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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HLS通訊》第14期:常務理事林保淳教授訪談錄

(2017-05-28 19:05:03) 下一個

《AHLS通訊》第14期:常務理事林保淳:故國神遊與文化想像―金庸筆下的少林

 2017-05-20 林保淳 

 考古暨曆史語言學會常務理事林保淳教授

 

 

【特別介紹】:林保淳,男,1955年出生。

台灣大學中文研究所文學博士,鑽研明清文學及思想,於古典說格外留意,後擴及當代通俗小說,以武俠小說為研究基點,是台灣的大學中率先開辟武俠小說相關課程的教授之一,並於淡江大學創立武俠小說研究室。

現任台灣師範大學國文係教授,中華武俠文學學會會長。

2017年4月當選為考古暨曆史語言學會常務理事。

 

著作:

《經世思想與文學經世》

《二十四俠客資料匯編》

《解構金庸》

《古典小說中的類型人物》

《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

 

 

【提要】

    金庸是將少林寺當成武俠小說中的一個"場景"來加以運用的,其意不在描摹風光景物,而在於為書中的人物、行動構設一個合宜的空間。其手法是參照古代文史書籍,穿插典故,取得更逼真的場景,以引發讀者,乃至作者思古之幽情,挑勾起對"故國"無限向往的情懷,滿足飄浪無所歸止的浪子的京華想望,這是"遠望足以當歸"的心理反映,也正是武俠小說成為海外華人"文化教科書"的重要根源之一。但金庸創作武俠之時,並未親身經曆其境,故可名之為"故國神遊"。

    金庸筆下的少林,是金庸揉合了曆史、傳說、武術、思想為一,所創造出來的一個虛構的門派,這些元素,無疑皆深藏於我們的文化當中,應此,可名之為"文化的想象"。

    曆史上少林寺悠久的發展源流,奠定了少林寺威望的基礎;傳說中的少林故事,包括了僧兵、優越的武術、抵禦外侮的事跡,則使少林派成為獨立於江湖中,武學精湛的名門正派;而佛教的思想,又使少林寺成為為惡江湖者的悟道、悔過之地。金庸選擇了他認為存在,或應該存在的文化內容,加以揉合、誇張、渲染,從而塑造了一個迥然與曆史有異的少林寺出來,作為他的武俠小說中的重要門派及場景。

    透過金庸的生花妙筆,讀者居然會"信以為真",認為這才是符合他們心中想象的少林寺,這無疑證明了中國的讀者也認為"應該"存在有如此一個少林寺的心理,盡管明明知道這樣的少林寺是想象出來的,他們也寧可選擇相信,久而久之,它就浸潤於文化深層當中,成為真實的文化"重鎮"了。

 

    少林寺是武俠小說中常出現的場景,既是門派,又是寺院,更為眾所公認的武林聖地。武俠小說中沒有門派則已,如有,則少林派必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金庸在《倚天屠龍記》中謂"明教、丐幫、少林派",各教門以明教居首,天下幫會推丐幫為尊,武學門派則以少林派為第一",而在各書中,將少林視為"武林中的泰山北鬥"、"天下武學之源"、"武林領袖"、"武學正宗"、"武林聖地"的讚揚之語,也隨處可見,顯然不難看出金庸對少林的推崇。

 

少林寺的曆史

 

    "少林派"之所以如此受到重視,自有其曆史的淵源。案,少林寺為北魏孝文帝太和19年(495)為印度小乘佛教僧人跋陀所建,位於河南嵩山少室山五乳峰下,清人景日昣《說嵩》謂"少林者,少室之林也",曾培育出《四分律》宗師慧光法師。據傳梁武帝普通元年(520)天竺僧人菩提達摩西來東土,與梁武帝論道不合,遂北走北魏,於北魏明帝孝昌年間(526前後)入少林寺修行、傳道,遂開禪宗一脈,曆慧可、僧璨、道信、弘忍,至六祖慧能,大開宗風,成為唐代以來影響中國佛教思想最深遠的一派。盡管禪宗有"南頓北漸"之分,但禪宗祖庭所在的少林寺,自北宋哲宗年間(1093左右)報恩禪師在少林演暢曹洞宗風,即開曹洞一脈,到元代雪庭福裕禪師更擬定了少林寺子弟輩分的70個字"譜訣"為排行,至今不輟。

    在曆史上,少林寺曾遭逢五次大災難,一是北周武帝建德三年(574),采納了衛元嵩的建議,毀佛殿、拆道廟,下令全天下僧、道俱皆還俗,是謂"北周滅法,少林寺損失極為慘重。但未久之後,北周靜帝大象二年(580),又重新恢複,並將少林寺改名為"陟岵寺"。隋文帝崇佛,又將名字改回,仍稱"少林",自此就定名下來。第二次是隋煬帝大業末年(618左右),據唐人裴漼的〈嵩嶽少林寺碑〉所雲,"大業之末,九服分崩,群盜攻剽,無限真俗,此寺為山賊所劫,僧徒拒之,賊遂縱火焚塔院。院中眾宇,倏焉同滅,瞻言靈塔,巍然獨存",這次的毀壞,應該是相當嚴重的。第三次是在唐武宗會昌年間(841?846)的崇道抑佛,迫令僧尼還俗,是為"會昌法難"。據載,此次毀佛,拆除大寺4600多所,小寺4萬多所,但少林寺狀況如何,記載有闕,就未能知其詳了。第四次的災難,發生於近代,民國17年(1928),吳佩孚所部樊鍾秀駐少林寺,與馮玉祥麾下的石友三相抗衡,雙方展開激戰。3月15日,樊部潰敗,石友三攻進少林寺,震怒之下,下令火焚少林寺,天王殿、大雄寶殿、緊那羅殿、六祖殿、閻王殿、龍王殿、鍾鼓樓、香積廚、庫房、東西禪堂、禦座房等殿宇統統悉數付之一炬。石友三的部隊離開少林寺之後,全寺僧眾回寺搶救,才算保住了千佛殿、達摩亭、方丈堂、山門以及地藏殿、白衣殿等殿宇――此謂之"二八火厄"。最後一次的災難,顯然就是"文革"時期的破壞了,但官方網站對此不置一詞,公開的論述也極為罕見,大抵的情況,是"文革"期間,早已式微的少林寺再次遭受毀滅性打擊,僧人被逼還俗,佛像被毀,寺產被侵。"文革"結束時,少林寺已是十幾個僧人守著殘垣斷壁和28畝薄田的淒慘局麵。"

    少林寺的重建,是在"文革"以後逐漸進行的,到目前為止,尚未能全數恢複舊觀,但1982年,因張鑫炎執導的一部電影《少林寺》(李連傑主演,香港中原影業公司出品)的走紅,且正值港台武俠小說大舉輸入大陸的時候,少林寺之名遂不脛而走,成為一般民眾心目中的"武林聖地",連帶著也使少林寺的發展迅速茁壯起來,以"少林武術"為號召,建立起濃厚商業氣息的實業公司,不但成為國內著名的觀光勝地,甚至也成為國際上對"中華武術"有興趣者的"朝聖"之地。

 

 

龔鵬程國學院林保淳教授與全球讀經教育發起人王財貴教授

 

    從曆史記載中可知,少林寺創寺既久,又為影響佛教發展深遠的禪宗祖庭,雖興廢有時,而始終屹立不搖,悠久厚重的曆史因緣,再加上其占地之廣(隋文帝曾賜良田百頃)、風景之美,自來都是備受文人騷客、佛教信徒尊奉喜愛的叢林。不過,真正使少林寺光前裕後,乃至於成為"武林聖地"的原因,主要還是"少林武術"。

 

少林武術的傳說

 

    "少林武術"自來有個廣泛流傳且往往為人信之不疑的傳說,那就是"達摩麵壁"並將天竺武術傳教予寺僧的傳說。但從文獻中看來,此說是經不起檢驗的,少林武術雖雲有之,但恐怕在明末才逐漸發展確定下來,以"外家"見長,非但"天下武學固然不源於少林、少林武術也不創於達摩",甚至也"不本於佛教",在武俠小說中盛為稱道的《易筋經》,其實原與佛教無關,而是道教內丹導引之學,這點,龔鵬程在〈達摩《易筋經》論考〉中,論之極詳,可以參看。

    不過,曆史是一回事,傳說又是一回事。曆史盡管可能較"真實",卻遠遠不及傳說的美麗及深入人心。即便在曆史上我們很難"確證"少林武術的流傳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但是如此一個既能結合曆史上的名人、悠遠的古寺、意味深長的佛理為一,而又能展現俠客俊逸不凡豐姿的浪漫江湖傳奇故事,顯然是更令人津津樂道、心向往之的。更何況,少林武術在曆史上也未嚐沒有留下可以供傳說發揮創造想象力的蛛絲馬跡。

    盡管達摩傳功授武在曆史上找不到明確的證據,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事跡,不但被視為清代考據學鼻祖的清初學者顧炎武在《日知錄》中加以傳述,更有唐太宗所寫信的碑文可以印證,絕非虛構;同時,明代中晚期,東南沿海倭寇為患,少林僧兵應朝廷之征聘,踴躍投效軍旅,憑借其絕藝,為國家靖掃外寇的事跡,更多有文人傳記可稽。明代嘉靖年間的鄭若曾於其所著《江南經略》中,特撰〈僧兵首捷記〉以記其事;而胡宗憲《籌海圖編》更謂:

 

      今之武藝,天下胥推少林,其次為伏牛。要之伏牛諸僧,亦因欲禦鑛盜而學於少林者耳;其次為五台,五台之?,本之楊氏,世所謂楊家鎗是也。之三者其刹數百,其僧億萬,內而盜賊,外而夷狄,朝廷下征調之命,蔑不取勝,誠精兵之淵藪也。

 

據程大力考證,史籍中明確有"僧兵"參與抗倭作戰的共有六次,而戰場多在上海、蘇、杭一帶。這批僧兵的來源,多數為嵩山少林寺。不過,此時的少林寺盡管"以劍技名天下"(實為棍法),但在當時奉命抗倭的名將俞大猷的眼光中,"乃傳久而訛,真訣皆失矣",故在當時住持小山上人所請下,於千餘武僧中挑選了普從、宗擎兩位僧人,到軍前效用,"時授以陰陽變化真訣,複教以智慧覺照之戒",二僧告歸後,又以"劍訣禪戒傳之,眾僧所得最深者近百人"。俞大猷為福建泉州人,學藝於趙本學、李良欽,為"南少林"一脈,可知當時少林武術早已開枝散葉,遍傳於天下,雖未必"天下武功出少林",但"少林弟子遍天下",應屬實情;而俞大猷"回傳真訣",正不妨視為中興"少林武術"的功臣。

    這段曆史,對後來少林武術的傳說有極大的影響。首先,這確立了少林在江湖中最崇高的地位,堪能與其相提並論的,唯有武當而已,一佛一道,搭配上俠客所奉行的儒家思想,深密地與中國以"儒釋道"三家思想為根柢的文化內涵相呼應,構築了武俠小說的內在精神。其次,少林僧兵為國家民族貢獻效命的事跡,為"少林派"鋪奠了"名門正派"的基礎,往往成為混亂的江湖世界中的清流,甚至是中流砥柱。第三,為了符合此一基本形象,"少林派"無論在氣勢或武功上,都必須是既高且大的。最後,少林寺無論如何皆屬佛教團體,因此"少林派"也逐漸與佛學思想的精義緊密結合在一起,不單純隻是"武學天下第一"而已,更隱隱成為江湖人士看破紅塵後生命定位的歸趨。

    當然,這是就現代武俠小說而言的,既雲"小說",自然有其理想兼虛構的成份,與曆史有別,而又未嚐不側麵反映了曆史的某些實況,進而超越曆史的框架,展現其傳說"真實"的一麵。小說,有時是比曆史更"真實"的,正如同《三國演義》中的關羽,《三國誌》正史中的關羽形象,顯然遠遠不及《三國演義》更令人崇敬與喜愛,更令人"信以為真",正因我們寧可相信這才是"真實"的,因此就根深柢固地在中國文化中形成傳統。關羽如此,"少林派"亦是如此。

 

從"少林拳"到"少林派"

 

    自從明末清初學者黃宗羲在〈王征南墓誌銘〉中將天下武學區別外家(少林)、內家(武當)以來,盡管黃宗羲於文中頗刻意高抬"武當內家"的地位,但從後代的武術發展而言,"少林拳"的聲勢及威望,顯然還始終屹立不搖;而更重要的是,這是就"家數"來分,而非就"門派"來分的,這點,從成書於道光末年左右的《兒女英雄傳》中可以看得出來:

 

      列公,打拳的這家武藝,卻與廝殺械鬥不同,有個家數,有個規矩,有個架式。講家數,為頭數武當拳、少林拳兩家。

  武當拳是明太祖洪武爺留下的,叫作內家;少林拳是姚廣孝姚少師留下的,叫作外家。大凡和尚學的都是少林拳。

 

姑不論其所說的"淵源"是否正確,但分明以"家數"為言,而非論"門派",天下和尚不計其數,所學"都是少林拳",而未必盡出於嵩山(或莆田)的少林寺,是非常清楚的。以印行於光緒19年(1893),影響後代少林故事題材非常深遠的《聖朝鼎盛萬年清》(又名《乾隆下江南》)為例,書中雖明標峨嵋、武當及少林三"派",但全書無一與"派"字係聯,而且雖然故事主體是寫峨嵋白眉道人、武當馮道德、白鶴五枚大師配合官軍,聯手對抗福建少林寺至善禪師及其眾門徒,但其間的恩怨,全因方世玉打擂台,打死白眉道人徒弟李巴山女婿雷老虎所引發。至善禪師雖主持福建少林寺,但武學淵源,卻與前述三人"同門同道",是師兄弟的關係,白眉道人在峨嵋山修真,馮道德(道士)則入武當山,五枚修行於白鶴寺,書中屢以此四人為"少林一派"(指宗派,非門派),換句話說,其實這完全是因為因偏心袒護所釀成的師兄弟"鬩牆之爭",而非"門派"的對立――既無峨嵋派,亦無武當派,當然更沒有所謂的"少林派"。

    武俠小說中的"門派"之建立,無疑必須歸功於民初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江湖奇俠傳》以湖南平江、瀏陽兩處鄉民爭奪趙家坪水陸碼頭的年度對決戰開端,將書中數以百計的人物,以此為中心環環向外推展出去,而這些傳奇人物,盡管可能"間有不俠的,卻沒有不奇的",但卻都有一個明晰的來曆及"譜係",先是以有百年積怨的崑侖派與崆峒派之爭開展,然後牽連出其他如峨嵋、長春、邛來等派,將書中的"奇俠"納入此一譜係中,張大春認為這是武俠小說中的一大"發明",並從"俠的倫理構成"、"俠的教養構成"及"俠的允諾構成"三方麵論其意義及其間可能的相互衝突。這個"譜係",往往也成為武俠小說中江湖的基本架構,而在後來的武俠小說中被接收、重組,從而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大,且小說彼此間的定位互有不同,甚至相互懸絕。

    不過,在《江湖奇俠傳》的譜係架構中,是沒有少林與武當存在的,其後還珠樓主在《蜀山劍俠傳》中,則主要以峨嵋、青城、五台、崑侖、武當、崆峒等為主,頗盛言"武當",甚至有專書如《武當七女》、《武當異人傳》等,但卻未提及"少林",僅在書中149回讓少林寺住持智能出場,雖然提及"那少林寺在元明之際,正是極盛時代,能手甚多",也提到後來武俠小說中少林寺"不接待女施主"的陋規,但份量極輕,而且住持智能居然有個鐵傘道人這樣一個道士的師叔,顯然在此時期,少林寺猶未成為江湖譜係架構中的成員之一。

    目前我們很難確切證明,是哪一位作家或哪一部小說首開風氣,凸顯了"少林派"在江湖譜係中的崇高地位;不過,最遲在1950年代香港"廣派武俠"作家我是山人的一係列以福建少林寺為主的小說中,已可見到。此一係列作品上承清代的《萬年清》故事,但因朝代更替,觀念丕變,因此其中的善惡歸屬、故事內涵與《萬年清》完全相反,極力誇讚宣揚以至善禪師為首,及其門下弟子方世玉、洪熙官等人"反清複明"的義舉,賦予少林一派正宗且為善的地位,相對地,峨嵋、武當,連同在《萬年清》原書中具有正麵意義的高進忠,都被目為反派,不是朝廷的鷹犬走狗,就是淫惡多端的小人。其中最引人矚目的,無疑是"火燒少林寺"的疑案。

    以現存史料來看,嵩山的少林寺,如前所述,固然曾遭火劫(最少大業末、民國石友三兩次),但肯定都與清朝無關,即便傳說為真,也應該是福建的少林寺,即南少林。但是,究竟此一少林寺位居何處,何時為清廷縱火焚燒,眾說紛紜,迄無定論,甚至到目前為止,成為福建眾多縣市據理力爭的焦點。但在我是山人筆下,卻是無庸置疑的,乾隆年間,清廷為了鎮壓反清的勢力,不但焚燒了南少林,連北少林嵩山少林寺也未能幸免:

 

      少林寺千餘年間,自達摩祖師開山以來,一脈相承,山門鼎盛,逮至清虜入關以來,匪獨大好江山,淪為夷狄,即如我少林寺之佛門弟子,本與世無爭,但求掃葉焚香,送此流年而已,何圖竟因此而遭清虜之忌,火毀嵩少林寺於前,破滅九蓮山少林寺於後,遂使千年古剎,盡化坵墟,塵外之人,慘遭屠滅。

 

火燒少林寺,是"清虜罪跡昭彰"的明證,由是,少林一派遂藉由民族主義,在"正義"上立穩了根基,取得了"名門正派"的身份證明,與相反立場的峨嵋與武當壁壘分明。此三者的"成派",我是山人也說得極為明白,《洪熙官三建少林寺》開宗明義就指出:

 

      遜清乾隆初年,廣州武風蔚然稱盛,其時以少林派及武當派、峨嵋派為最著。少林派創於河南省少林寺,後開支於福建九蓮山,以至善禪師為首;

      武當派則源出於湖北武當山,以馮道德為領袖;峨嵋派則出自四川峨嵋,以白眉道人為主,三人本同隸於峨嵋山星龍長老門下。

 

在此,所謂的"門派"譜係已正式建立,盡管還隻是就廣東一地而言(書中言"南派武術"),未足以概括其餘,更未若後來的武俠小說般以全中國國境為範圍,甚至還延伸至於蒙滿、西域或東瀛,但無疑也算是具體而微的象征,擁有可以向更廣的全江湖麵向作發展的騰挪空間。

    廣派的武俠小說,在香港獲得極廣大的回響,這無疑與香港本身為民國革命的重要據點及其"三及第文體"的言語對廣東人來說極為親切有關,其後香港的電影、電視開拍的這段故事內容,多數都由此而產生。也正在這個背景下,我們可以進一步來討論金庸筆下的少林寺。

 

金庸建構的"少林派"

 

    金庸"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十四部武俠小說,對少林派的摹寫詳略不一,其中《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笑傲江湖》描摹的最多也最精彩,其中尤其是《倚天屠龍記》中郭襄上少林、少林寺的"屠獅大會",以及《天龍八部》中"帶頭大哥"的揭曉及錯綜複雜的恩怨之化解,最為可觀。不過,在金庸小說中最早提到少林派的,卻是他的首部作品《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肇寫於1955年,此時金庸已定居香港七年之久,自不可能不受到當時所謂"廣派武俠"及電影的影響。《書劍恩仇錄》據民間傳說"乾隆為漢人",實為"海寧陳世倌之子"敷衍而成,書中主要的江湖人物分屬少林和武當兩派,掌握其中最關鍵秘密的於萬亭,出於福建莆田南少林,並在少林寺留有一封足以解開乾隆身世之謎的書信,也因此引發乾隆派遣福康安"火燒少林寺"的事件,而書中站在群俠對立麵,不惜出賣漢族,為清廷鷹犬的,則是出身於武當的張召重。就此結構而言,金庸之受到"廣派武俠"(尤其是我是山人)的影響處,是不言可喻的。少林派在全書中雖仍侷限在福建一地,但作為"正義"的象征已無疑義,較為不同的是,張召重盡管頗類於我是山人小說中的馮道德,卻是曾經弒師,並投效清廷的武當"叛徒",連帶著也藉陸菲青將武當拉回至"名門正派"的地位,等於確定了江湖門派中以少林、武當為首的整個江湖結構。此書新舊版頗有若幹差異,在舊版中,於萬亭原名沈有穀,其實才是陳家洛的"生父",但在1980的修訂版中,"沈有穀"已被消去,而且於萬亭"發乎情,止乎禮",也未曾與陳家洛的母親發生私情,陳家洛與乾隆的確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由此可以看出,金庸在1980年修訂小說時,是更加明確地為少林派建立了不可搖易的"正義"地位。

    《書劍恩仇錄》中的莆田少林寺,僻處於福建一地,並無全國性(或整個江湖、武林)的格局,且本書以受到"乾隆為漢人"傳說的侷限,在無法更改曆史的情況下,隻能牽就史實,以"規勸"的方式,勸說乾隆做個"漢人的滿人皇帝",因此與清廷的對抗,隻能限於一處一地一派,而不能將其他的江湖門派拉進此一紛爭中。因此,書中一些重要角色,以紅花會成員為例,雖出身於武當(餘魚同)、青城(常氏兄弟)、太極(趙半山)、無極(石雙英)、青旗幫(楊成協)等不同門派,但都是以個人名義行走江湖,加入紅花會,所屬的各門派並未在書中現身,即便其主體少林派,有天虹、天鏡等莆田僧眾及南少林寺出現,但本尊祖庭的河南嵩山少林寺卻未有任何蹤影。不過,莆田少林寺雖武藝高強,為"武學聖地',畢竟還是屬於佛教,因此陳家洛欲取得於萬亭所留書信,"闖五關"時,也與天虹禪師互以《百喻經》故事為喻,展開書中難得一見的佛教機鋒。雖是曇花一現,而彌足珍貴,對金庸後來少林派的佛教特色之彰顯,實為發軔。

    金庸在其後的《碧血劍》、《射雕英雄傳》、《雪山飛狐》、《神雕俠侶》及《飛狐外傳》中,都未見少林派,僅《射雕》中有少林分支的仙霞派,《飛狐外傳》稍多,不但有少林分支韋陀門,嵩山少林派掌門大智禪師也在福康安召集的大會中現身。在《飛狐外傳》中,少林被譽為"天下武學之源",且弟子遍天下,"少林派分支龐大,此日與會的各門派中,幾有三分之一是源出少林",不過嵩山少林寺的場景也並未出現。少林派在金庸小說中開始大放異彩,是肇創於1961年的《倚天屠龍記》。

    《倚天屠龍記》從郭襄上少林開始敘寫,少林寺一開始就在故事中占有極重要的位置。此書可以說是金庸建構其整個江湖門派譜係的重要著作,從少林開場,延伸及於武當,等如是確定了少林與武當的重要江湖位置;同時,金庸也藉此解釋了何故以少林派如此曆史悠久、武學興盛的寶地,當初三次的"華山論劍"居然沒有少林一席之地的問題",事實上這也是婉轉地解說何故在前此幾部重要的作品中沒有出現少林派的問題,而其意圖建構整個江湖門派譜係的用心,也是可以一望即知的。

 

 

 

    在《倚天屠龍記》中,不但有少林、武當兩派,更有所謂"六大派圍攻光明頂"的重要情節(其他四派為峨嵋、崑侖、華山、崆峒)。"六大派"無疑是以整個江湖為範圍而提出的,代表著江湖上的"名門正派",與被目為邪魔歪道的"明教"相抗衡,也正在此書中,金庸明確地擘劃了他心目中的江湖結構:

 

       江湖上向來有言道:"明教、丐幫、少林派",各教門以明教居首,天下 幫會推丐幫為尊,武學門派則以少林派為第一。

 

盡管此語一則含糊籠統,一則以元末為背景,未必能完整呈顯金庸小說中的門派架構,而且也未必與其他武俠小說作家相同,但無疑卻高揭了少林的旗幟,頗有定於一尊的架勢。《倚天屠龍記》中的少林派,不僅是"天下武學之源"(連武當都等於是其分枝),並承續了《書劍恩仇錄》中衍傳自"廣派武俠"的民族主義精神,以空聞大師為首的少林派,親身投入了抗元的義軍行列,更重要的是,少林派也成為維護江湖"正義"的先鋒,六大派圍攻光明頂,固然是受奸人圓真的挑唆,但其初心是較然可知的。少林派已儼然成為真正的江湖門派,與《書劍恩仇錄》之侷限於一隅,是大相徑庭的。

  "門派"可以說是"江湖世界"的主要結構,從整個"江湖世界"圖像的構成而言,"門派"一如中國行政區域中的縣或市等自治單位,是構築江湖領土的底層機製。在想象的江湖版圖中,這些"門派"如圓點般的區塊遍布在各個角落,自足地存在著。一如在行政區劃中各縣市的重要性不同一般,能引起矚目的門派,通常是若幹較具重要性、影響力較廣的犖犖大者,在武俠小說中,通常被稱為"大門派",如《倚天屠龍記》裏圍攻光明頂的"六大派",及其他作家筆下的"七大"、"九大"等。與行政區域不同的是,各個縣市之凸顯醒目,有其地理上優越的位置或曆史上的種種因緣,而"門派"之所以嶄露頭角,則往往隻是作家天馬行空的想象,可以任意題點,而不必依據情實,如金庸甚至在《飛狐外傳》中虛構了一個全派皆為孿生子組成的"雙子門"。經由這種"亂點鴛鴦式"的題點,武俠小說中的"江湖",顯示了其變幻莫測的性質,可以說是江湖權力征逐波詭雲譎的隱喻,同時也是武俠小說作家(及讀者)對社會現象的觀照。正因有此吻合武俠小說"靜靜"隱藏規律的江湖,少林派自然在其間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寖漸成為江湖的中流砥柱。

    金庸此一迥別於前此小說的少林派之建構完成,相信並不是天外飛來或戛戛獨造的。葉洪生曾謂臥龍生的小說《飛燕驚龍》首張"武林九大門派"之目,並認為此一開創沾溉後來繼起的武俠小說極大。《飛燕驚龍》於1958年816日開始創寫,登載於《大華晚報》,迄196178日刊完,在當時有非常大的影響力,在金庸開始撰寫《倚天屠龍記》(1961.7.6)時,《飛燕驚龍》已透過單行本先行,轟動一時,同時,以是書內容改編的電影《仙鶴神針》,也已在1961年開始上映,頗受觀眾歡迎,金庸"理當"有受其影響、啟發之處。蓋此書以代表正派的"武林九大門派"(少林為首),對抗由李滄瀾所領導的"反派"天龍幫為基本架構,這是一次武林的大集結,與《倚天屠龍記》中"六大派"的集結具有相同的意義;且是書雖雲"正、反"兩邊立場的區別,但是非、黑白之際,並不如是之明晰,九大門派為爭奪假的《歸元秘籍》,彼此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此與《倚天屠龍記》中六大派各存私心,且為了《九陽真經》不惜用盡手段,如出一轍。所不同者,是臥龍生受到政治羈限,完全以"江湖爭霸"的模式開展,而金庸則結合曆史,將民族主義納入小說情節之中,並能跳脫開台灣的政教觀點,大膽賦予所謂的"魔教"(明教)正麵的曆史定位。

    自此,少林派成為金庸小說中首屈一指的江湖門派,連帶著,少林寺也成為他小說中的重要場景。

 

從風景到場景

 

    金庸的武俠小說,多數的的重要場景,都在中國大陸,中國的幅員有多大,金庸武俠小說中的俠蹤就可以有多大的行遊空間,大抵上,除了西藏外,金庸的小說差不多都寫過了。不過,在金庸創作武俠小說的這段期間,他是不曾到過大陸的,早年僅有的遊蹤,也隻限於江南一帶,多數小說中的場景,金庸都沒有去過,即便有之,早年的記憶恐怕也未必明晰真切。因此,金庸的小說盡管出現過非常多的山川、城市、寺觀,也不乏對此間形勝、名物、景色作過若幹的描述,但與一般所謂的"遊記",是完全不同的,蓋其意既不在"模山範水"、"巧構形式之言",也不在借景抒懷、以澆塊壘,或是以景喻托,融物我為一;更對此一山水景致相關的風俗民情,並無若何喜愕之情或急切的欲加以宣揚。金庸無意描寫風景,正如他在寫給溫瑞安的信中勸說溫瑞安的,"風景的描寫不要太多","寫風景不必隻寫風景,可以寫書中人物所見的風景,在情節裏引入,這樣會自然一些",亦即,金庸表明,山水景致,絕對不僅是山水景致,而是書中人物的"場景",是小說人物的活動空間,"場景"是用來摹寫人物、貫串情節的,而非用來傳達、闡說作者對此景點的觀想。這是金庸小說最值得稱道摹景手法,如《書劍恩仇錄》第8回,金庸描寫透過陳家洛和乾隆的眼睛所看到的"錢塘潮":

 

    這時潮聲愈響,兩人話聲漸被掩沒,隻見遠處一條白線,在月光下緩緩移來。

   驀然間寒意迫人,白線越移越近,聲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嶺,天際而來,聲勢雄偉已極。潮水越近,聲音越響,真似百萬大軍衝烽,於金鼓齊鳴中一往直前。……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牆直向海塘壓來,眼見白振就要披卷入鯨波萬仞之中,眾侍衛齊聲驚呼起來。……

   月影銀濤,光搖噴雪,雲移玉岸,浪卷轟雷,海潮勢若萬馬奔騰,奮蹄疾馳,霎時之間已將白振全身淹沒波濤之下。

 但潮來得快,退得也快,頃刻間,塘上潮水退得幹幹淨淨。……

 乾隆轉頭對陳家洛道:"古人說"十萬軍聲半夜潮",看了這番情景,真稱得上天下奇觀。"陳家洛道:"當年錢王以三千鐵弩強射海潮,海潮何曾有絲毫降低?可見自然之勢,是強逆不來的。"

 

這段有關"錢塘潮"的摹寫,融冶文言於白話之中,寫得相當自然順暢,紅學大師馮其庸在評點《書劍》時,頗為欣賞,謂"寫海潮一段,非親見熟見之人,何能寫出",又說"寫海潮分數段寫,層次分明,合而觀之,可抵一篇海潮賦",其實馮其庸不免為金庸所欺,金庸盡管於生長於海寧,應該親聞親見過"錢塘潮",但時隔多年,恐怕記憶已未必明晰,陳誌明早已指出,這段文字,其實是部分參考了宋代周密的《武林舊事》及明代高濂的〈六合塔夜玩風潮〉,其中"玉城雪嶺,際天而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月)","月影銀濤,光揺噴雪,雲移玉岸,浪卷轟雷"、"十萬軍聲半夜潮"等句,更是直接挪用了。但這不能謂為"抄書",事實上任何一位小說作者筆下的場景,都未必非身曆其境不可,武俠小說中俠客的遊蹤如此廣闊,更不是任何作家所能劍及履及的,在此情況下,或據傳聞,或引書史,作為筆下的參考,實乃有其必要。台灣武俠作家(尤其是土生土長的台籍作家),在國共對峙下,無法親履大陸斯土,居然創作出上千部以大陸山川為背景的武俠小說,所憑借的也多數是文史書籍,雲中嶽曾麵告筆者他主要參照的是清代所編的《一統誌》,而秦紅則謂他每次敘寫到有關的山川景物時,就去圖書館查書,將文言轉化成文白夾雜而可讀的文字,想來這都是武俠小說創作的"必然",絕對是未可厚非的。這種轉化,當然非機械式的抄襲可比,而往往倒是作者匠心獨運之處,不是在寫風景,而是在運用場景。馮其庸謂此文"層次分明"其實也暗指金庸在此的場景描摹功力。隻可惜馮其庸不曉其出處,因此未能為讀者指出箇中關竅。蓋此段文字,在敘寫錢塘潮之際,是夾敘了許多人物的動作的,如白振為了替乾隆拾撿折扇,奮不顧身地躍入塘底,險為潮水水淹,自不妨有多種的可能解讀,使這個場景的空間描寫,從米克˙巴爾(Mieke Bal,1946?)所說的"行動的地點"(the place of action),轉化成"行動著的地點"(acting place),而與其主題密切相關。這點,我們從引文後段的"吳王錢鏐射潮"典故中可以看出,乾隆與陳家洛兄弟兩攜手觀潮,然誌趣不同,相當明確地表白了陳家洛的心跡,而暗示出此兩兄弟其後難免互有衝突而分道揚鑣的結局。更值得注意的是,"海寧觀潮"的時間是夜晚,因此金庸在援引周密的文字時,也非常慎重的將原來"吞天沃日"的白天景象,改寫成"吞天沃月"的夜晚情境,無疑就更吻合小說中的情節了。

    場景是小說人物活動的地點,它不僅僅是指某個作者特意設計出來供人物活動的場所,更包含了作者為了配合書中人物的行動(包含動作及思想)而具體描寫的景物。景物的描摹,可多可少,但隻要在小說中出現,就不能隻是虛寫,而必須實際上發生作用――與人物性格或故事情節及主題間的關聯。金庸在這方麵的認識,無疑是相當透徹的,我們可以《射雕三部曲》中著名的"華山論劍"為例。

 

    "華山論劍",是金庸為武俠小說樹立典範的重要情節,共有三次。第一次是虛寫,隻簡單提及五絕在"華山絕頂"比了七天七夜,凸顯了王重陽"中神通"武功及道德(抗金的民族意識)的優越,並未對華山景致有任何的描寫;第三次實際上隻是"論"劍,而未實際進行比武,就定下了新的"五絕"(東邪黃藥師、西狂楊過,南帝一燈、北俠郭靖、中頑童周伯通見《神雕俠侶》40回)在這兩次中,"華山"這個地點,事實上是可以被任何名山所取代的,此正如當代有關武俠的會議,會加以援引、變化,來個"海寧論劍"、"淡江論劍"、"津門論劍"一樣,重點在"論劍",在哪裏舉行都無所區別,不過就是一個"地點"。

 

 

 

    但第二次論劍,就大有不同了,主角從王重陽移轉至郭靖,此時郭靖正滿懷糾結,對"學武"的意義頗有懷疑,文中透過丘處機的導引,先是說了一番以水為喻,"既能載舟,又能覆舟"的道理,然後藉著在相傳為陳摶老祖的遺跡中,如十二株大龍藤樹、回心石、及賭棋亭,配合著陳摶"高臥不起"的傳說,為郭靖開解,郭靖因陳摶與宋太祖趙匡胤的"賭棋",聯想到"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國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們,都似是以天下為賭注,大家下棋",如此敘寫,華山顯然就帶有點"行動著的地點"的意味,尤其是"回心石",象征著郭靖思想的轉向,此次論劍,除了對郭靖的武功作了當得起"天下第一"的肯定外,也確立了郭靖繼承王重陽誌業,厘清"學武"的意義,並推促郭靖往"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路徑邁進。盡管郭靖並非被設計成一個深思能辨的哲人,因此也隻能感到"似是",而不會有更深一層的體悟或認知,但輕輕幾筆點化,雖是浮光掠影,卻也讓這些景物在郭靖的生命中饒具意義。

    金庸對多數風景的描寫,都可說是頗具匠心的,如《笑傲江湖》32回中兩小段描寫嵩山形勝的文字:

 

      行了一程,忽聽得水聲如雷,峭壁上兩條玉龍直掛下來,雙瀑並瀉,屈曲回旋,飛躍奔逸。眾人自瀑布之側上峰。

      嵩山派領路的弟子說道:"這叫作勝觀峰。令狐掌門,你看比之恒山景物卻又如何?"令狐衝道:"恒山靈秀而嵩山雄偉,風景都是挺好的。"那人道:"嵩山位居天下之中,在漢唐二朝邦畿之內,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門請看,這等氣象,無怪曆代帝王均建都於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說嵩山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當為諸派的領袖。

 

   隻見三個老者向著南方指指點點。一人說道:"這是大熊峰,這是小熊峰,兩峰筆立井峙的是雙圭峰,三峰插雲的是三尤峰"。另一位老者道:"這 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頗覺少室之高,但從此而望,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來。

 

盡管陳誌明認為這兩段文字應出自清人潘耒的《遂初堂集?遊中嶽記》但從文句看來,恐未必盡然,充其量隻是參考,毋寧視為金庸自己創造的文句更加適宜。這兩段摹景文字,借嵩山弟子及可能是左冷禪暗中邀約(如後來出現的青海一怪、白板煞星的幫手口中,顯然就不隻是單純景色的描寫,而是用以凸顯此時嵩山劍派左冷禪及門弟子倨傲驕狂的心態,以及左冷禪目無少林、暗施狡謀的險惡居心。類似的段落極多,在此無庸列舉,所謂"鼎嚐一臠,可以知味",金庸於此,吾無間然矣。

    參照古代文史書籍,穿插典故,摹寫小說中"實有"的風景,對武俠小說而言,不僅能符合其"古代"的背景(試想,在如今普遍現代化、商業化的大陸景點,可看得出其中若何的古代情境),取得更逼真的場景,更能引發讀者,乃至作者思古之幽情,挑勾起對"故國"無限向往的情懷,滿足飄浪無所歸止的浪子的京華想望,這是"遠望足以當歸"的心理反映,也正是武俠小說成為海外華人"文化教科書"的重要根源之一。金庸對故鄉海寧情有獨鍾,大段落的細摹"海寧觀潮",無非也是這種心態的反映。台灣多數的武俠作家來自於大陸,隔海迢遙,瞻烏爰止,不得已藉武俠小說寄寓懷鄉之思,臥龍生之以"臥龍"為筆名,向夢葵之自署"衡山",武陵樵子之凸顯"武陵",皆可顧其名而思其義;而墨餘生之本籍海南島,故特別以《瓊海騰蛟》為海南島張目,正由於此。武陵樵子在《丹青引》一書中更明白表示:

 

      茫茫神州大陸,共匪竊據倏已十三載,嶺南塞北,盡是胡塵,中原父老如火如荼,播遷來台,生活安定,海天遙望,益增懷念,故筆者屢屢以筆下荒誕不經之武俠說部,簡介山川人物,藉資彌深懷念。

 

東方玉在《泉會俠蹤》中細寫河南輝縣百泉鎮的"藥市",《東風傳奇》敘說陜西鳳翔的"酒會",民俗風情,曆曆如繪,亦可作如是觀。盡管金庸在創作武俠小說時,並未曾親臨其地,但正不妨借文史書籍作一番"神遊",而"身在江湖,心懸魏闕",無疑也是許多武俠作家,包括金庸在內,敘寫大陸山川景物的最佳寫照――可名之為"故國神遊"。

    當然,小說創作不可能全部都摹寫實景,畢竟仍須有許多虛構、想象出來的場景,供小說中的人物活動於其間。既屬虛構,則無所假借於文史書籍,而全憑作者獨具匠心的設計了。《神雕俠侶》中的"絕情穀"是金庸展現其構設場景優異能力的一段情節。

    "絕情穀"是金庸想象虛構的一處場景,穀名"絕情",實際有兩層意涵,一是"斷絕情欲",一是"激絕之情",此兩者互為表理,"絕情"本身就是一種不近人情的"激絕"手段,而正因手段"激絕",方才足以"絕情",金庸藉著穀中的"情花"隱喻愛情之苦之毒,而此苦此毒的唯一解藥,卻偏偏就是"斷腸草"或"絕情丹","不有斷腸痛,焉知愛情深"?但就全書是"情書"的主題而言,金庸是絕不認同此"絕情"的,在"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死生相許"的質疑中,是充分透顯出愛情是絕對無法消除滅絕的肯定的。因此,"絕情"實非"無情",在金庸虛構的絕情穀中,企圖以隔離的激絕手段滅絕愛情,其實從公孫止以下,哪一個人不是有情的?就連自外而入的小龍女,雖欲絕楊過之情,又何嚐不是對情充滿眷戀?因此,絕情穀中,就在公孫止煉製亦可解情花之毒的"絕情丹"藏放處的丹房下,就是幽囚了因激絕之情而導致被公孫止挑斷足筋的裘千尺所居之鱷魚潭;而鱷魚潭此一充滿激絕之情的地方,曲徑通幽,經過曲折漫長的路可上達厲鬼峰,可謂是極盡其慘酷之形容了,豈不正是一種隱喻,暗指絕情之可怖可怕?而就在絕情穀上,崖名斷腸,激絕的李莫愁、公孫止夫婦皆死於此,但楊過也在此服下斷腸草,解了情花之毒;小龍女為斷楊過癡情,跳下絕情穀,十六年後,楊過也自此躍下,甚至連小郭襄也跟隨而下,豈不是"腸斷因多情",而多情自無法絕情,絕情穀底,反成了楊過與小龍女十六年重係情感的"絕處逢生"之處。丹房、鱷魚潭、厲鬼峰、斷腸崖等場景,在金庸虛構之下,無不與其對愛情主題的詮釋息息相關,可見得金庸在布設場景時的功力。

 

【本學會消息】:

本學會直屬單位“詩詞創作委員會”微信群和微刊正式設立。群名為:清流惠風。半月刊微刊名為《清流惠風》。本學會另一直屬單位“諜譜學研究中心”正在籌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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