在這條路上認識到這一點!人們更多的隻是在床上相互慰藉寵愛著,撒著彌天大謊,偽裝著他們對各種事物的感覺,並自私地從另一個人身上盜走對自己有好處的東西,然後再從他們的喜悅中拋給對方一點小小的廢棄物……但是他們不知道,這一切都並不是激情。人類曆史把偉大的伴侶當作英雄和勇敢的探險家包圍在崇拜和略顯驚慌的敬仰中,他們無需強迫即投身於某種無望但偉大的人類事業中去,這並不是偶然。是的,真正的伴侶也是冒著風險投身這項事業。在這項事業中女人的創造力就像男人一樣強大,女人具有男人一樣的英雄氣概,就像將要奔赴攻占聖墓[44]之役的騎士一樣勇猛,而這座永恒和神秘的聖墓恰恰也正是勇敢而真正的愛人所要尋找的東西,他們為之流浪四方,為之奮起戰鬥,為之傷痕累累,為之粉身碎骨……除此之外,他們還想要什麽呢?

那種被致命的激情所驅使的終極無條件犧牲還有什麽其他意義?生活先是以這種力量來表達自己,然後又會立即轉身拋棄被它犧牲的人,對他們表現出徹底的冷漠。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愛人們才會被每一個時代和每一種宗教所尊重:每當他們投入彼此懷抱之時,就是投身火海。當然我是指那些勇敢的、少數的、出色的真正愛人。而剩下那些人則隻希望能夠找一個女人,或是在某個甜蜜、白皙的胸脯上待上幾個小時以尋求慰藉,他們隻是想滿足自己的男性或女性虛榮或者滿足自己的合法生理需求……但這並不是愛情。在每對愛人真正的擁抱背後都站著死神的身影,那種黑暗陰影的威力絲毫不弱於瘋狂閃過的快樂。在每一個親吻背後都隱藏著對於湮滅和終極幸福的秘密渴望,而無須爭辯的是,要想獲得這種幸福,就必須讓自己完全停止,並向感覺屈服。然而,這種感情看不到終點。或許這也正是愛人們一直以來都被古老宗教、古代史詩和歌曲所讚譽的原因……人們在潛意識深處還存在著那種記憶,愛情曾經意味著更多,而且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它不是社會買賣合同的一個轉變形式,也不是消磨時間或者遊戲、娛樂、打橋牌和社交舞的一種方式……人們能夠回憶起的一項曾經存在、所有生靈都必須完成的可怕任務,那便是愛情,愛情是生命的全部表達,是對存在及其自然後果——不存在——的最徹底的體驗。但是人們總是直到太晚才會意識到這些。而在這項事業中,伴侶的美德或道德水準,甚至是美貌或優良本質,全都是那麽無足輕重!愛情就是完全了解快樂本身,隨即消亡。但是所有那些人,那數百萬的人們都在期待著幫助,期待著自己的愛人能做出某種慈悲之舉,給予他們溫柔、耐心、寬容和安慰……而他們也並不清楚,自己通過這種方式所能獲得的東西是毫無意義的,他們隻知道必須無條件地給予,這便是這場遊戲的意義。

我和阿爾多佐·尤迪特就是這樣開始相愛的。我們在城市邊界處的一座房子裏開始了新生活。

2-34

我把銀行通知又塞回了信封裏,並且把信封重新封好,然後留給了尤迪特。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我的發現,但從那以後,在我心裏又生出了一種新的嫉妒——我是在跟一個有秘密的女人一起生活,而她保守秘密的方式就跟那些糟糕的女人一模一樣。那種女人盡管會殷勤地同丈夫和家人一起午餐,親密地與那些信任她的人一起聊天,坦然接受信任她的丈夫的犧牲和禮物,但在心裏卻默默盤算下午的幽會,以及她將如何溜進一個陌生男人家裏,並無恥地待上幾個小時來踐踏每一種人類情感,她已經無恥地背叛了那些信任她、照顧她的人。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傳統男人,對於破壞婚姻的女人沒有別的感覺,隻有深深的鄙視。我對她們的鄙視深到了我完全沒有辦法找出任何時髦的理由為她們開脫的地步。沒有人有權利去享受這種被出軌女人稱為幸福的狡猾、肮髒而廉價的風流,因為這麽做的代價就是偷偷摸摸或者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的感情……我也是這種令人作嘔事件的受害者和肇事者,如果我的人生中有某件事讓我深感懊悔和羞愧,那就是破壞婚姻。我理解與性有關的每一種歧途,我理解某人沉醉在肉體欲望的可怕深淵之中,理解激情的恍惚狀態和扭曲的形式……欲望用無數種語言同我們說話。欲望可以用無數種聲音同我們說話。這些我都理解。但是隻有單身漢才能自由地將自己拋入那樣的欲望洪流之中。任何其他的情況都是下流的欺騙和背叛,這比有意識的虐待還要惡劣。

在那些彼此間真正親密的人之間,心裏是不會藏有秘密的……這就是欺騙的意義,其他的幾乎變成附屬品而毫不重要……就是純粹的肉體活動,通常是某種感傷憂鬱的掙紮,僅此而已。但這些經過計算而為的風流韻事,這些精心選好時間和地點的偷情,其實根本就不是偶然的自發行為……這一切是多麽悲哀又狹隘啊,而在這一切背後潛伏著的,則是那個可惡的秘密,它腐化了兩個人的共同生活,就像在美麗的家裏,在沙發底下藏著一具正在腐爛的屍體一樣。

2-35

有一天,我發現她所搶劫我的不僅僅是錢,而且還有某樣更為隱秘的東西,那是任何一個人生命的底線:自尊。你瞧,我對自尊概念的了解僅比虛榮多一點點。這是一個男性化的字眼,女人一聽到這個詞就隻會聳肩。要是你不知道的話,讓我來告訴你吧,女人不懂得“尊重”自己。她們可能會尊重她們所屬的男人,可能會尊重她們的社會或家庭地位,或者是她們的名聲。但所有這些都隻是一種移情,一種外部形式而已。而輪到她們自己,輪到那種將人的性格和自覺意識黏合在一起的被稱為“我”這個個體名稱時,女人又會帶著一種善意和不屑看待自尊。

我發現這個女人在有意識、有計劃地掠奪我,至少她在想盡一切辦法不露聲色地挖走我的麵包,你知道,那個麵包我一直相信是屬於我們二人共享的,並且麵包還是用最好的精白麵粉製作而成,很可口,尤其對她來說……而讓我想明白這一點的不是外部世界,也不是從銀行寄來的那些有關她賬戶存款情況但並無惡意的信件,不,老兄,我是在床上想明白的。想明白這一切是非常痛苦的……好吧,的確,這大概就是我們男人所說的“沒有自尊我們便無法生活”時所要表達的意思吧。

我是在床上想明白的。那時我已經觀察她有一段時間了。我以為她存錢是為了她的家人。她有一個龐大的家族,有男有女,全都生活在最底層,就像在一段曆史的深度裏一樣,那麽深遠,我用理性可以理解,但是我的心沒有在那種深度裏探索秘密的勇氣。我以為尤迪特之所以會搶劫我,是出於那隱秘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群體的重托。或許她的家庭負債累累,或許他們想買土地……你想知道為什麽她從來都沒有向我提起過嗎?我也問了自己這個問題,而我馬上想到的答案是,她會因為自己的貧窮而感到尷尬;所以,你知道,貧窮是一樁陰謀,是一種秘密聯盟,是一個永恒而緘默的誓言。窮人想要的不僅是更好的生活,他們也想要自尊,他們也想要別人承認自己是極端不公平製度下的犧牲者,也想讓世界像讚揚英雄那樣讚揚他們。而他們確實也是英雄:現在我年紀大了,也看清了,其實窮人才是唯一真正的英雄,而其他一切形式的英雄主義都隻是暫時的、被約束的,或者說到底都是虛榮。然而能夠在貧窮中過上六十年,安靜地履行家庭和社會所強加的全部義務,同時還能保持人性、尊嚴,甚至保持快樂和慈悲:這才是真正的英雄主義。

2-36

一個眼神已經代表了一切,在某個溫柔而親密的時刻,當我閉上眼睛再突然睜開時,在朦朧中看到一張臉,一張熟悉又致命的臉,帶著非常謹慎、精巧而又嘲弄的表情朝我微笑著。於是,我明白了,這個在此時和其他時候曾經讓我相信可以與之分享無條件的忠誠時刻的女人,這個讓我從人類世界和社會協約中甘願自我放逐的女人,原來一直在觀察我。她隻在這種時刻審視我,帶著溫柔又不容置疑的嘲弄。她好像是在觀察我,審視我,像是在說:“這個年輕的先生在做什麽?”或是,“噢,那些老爺啊。”然後她便開始伺候我。我意識到尤迪特無論在床上還是床下都不愛我:她隻是在伺候我而已,就跟她當時在我們家當女仆給我洗衣服擦鞋子時完全一樣,也跟後來我偶爾去母親那裏,她伺候我吃午飯時完全一樣。她之所以伺候我,是因為這就是她給我的角色定位,這種強大的宿命,真正的人類關係是無法強行改變的。自從她向我妻子和我打響那場奇怪戰爭的那一刻起,她就一刻也沒有相信過這種關係,這種使我們相吸又相離的生活角色。她不相信這種關係真的可以從本質上得到解決和改變。她不相信她在我的生活中除了伺候、當女仆以外還有什麽其他角色可以扮演。正是因為她對這一切都十分清楚,不僅是用頭腦知曉,而且用她的身體、她的神經、她的夢境,甚至她的過去和她的出身,所以她才從不會為了地位過多爭辯,而隻是簡單地依照她的生活法則行事。現在我想明白了。

你問我想明白後是否痛苦?

痛苦極了。

2-36

但是我並沒有將她立刻趕走,因為我太自負了,我不想讓她知道她給我帶來的痛苦。於是,我讓她伺候了我一陣子,包括在床上和餐桌上,與此同時,我繼續容忍她的偷竊行為。後來我也沒有告訴過她我已經知曉了她那些可疑、可悲的小伎倆,沒有告訴過她我在不加防備的情況下發現了她在床上看我時的那種嘲弄、不屑而又好奇的眼神……兩人之間的事情總是要進行到底的,如果其他方式行不通,那麽就一直進行到自我毀滅。我就是這樣一貫到底的。然後,過了一陣之後,在我發現一些別的事情後,我便悄悄地叫她離開了。她沒有怨言地走了。當時她既沒有吵鬧,也沒有爭辯,就隻是帶上她的包裹——相當大的包裹,包裹裏裝著房子和首飾——離開了。她離開得悄無聲息,沒有多說一句話,就像她十六歲那年剛來我們家時一樣。而她臨走之前在門口回頭看向我的那種冷靜、質疑而冷漠的神情,也與我們在大廳裏初次相見時如出一轍。

她身上最美的部分要數她的眼睛了,直到現在我還會時而在夢裏看見它們。

是的,那個矮壯的家夥把她帶走了。我甚至還和他決鬥了……這些事情真是可悲,但有時我們又別無選擇。

喂,老兄,他們要趕我們走了。

服務員,結賬。我們點了……噢,不要,你想都別想!如果你允許的話,今天我來請客。請別反對,你是我的客人。

不,我沒有想過要跟你一起去秘魯。一個人一旦變得像我一樣孤獨了,為什麽還要去秘魯或別的地方呢?你瞧,有一天我意識到了沒有人能夠幫我。人們渴望的是愛……但是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助你,永遠沒有。人一旦明白了這點,就會變得強大而孤獨起來。

 

 

3 阿爾多佐·尤迪特

她有一張驕傲的、漂亮的鄉下女人的臉。為什麽說是鄉下女人的臉?……隻有一個原因。因為在她的麵容裏,並沒有市民階層臉上明顯的那種典型的複雜痕跡,那種充滿苦澀與受傷感的緊張。這是一張平靜、不需撫慰的臉,不會因為廉價的讚美和恭維而露出微笑。這張臉上布滿回憶,久遠的回憶所留下的印記。也許,甚至是不涉及個人的回憶……在那張臉上呈現的是一個家族的回憶。嘴巴和眼睛就像分別活在兩個生命裏一樣。她的眼睛是藍黑色的,和她頭發的顏色一樣。有一次我在德累斯頓[16]動物園裏看到一隻美洲獅,就長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現在,這雙眼睛僵直地注視著我,就像一個溺水者瀕死的眼睛,盯著岸上站著的那個人,那個人也許可以殺死她,也許可以拯救她。我也有貓一樣的眼睛,有著淺棕色的熱烈光芒……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的雙眼閃爍、探尋,就像準備向家園進攻時的日光燈那樣照亮夜空。我們就這樣注視著彼此,但是令我感到最恐懼的是她的嘴,柔軟又受傷。那是一張已不再吃肉了的高貴野獸的嘴巴。她的牙齒潔白,骨質堅硬。這是一個強壯的女人,比例勻稱,肌肉結實。現在,陰影遮住了她白皙的臉龐,但是她並沒有抱怨,同樣低聲回答,用信任的語調,這語調不是用人的,而是來自另一個女人。

你知道,我丈夫在阿爾多佐·尤迪特失蹤的這兩年內做了什麽?

他在等待。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用那樣的方式等待,就像被強製勞役,在礦井裏鑿開石頭一樣。他以同樣的力量、同樣的規律性、同樣的毅力以及同樣的絕望等待著。那時我也無法幫助他……如果臨死躺在床上時,我必須說真話,我得承認,我並不想幫他。我的內心充滿苦澀和無望。那兩年的時間,我看著這種可怕的努力。這個人微笑著、沉默寡言、彬彬有禮且日漸蒼白,在無言的抗爭中對抗著某個人或者某件事……他的舉動就像每天早上習慣性地查看郵箱,就像麻醉藥品的奴隸,把手伸向小藥瓶,然後看到裏麵什麽也沒有,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藥瓶是空的……電話鈴聲響起時,他頭部的轉動,大門被叩響時,他肩膀的聳動,在飯店裏或者劇院的大廳裏,他環顧四周的方式,就像永遠在宇宙空間內尋找某個東西。我們就這樣生活了兩年。但是阿爾多佐·尤迪特音訊全無。

3-2 “夫人,”他說,“您也不相信我是一個多麽保守、古板又忠於規則的人。也許我們,作家是真正的守法者。市民階層要更為大膽,是的,比通常人們所認為的都要具有革命精神。所以每個偉大革命的旗手都是誤入歧途的市民階層也絕非偶然。但是我們作家不能允許這種過分的反抗要求。我們是守護者。守護要比獲得或者摧毀某種東西困難得多。我不允許人們去反抗業已存在於書中和人們心中的律法。在這樣一個人人都想去反抗、破壞舊的,建立新東西的世界裏,我要警惕,我必須看護住沒有明文寫下的規矩,那是人類世界深層的秩序與和諧的終極意義。我生活在被偷獵者包圍的環境中,我是森林的守望者。我身處危險的境況之中……新的世界!”他說,帶著失望和痛苦的不屑口吻,我睜大眼睛凝視著他,“就好像人類也變得煥然一新一樣!”

“就因為這個,您不允許彼得娶阿爾多佐·尤迪特?”

“當然不僅僅是因為我不允許,彼得屬於市民階層。一個很可貴的市民階層的紳士……這樣的人已經很稀有了。他是一種文化的看守者,這對我來說至關重要。一次他開玩笑說,我對他而言是一個目擊證人……我也以詼諧的口吻回答他,也許初次聽起來不是那麽認真,出於商業價值的目的,我要看護住他,因此我要拯救他,也就是讀者。我現在考慮的當然不是我作品的發行量問題,而是關注在為數不多的幾個靈魂中尚存的、屬於我的世界的責任感。我是為他們而寫作的……否則我的工作沒有任何意義。彼得就是這為數不多的人中的一位。已經所剩無幾了,我們這裏沒有,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沒有……其他的我毫無興趣。但是這並不是真正的理由,確切地說也不是這個理由。我隻是讓他警惕這個女人,因為我愛他。我不願意向感情投降……但是這種感情、友情,比愛情要細膩和複雜得多。這是最強烈的人類情感……真正的無價之寶。這點女人並不懂。”

“您為什麽要讓彼得警惕這個女人?”我堅持地問道。我專心地聆聽他說的每個詞,同時也感覺到,他在回避直接的答複,而談論其他的問題。

“因為我不喜歡感情用事的英雄。”他終於無可奈何地順從地說道,就像一個人不得不說出真話而變得心平氣和,“首先,我喜歡看到生活中所有的事物和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我不僅僅用階級的差別提醒他。女人們成長很快,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能補上幾個世紀的缺失……我不懷疑,這個女人在彼得的身邊會以閃電速度補上這些課程,她完全可以表現出那種規範和完美的舉止,就像昨天晚上在那個貴族的宅邸裏,您和我一樣……通常情況下,在品位和舉止方麵,女人要遠遠超出同階層的男人。盡管如此,彼得仍然會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從早到晚都是英雄,因為他承擔了與他的世界作對的責任,而且是非常人道的,在上帝和世界麵前絕對合法,但也一直處於他必須承擔責任的局麵中……但是這裏麵還包含其他的東西,這個女人永遠不會諒解彼得屬於市民階層。”

“我想不是這樣的。”我猶豫不決地說。

“我確定如此,”他嚴肅地說,“但所有這一切都不能決定事物本身,起決定作用的是一段感情的命運。這段感情對彼得意味著什麽?是哪種欲望,哪種激情……我無從知曉。但是我曆經了這場地震中最危險的時刻。人的靈魂中的所有東西都在動搖:他所屬的階級、那些維係著他人生以及生活方式的基礎。這種生活方式不僅僅是私人事件。如果這樣一個保護和傳達一種文化全部意義的人崩潰了,不隻是他被毀滅了,和他一起消亡的還有值得存在於世界的一部分……我對那個女人看得很清楚。問題不是她來自不同的階級,如果來自不同階級的後代能在激情的漩渦中融合在一起,對世界而言也許是最幸運的事情……不,在那個女人的個體中我強烈地感到某些東西,這使我無法平靜,讓我不敢交出彼得。某種野性的意願,野蠻的力量,您沒有感覺到嗎?”

他那雙困倦的眼睛突然閃出一道光芒,當他轉向我的時候,仿佛在尋找著合適的字眼,他不確定地說:“有些人能夠以一種野性、原始的力量從圍繞他們周圍的環境中吸取象征生命的東西,就像原始森林中的藤蔓植物,從幾百米的區域內吸收大樹下土壤的水分、養分和酸性物質。這就是他們的法則,他們的特性,並不是他們很惡劣,而是生來如此……和一個邪惡的人爭辯,也許會讓人怒火平息,也許能夠化解心靈所遭受的苦難,可以化解將要向他人和人生所實施的報複。這些是比較幸運的人……但是也有另外一些類型的人,具有藤蔓類的攀緣天性,本性不壞,隻是以致命、頑固的饑渴,緊緊地纏繞它周圍的一切,吸取他們的生命力。這樣的人是野蠻的、原始的。男人中很少有這樣的人……女人中很常見。那種迸發出的力量可以消滅與其截然不同的靈魂,比如彼得。您和她說話時感覺到這種力量了嗎?就像來自撒哈拉和阿拉伯沙漠地帶的幹熱風或一股激流。”

“我隻是和一個女人在說話,”我說,歎了口氣,“和一個女人,一個內心擁有強大力量的女人。”

“是的,女人是以另一種方式感知彼此的。”他從容地說,“我尊重這種力量,而且懼怕它。我現在開始欽佩彼得。您試想一下,十數年來他要以多大的力量去對抗,需要怎樣做才能從這種看不見的危險力量的纏繞之中解脫。因為這個女人想要一切,這您是知道的。她不要住在後街,住在小巷子裏兩個房間的小公寓裏,穿著銀狐大衣和不時三個星期的度假,秘密地和她的情人在一起……這個女人要的是全部,因為這不是一個虛假的女人,她是個真正的女人。您沒發現?”

3-3

那好,我就這樣看著她。

你以前見過她嗎?……我提醒你太晚了。她和我一般高,體態勻稱,不胖不瘦,我在十六年前第一次看到她時,她就是這個樣子。從來沒有胖過,從來也沒有瘦過。你知道嗎,這是由內部力量及神秘的平衡所決定的,那個有機體總是在相同的溫度上燃燒。我看著她的臉,在這樣的美麗麵前我不由自主地眨著眼睛,就像一個長期置身於黑暗的人突然見到了光線一樣,你根本無法看到她的臉。實際上她戴上那張虛假的麵具,戴上上流社會的假麵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那些假睫毛、油彩、脂粉和濃豔的嘴唇、精心描畫的眼睛都充斥著謊言和造作的特征,但在我們初次相遇的驚慌時刻,這張臉還是清醒鮮嫩,純潔未染,就像剛剛出廠一樣,還能感覺到造物主之手的痕跡。她有一張心形的臉龐,比例協調,每一條輪廓線都跟另外一條輪廓線達成完美的平衡。這就是她的美麗之處。她的眼睛是藍黑色的,那般奇異,你知道嗎,就像藍黑色與她眼睛的光影融合在一起。她的頭發也是這種顏色,藍黑色。她的身材給人的感覺,既比例協調,又充滿自信。所以,她在我麵前表現得從容自若。她從未知的世界,從社會的底層,從民眾中間走了出來,帶來某種非同凡響的東西,協調、安全與美麗。當然,那時候所有這些都是朦朧地感覺到的。她已經不是個孩子了,但也還不是一個徹底的女人。她的身體已經發育好了,靈魂也剛剛蘇醒。從那之後,我就沒有再遇到過像阿爾多佐·尤迪特那樣對自己的身體和身體的力量充滿致命自信的女人。

她穿著一件廉價的城市人服裝,腳上配一雙半高跟皮鞋,所有這些都經過了仔細、謹慎的挑選和搭配,就像一個鄉下姑娘模仿城裏人的穿戴,不甘心落在大小姐們的後麵。我看了一下她的手。我本想在她手上發現一些令我掃興的東西,原以為我會看到一雙扁平的,由於幹農活而發紅的手,但她有一雙修長、潔白的手。勞動並沒有損壞她的手。後來我才知道,她在家裏也是一個受寵的孩子,母親從來不讓她幹粗活。

她就那麽平靜地站在那裏,任憑我在強烈的燈光下打量她。她用一種觀察的眼神看著我的眼睛。在她的神態和目光中,絲毫沒有任何賣弄風情和挑逗。她不是一個剛一踏進城裏就跟少東家眉目傳情的狐狸精。不,不是,她是一個女人,她在認真地看一個男人,因為她覺得,她和他將有關聯。但她沒有誇大這種感覺:當時沒有,後來也沒有。

3-4

她美得實在令人窒息,是那種高貴、純潔又充滿野性的美,像是獻給造物主的一件傑作,是不可複製的完美設計和精心澆鑄。當然,她的美麗慢慢開始影響了家裏的氣氛和我們的生活,就像某種持續不斷、輕聲低沉的音樂那樣。美大概也是一種力量,就像熱能、光或者人的意誌。我開始相信,在她背後也有一種意誌。當然不是化妝師的意誌,我不欣賞用人為方式千篇一律加工、製造出來的美麗,就像對待一具屍體。不,這美麗歸根結底是由一種暫時且脆弱的原料做成的,閃爍著強大的意誌火焰。一個人用分泌腺和心髒、理性和本能、靈性和身體在維持這種和諧,這種幸運而神奇的化學方程式的平衡,而美麗則是其最終的結果與影響。我說過,當時我已過而立之年了。

4 拉紮爾

拉紮爾也是孤獨的,但是以一種自覺的方式,就像修道院裏的修士一樣。有一次,某人曾靠近過他,他馬上離開了。這一點我比他和想要接近他的那個人知道得更清楚。但這些都是私事,你所不了解的陌生人的事,我無權跟你談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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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salways' 的評論 : 想起張信哲的《我的愛如潮水》,好聽,歌詞也寫的好。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5UKJ3aZItk

《我的愛如潮水》

不問你為何流眼淚
不在乎你心裏還有誰
請讓我給你安慰
不論結局是喜是悲
走過千山萬水
在我心裏你永遠是那麽美
既然愛了就不後悔
再多的苦我也願意背
我的愛如潮水
愛如潮水將我向你推
緊緊跟隨
愛如潮水它將你我包圍
我再也不願見你在深夜裏買醉
不願別的男人見識你的嫵媚
你該知道這樣會讓我心碎
答應我你從此不在深夜裏徘徊
不要輕易嚐試放縱的滋味
asalways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星如雨86' 的評論 :
哈你這個說法很有意思。愛情讓你說得好像朝聖的島啦。
我那個說法好像鐵打的孤獨流水的愛情一樣。孤島永駐,流水來去,
小島被水環繞,看似孤絕其實永無逃脫的可能???? 隻有海水吞沒孤島,而孤島遊不出海岸線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salways' 的評論 : 百靈鳥,你說慢點,繞得我頭暈:)

我怎麽感覺愛情是“島”,孤獨是“海”,孤獨的海有一個心心念念的小島期盼著守護著,多好:)
asalways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星如雨86' 的評論 :
孤獨像一座島, 愛情是一片海。
也許不能完全淹沒“孤島”, 但是可以包圍著島嶼, 讓它不那麽突兀和淒涼 LOL 當然有時候也會有漲潮的時候差不多完全淹沒了孤島, 但是那個島總是倔強地時不時顯現出來哈, 那也是一道風景,比一望無際的海水好看。。。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本期討論主題:你有過真愛體驗嗎?你相信人類可以通過愛情擺脫孤獨嗎?

《偽裝成獨白的愛情》:孤獨才是成人的常態

在《偽裝成獨白的愛情》中,神父對妻子伊倫卡說,“兩個如此驕傲的人在一起一定受苦,但是現在你的心靈中有那樣的貪婪,讓人想起罪過。你想奪走一個人的靈魂。戀愛的人總是想得到這個。這就是罪過。”

愛情往往是自私的,親密關係中交替不斷的占有欲和妒忌心讓感情即甜蜜又痛苦。愛情可以消除寂寞,但不能使人擺脫孤獨。因為寂寞尋求的是人間溫暖,而孤獨是把他人接納到自我之中的欲望,尋求的是理解。愛得太滿,就沒有了自我的空間,過度的靠近會產生一種吞噬感,讓自我意識較強的一方忍不住要逃離束縛。無論愛情多麽美好,無論愛火多麽熱烈,都是需要空間去容納和維係的。

成年人越來越孤獨,往往是因為心中的壁壘越來越多,這些壁壘來自於社會階層,原生和現有的家庭,或是知識體係等等方麵。當一個人的執念越多,那麽孤獨更加不可避免的,因為人們往往試圖讓對方來理解自己卻並不能放下自我去真正的理解他人。

人性中的驕傲和虛榮是孤獨的土壤,哪怕是麵對至親至愛也未必有勇氣徹底打開心扉放下身段,於是人世間充斥了愛而不得,得而不愛的荒謬。就如同書中作者馬洛伊在丈夫彼得的獨白,寫道,“我既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親情,隻相信激情和憐憫。”這時候,成年人的孤獨是自我保護的盾牌,也是自我藏匿的洞穴。

真正的孤獨其實是自選的,因為孤獨往往和自由息息相關。一個熱愛孤獨的人,也是熱愛自由的。所以說最好的愛情是接納,不要想著擺脫孤獨,而是給予彼此適當的空間和自由,讓我們的孤獨有了一份溫暖的守護。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好像沒有聽書的,比較冷門的一本書吧,男主彼得的獨白寫的最精彩。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深刻的書評,多謝介紹,有機會去讀一下,網上有聽書的嗎?這樣可以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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