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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奕宏 站在水中央

(2017-11-17 12:35:32) 下一個

俺雖然是個恐龍理科女,但骨子裏其實是文藝大媽,喜歡文藝片,其次是硬漢片戰爭片,最不喜歡的類型大約是小三片。

所以,很多年來還一直喜歡段奕宏,喜歡王凱也是從北平無戰事開始的。

段奕宏的暴雪將至上映了,票房不出意料地不高,特別是在美國大片的絕對優勢下,留個國產影片的空間不大,何況是文藝片。好在是小製作,應該不至於虧本。下周有他的引爆者,可能票房會好一些。不過,好消息是他要出演戰狼3了,而且俺認為很可能是男一號,希望通過戰狼3,他可以有更多的話語權,為將來更多的成績打下基礎。對了,最近李晨好像很積極地宣傳段,他們2個是從刑警本色開始搭檔的,有20年啦?反正很長時間了。李晨其實是個好演員,關鍵是要有好的團隊,如果李晨進入戰狼3,那多好!

廢話不多說了,寫這個帖子其實是為了轉一篇好文章:

https://www.wxnmh.com/thread-1979327.htm

段奕宏 站在水中央
作者 人物 


從19歲到44歲,穿越形形色色的人群,段奕宏曾迫切地想成為他們,因為這迫切,他掙脫,他逃離,他窮盡所有去尋覓一個在這世上的位置。終於,他找到了這個位置,想到了在痛苦和擰巴中與這世界相處的方式。

 

 

文|盧美慧
采訪|盧美慧 魏雨帆
編輯|金焰
攝影|尹超

 

戲中人

演員段奕宏迎來了生命中開花結果的時節。11月3日,憑借新片《暴雪將至》中的出色表演,段奕宏奪得東京國際電影節影帝桂冠。這一次,不似兩年前《烈日灼心》時的「三黃蛋」,段奕宏終於舉起了一座結結實實屬於自己的獎杯。

頒獎結束後,電影節評委之一趙薇透露,段奕宏獲得了評委會的一致認可,其他獎項評委們吵翻了天,激烈到一位法國評委在現場喊:「我還沒有死呢,讓我說話。」唯獨最佳男演員這個獎,大家全票通過。

站在舞台中央,段奕宏說他想起了自己在《暴雪將至》中扮演的餘國偉。電影中也有一個類似的鏡頭,餘國偉戴一大紅花站在舞台上,經曆人生最風光的時刻。但現場突然出現事故,餘國偉頭頂紛紛揚揚落下道具用的雪花。餘國偉正經八百說著獲獎感言,台下卻已笑作一團。從那之後,餘國偉的人生一路向下,直至一切不可挽回。

段奕宏說:「我不希望有雪降下來,我希望這是真實的。」

這當然都是真實的。出發去東京前,段奕宏接受了《人物》雜誌的專訪,說起即將到來的東京之旅,他說順其自然,結果不是他的目的。

時間退回到一年多以前,周圍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麽他會選擇一個此前並無經驗的新導演合作。

段奕宏說,他看中的是,角色本身的掙紮感。《暴雪將至》開篇有一段台詞,一個審問式的聲音響起:「姓名?」

「餘國偉,多餘的餘,國家的國,偉大的偉。」鏡頭前的段奕宏低順著眼睛,緊張,局促,似乎在躲閃什麽,那把聲音又是極木然的。

這個90年代下崗潮中「多餘的人」,轟轟烈烈的大時代麵前,努力過,掙紮過,最終還是被無情吞沒了。

最後一場戲,天空飄下雪花。段奕宏上了一輛公交車,他頭半仰著,抵著水氣朦朧的車窗,就那麽睜著空洞的眼睛,愣愣地望著大雪將至的天空。

拍這場戲的時候,監視器後麵的導演董越,一邊驚歎段奕宏的表演,一邊想著終於殺青,大家能鬆一口氣了。

董越看著段奕宏慢慢從公交車上下來,呆呆地沒有目的地往前走。「我向他大叫了一聲『殺青了』,然後給他一個大擁抱,他就——特別遲鈍地,跟我擁抱了一下,整個人麵無表情。」

後來董越嘀咕,那時候段奕宏大概還沉浸在戲中,在他的肉身裏,還盛放著餘國偉被拋棄和被毀滅的靈魂。

扮演餘國偉的時候,段奕宏常會想到年輕時的自己。那種因卑微而生的痛苦曾長久地折磨著他,想掙紮,想跟命運對抗,但他很早就意識到了個體的渺小,跟大環境對抗,受傷的隻能是自己,命運是個龐然大物,「說把你拋棄就把你拋棄了」。

 

 

掙脫

對「被拋棄」的恐懼感由來以久,就像餘國偉,那種迫切想進入編製內,想進入一個並不屬於自己的世界的掙紮感,他特別理解。

扮演餘國偉,他也常常會想到父輩們。出生於新疆伊犁一座小城,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記憶裏的大人們都像擰緊的發條一般,為了5塊錢10塊錢爭分奪秒地湧進廠子,大家都被同一種恐懼支配著,沒人敢想離開集體會怎麽樣。

段奕宏慶幸自己沒有經曆那樣一種人生,也慶幸自己有機會去詮釋一次父輩的人生。年過四十,他愈發明白了自己在這世界中的位置。本屆東京電影節,《暴雪將至》作為唯一的華語片入圍主競賽單元,但開幕式當天,人們並沒有在紅毯上見到段奕宏。

那之前的某天半夜,段奕宏接到了家裏的電話,他心裏咯噔一下,「最怕的終究還是來了」,父親病危,家人通知他趕緊回去。

他趕最早一班飛機回去。到了醫院,醫生說沒用了,人已經沒了。段奕宏不信,他伏到父親跟前,像往常一樣跟父親說話。真的跟電影一般,父親眼角流下了最後一滴淚。

說這些的時候,段奕宏神色平靜,甚至有著某種對上天的感恩,父親感受到了他,父子之間,這一世沒有遺憾了。他堅持守完父親的頭七才趕往日本,誰勸都不行。

這是44歲的段奕宏如今擁有的智慧。他不再憤怒,對於人生中的失去,也懂得如何安放自己的悲傷。但是這些,十幾歲時他都不懂。高二那年,因為自創的小品意外得到鼓勵,段奕宏動了學表演的心思。

在那之前,他隻是西北邊陲一個貪玩的、不知命運為何物的普通少年,那時候父親已經退休,後來找了個看大門的工作。一生勤勉的父親當時並不知道,自己不懂事的小兒子,已經被命運的神秘之手拴起了心性。

段奕宏從來不是那種讓人省心的孩子,上課不聽話,父親一次次到學校給老師賠不是。他甚至還逃課,有次父親忍無可忍,抄起藤條抽了他一頓。所以少年段奕宏說出想學表演的夢想,父親的第一反應是,你也就能當個伐木工。

從男孩到男人的蛻變,段奕宏的第一課是掙脫。今天的段奕宏說起家鄉,語氣裏盡是溫柔。他如今深知,自己一生的柔軟安寧,皆在那座西北小城。但少年時代,那座小城是束縛,是捆綁,是夢想的絆腳石,是他急急想要甩在身後的命運:落後,麻木,自生自滅。

 


逃離

家裏沒一個藝術從業者,家人都不同意段奕宏報考中戲。段奕宏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家人習慣為他安置好一切,但對當時的段奕宏來說,愛最是束縛。

「你們要不讓去,我就恨你們一輩子。」段奕宏衝著父母喊出這句話後,揣著一張去烏魯木齊的班車票就出了門。

汽車坐了兩天,火車四天三夜,從地圖上看,他從中國版圖那隻公雞的尾巴尖尖,一路到了雞脖子。

當時的段奕宏空有夢想,卻不知道路在哪裏。第一次去中戲考試,隻20分不到,他自己在天安門坐了一整夜。第二次進了三試,但最終還是被刷了下來。

後來為增加考取的成功率,段奕宏上了一個表演培訓班,學費4000塊。家裏並不寬裕,父母能給的已是所有,他就熬著,去工廠裏洗蘋果,早8點、晚5點,每天隻吃一頓飯,幹了一個月,掙了40塊錢。 

第三次的時候,他幹脆破釜沉舟,連高考都沒參加,終於如願以償。這一次再到北京,他發現北京的小青年開始喝可樂,北京人都喜歡吃煎餅果子。走在大街上,他一手舉著可樂,一手拿著煎餅果子。他太想跟北京人一樣了。

段奕宏說,他從來不怕「冷」,不怕別人冷冷地對他,因為當他一腔熱烈地撲向未知世界的最初,世界擺出的,就是一副冷冷的樣子,他習慣了。

如今段奕宏說起往事,平靜遠大於感慨。問他有沒有做過假設,假如最終沒考上中戲,會經曆怎樣的人生。他身體稍稍前傾,想了片刻答道:「我已經出來看過外麵的世界了,假設其實都不是很客觀的。我對自己的了解就是,我考了那3年學,我相信我不會留在那兒,我不會留在那兒。」

 


隔膜

拿到新世界的入場券,並不意味著世界接納了你,相反,終於得償所願考入中戲,擺在段奕宏麵前的是一條再不能回頭的路。

中戲94級同班同學、演員小陶虹記得第一次見段奕宏的樣子,那時候他還叫「段龍」。報到的時候,班裏兩個同學來得晚,一個段龍,一個高虎,當時同學們就琢磨,一定是兩個威猛大漢,「結果高虎瘦得像麻稈兒,段龍矮矮的,也不強壯,他又比較害羞,動不動就臉紅」。

很快,小陶虹就發現了這條龍的擰巴。先是口音,運動員出身的小陶虹不管起得多早,段奕宏肯定已經在操場練起了晨功。「一(yá)道黑,兩(liá)道黑,」全是羊肉串兒味兒的普通話,小陶虹跑一圈他這麽念,又跑一圈他還是那麽念,於是就跟著在後麵故意學,氣得段奕宏幹瞪眼。

得償所願進入中戲之後,段奕宏常被一種擺脫不掉的卑怯感籠罩,周圍的人都比他優秀,比他高,比他帥,比他有錢。那時候,他聽北京孩子說話都覺得耳朵被紮得生疼。

日日被沉重的自卑感壓著,掙脫不掉,段奕宏初次品嚐了人生的絕望。

沒有錢,大學4年他沒回過一次家。大二那年,小陶虹硬拽著他到自己家裏吃了頓年夜飯。 吃完飯,段奕宏半是命令、半是哀求地對她說,大年初四你一定要來學校。到了初四,小陶虹去了,原來是段奕宏覺得去她家吃了飯就必須還禮,在宿舍裏硬是拿電爐子給她做了一頓手抓飯。

時隔20年,段奕宏敏感的自尊心仍讓小陶虹記憶猶新,「那時候的段奕宏就像一根繃緊的繩子,隨時可能會斷掉的樣子。」

另一位同班同學翟小興形容當時的段奕宏,大學4年,從沒聽他大聲笑過,「笑的時候也有,但你總感覺他那個笑裏邊帶著一點壓抑,就沒有那麽開懷大笑。」

哭更不可能了。有一回在宿舍樓和劇場間的小過道兒,翟小興偶然看到段奕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掉眼淚,發現了翟小興,就迅速藏起眼淚。

但是段奕宏不讓你去關心他,「感覺他永遠就是打傘都要打最大的那種,把自己罩在裏頭。」他永遠跟大家保持著一段距離,你知道他的不容易,特別心疼他,想靠近他,幫助他,但根本找不到方法。

「很多時候有意識地回避,再說白了是一種逃避,就是生怕虧欠別人。你可以冷冷地對待我,但我最受不了你暖暖地對我。怎麽說呢,很容易被化了。已經適應了冷空氣,適應了冷天,哪怕是無情的刀劍,我很適應這種。所以也養成了孤獨和孤寂的習慣。」

 


打撈

「那種痛苦沒人知道,我曾想過輕生,特別強烈。」段奕宏一度想到死,「一睜眼就覺得毫無希望,不如離開這個讓我特別困擾的地方。」那時候,段奕宏的書桌上經常出現一些飯票,「同學們來救濟我,但物質並不是我的痛苦。真正的痛苦,他們都不知道。」

最終從痛苦的泥潭裏把段奕宏打撈起來的,是恐懼。中戲表演係有一年的甄別期,如果有兩門掛科,就要被退學,費盡周折才抓住命運的尾巴尖兒,真要被甩下去,太可怕了。

因為怕被甩出去,段奕宏能做的,就是拚命學,高帥富三樣都比不了別人,但是成績可以。他看清了擺在麵前唯一的那條路,好好學,做成績最拔尖的那個。

那4年,段奕宏每年都會把成績單寄回家,想象著父母看到成績單後的喜悅,是他當時特別大的支撐。

大學期間,跟段奕宏搭檔最多的是小陶虹。她說起,有次跟段奕宏到道具組借衣服,「老師,你把那件拿給我,老師,我再試試這件。後麵的人說,哎呦,段龍,差不多完了啊,你交一作業至於嗎,他就至於,特別至於。」

表演中的爭執就更別提了,小陶虹也是暴脾氣,於是兩個人就吵,最後吵出來的作品往往效果特別好。在那之前,表演係沒有人拿到過滿分,段奕宏和小陶虹組合,在中戲拿到過前無古人的100分。

所以1998年畢業得知自己沒拿到留京名額時,段奕宏騎上自行車直奔文化部要說法。他拿著成績單給人家看,「這樣的成績,為什麽不能留在北京?」

小陶虹和翟小興都是幾年後才知道這件事,但都覺得,這事兒太像他了,隻有他能幹得出來。

這股子執拗最終讓他爭取到了留京的機會,但與此同時,表演上的較真兒也融進了他的血液。任何時候,段奕宏都呈現出一種高度緊張,滿腦門都寫著「我一定要演好」。

有一次跟小陶虹做練習,「他緊到什麽程度,他就捏著我的手,他已經轉了360度,還這麽捏著。」段奕宏把小陶虹的胳膊擰成了麻花,自己還完全不知道。

小陶虹看了段奕宏所有的戲,看《士兵突擊》裏的袁朗,那個表演還是緊巴巴的,鬆不下來。她給段奕宏打電話,「你看那個張國強,你看那個邢佳棟,你還是要鬆一點兒。」

甚至段奕宏結婚時,身為班長的小陶虹帶著同學們坐在台下,聽段奕宏在那兒宣讀誓詞,一幫人在下麵起哄,故意拉長語調、放慢語速喊:「哎,段龍,哎~放~鬆~一~點,哎~注~意~台~詞,哎~吐~字~清~晰~」

小陶虹不是覺得段奕宏演得不好,是覺得繃太緊妨礙了他演得更好。但這是個漫長的過程,別人怎麽減壓也沒用。直到看到《白鹿原》,段奕宏扮演的黑娃蹲在地上嘟囔著陝西話,鼓著腮幫子大口吃麵,小陶虹特驚喜,「他終於跳出來了」。

 


對自己的戰爭

自己表演上的問題,段奕宏一直明白。但是人繃緊了,鬆下來並不容易。

「我深知能力和優秀能讓我找到一個安放之處,焦躁的心的安放之處,或者說是踏實感的時候,我就死死抓住,去證實這種能力,自然而然就顯現出這種緊繃感。我太想好了,太想證實我的優秀了。一個作品問世,大家異口同聲說好的時候,當這種聲音被我聽到之後,我發現,哦,能力會贏得這種東西。我變本加厲地開始證實自己,就造成那種緊繃感、危機感、緊迫感,並沒有放鬆下來,並沒有。」

小陶虹的觀察是準確的,真的給了段奕宏那麽一下子的,正是扮演黑娃的經曆。他去學麥客割麥子,為了把捆麥秸的動作做得紮實地道,段奕宏一遍遍地捋斷口鋒利的麥秸子,弄得滿手是血,「無所謂,一定要練好。」但有那麽一次,血從手掌呼啦一下出來的瞬間,段奕宏突然醒過味兒來,「血都嗞出來了,你還掩飾它,還繼續拍,這他媽不是在作假嗎?你完全就沒有融入到生活當中啊,你沒有把自己真正當成黑娃啊。我覺得我好傻呀,太傻了,真的是,看你在那兒割麥割得挺起勁、挺像的,真的有突發事件的時候,你就暴露無遺了。」

段奕宏反複問自己,黑娃割麥子就沒有被刮破嗎?黑娃刮破是什麽樣的?那是劇本裏沒有寫到的,「這種時候,就看你怎麽去應用和對付。那給我上了生動一課:老段,你還得進步啊,你還得進步。」

沉迷在戲中忘我的投入是種能力,抽離出來重新審視自己也是種能力,他好像到了某一臨界點之後,突然就開竅了。

到了《烈日灼心》,段奕宏包場請班裏的同學看,小陶虹看得特別激動,回到家她特地給段奕宏發了個信息,「我說我別的不想說,我就說老段牛逼,你終於牛逼了。」

翟小興特別理解小陶虹這「老母親般的欣慰」,「他經曆的那些,我們都看在眼裏,受的那些苦,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應得的。」

在伊穀春的角色裏,翟小興看到的不光是鬆弛。有場戲,段奕宏倚著門口,在那裏抽煙,沒有別的修飾。「那場戲舒服極了,」翟小興在伊穀春身上看到了段奕宏,「那個動作讓你覺得,看透了,什麽都看透了。就拿得起、放得下了。龍龍長大了。」

 


偏執

有了更成熟的心性,身處光怪陸離的演藝圈,如今段奕宏也能看淡很多事情。這兩年,越來越多的人為他著急。拿不到獎,大家替他不值;不能當絕對男一號,大家也替他不值。有人說,如今的段奕宏演技已經爐火純青,就差一部屬於他的《霸王別姬》了。

段奕宏並不認同這種說法,他不喜歡這種世俗的功利心。談及這個問題時,他流露出急於闡明內心的焦急,「不是說我一定是絕對的主演,就能代表我的價值。那是一種小的格局。如果我在乎的話,我不可能選擇伊穀春。我也不覺得伊穀春不是我的《霸王別姬》,我所克服的心理,我所把握的,我所收獲的,一定是超出所有人想象的。」

他想要的是能留得住的作品,他偏執地認為這是一個演員的根本,即便如今這種根本早就成了一種奢求。

「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段奕宏喃喃地總結道,這個句子,是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以下簡稱《團長》)中,他所扮演的炮灰團團長龍文章的一句台詞。

別人怎麽想,段奕宏知道自己改變不了。他能把握的,隻有自己。

大部分時候,段奕宏都保持著習慣的謙卑,但說到《團長》中的一段戲,他明顯是得意的。那是一場審判戲,麵對審判,段奕宏念出了一段400多字的台詞。

「我去過那些地方,我們沒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幹絲燒麥,還有銷金的秦淮風月,上海看得我目瞪口呆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廣州脡仔粥和腸粉,旅順口的鹹魚餅子和炮台,東北地三鮮狗肉湯酸菜白肉燉粉條,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宮殿的鴨血湯,還有臭豆腐和已經打成粉的長沙城。都沒了……

我沒涵養。沒涵養不用親眼看到半個中國都沒了,才開始心痛和發急;沒涵養,不用等到中國人死光了才發急心痛。……家國淪喪,我們倒已苟活了六七年,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樣子。」

段奕宏神經質般地念出來,語速極快,語氣裏充溢著對家國淪喪的沉痛的悲哀。

當時周圍人都聽傻了,這段戲拍完,同劇組的王大治和張國強帶頭「嘩嘩嘩」地鼓掌。導演康洪雷在監視器後麵看得興奮,不僅僅是詞兒,字字句句裏全是感情。後來康洪雷招呼大家喝酒,反複感慨「這他媽才是真正的演員」。

說起這段的時候,段奕宏臉上帶著真摯的喜悅。這是他快樂的點。《團長》的拍攝過程中,出現了兩次嚴重的拍攝事故,發生了人員傷亡。之後整部戲的命運也很坎坷,是共同經曆過這部劇的人繞不開的心結。

如果按照世俗標準衡量,太不值了,但如今回憶起來,段奕宏覺得那172天在自己人生中極其珍貴。後來很多次士兵幫的聚會,康洪雷追著段奕宏讓他念那段長長的台詞,他總是羞澀地說「我背不出來了」。

「但是其實,」麵對《人物》記者,段奕宏一臉篤定地說,「是因為我很看重,我不想時常把它拿出來,它就在那兒了,我不太願意去消磨它。它已經在我的身體裏,我不想把它當成一個調侃。」

《團長》這部劇,收視遠不及《士兵突擊》,也沒有帶給他什麽特別的榮譽,但細心的粉絲會發現,在段奕宏的微博裏,除去配合宣傳的部分,過往作品提及最多的,正是《團長》。

段奕宏內心有自己珍視的東西,容不得商量。他有他的偏執。過去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不安

段奕宏說,有時候他特別羨慕王大治和張國強身上那種隨時隨地沒來由的快樂——拍攝現場有一大缸,口子特小,肚子特大,王大治朝裏放個屁,說國強你來看啊,新抓的小動物,張國強一下趴過來,然後大家笑得,一樂好幾天。

但段奕宏自己不是那種製造快樂的人,王大治說,他往往是讓大家夥安靜下來的那個人。士兵幫都好酒,但是認識這麽多年,在王大治的記憶裏,段奕宏從來沒有喝多過。他的身上一直伴隨著一股強大的自製力,有不開心他也不會表露,都自己消化了。

即使到了今天,作為公認的實力派演員,被信任,被擁戴,他還是經常流露出不安的情緒。

采訪在一個茶室進行,隱蔽而安靜,段奕宏的敏感在於,茶藝師在一旁沏茶,水流的聲響極細微,但每當這個聲音響起,他的頭都會不自覺地偏向那一方,像一隻時刻機警不安的貓。

工作的時候更加明顯,段奕宏說自己至今接劇本的第一反應都是恐懼,自我懷疑,自我批判,反複提醒自己不要拿過去的經驗去套一個新角色。

這常常讓他陷入自我折磨。不過他倒是想得開,「這個過程是非常痛苦的,但是我享受這種痛苦,對我來說它是正常的,如果不痛苦,它就不正常了。」

一直到現在,不管接到什麽角色,他都要雷打不動地去體驗生活。《烈日灼心》的時候,去廈門一個派出所,警察見到演員來了都挺興奮,隻有一個對他愛搭不理的,他就追在人家後麵,理由是這個人身上有他想要的那股勁兒。

即將上映的另一部新片《引爆者》中,段奕宏飾演一名礦山炮工,開拍前他又跑到礦井下麵體驗生活。下井需要先坐電梯,然後沿著搭在斜麵上的猴梯,手腳並用地爬一兩千米,到了井下還得走上幾公裏。導演常征並沒有要求段奕宏那麽做,入行多年,什麽樣過分的演員都見過,突然遇到一個段奕宏,讓他特別知足。

後來常征明白了,保持痛感是段奕宏的創作方式,他一直要求自己去感知角色的痛苦,保持對疼痛的敏銳,要不他不安生。

常征對段奕宏最早的印象來自話劇《戀愛的犀牛》,段奕宏和郝蕾聯袂奉獻了一代文藝青年的聖經,兩人的表演讓常征有了不瘋魔不成活的感覺,但也有區別。郝蕾是外放的,熾烈的,但段奕宏有收著的一麵。郝蕾會說出「要成為教科書上的表演藝術家」那樣的話,「老段不會,他習慣了把自己放在一個很低的位置,這點他不如人家郝蕾可愛。」常征笑著說,「但是老段會照著這個路子去做,悄悄地,自己去折磨自己。」

常征說起片場的段奕宏,「他有一個習慣,每演一遍都會自己看回放,他看到他自己不滿意的,就要再來一遍。」

常征將這個習慣歸結於段奕宏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他已經夠好,但他身上的不安全感極其濃烈,對自己不信任。

9月份的時候,魯豫采訪段奕宏,淚點很高的魯豫還是被段奕宏惹哭了,一次是因為表演,一次是談到家人,後來魯豫說,段奕宏身上最可貴的是「不知道自己的好」。

 

自行其是

這份不自知給了段奕宏一份獨有的堅定,電影圈裏關於他「難搞」的傳聞比比皆是,但他不在乎。

《記憶大師》裏跟黃渤合作,服務型人格的黃渤覺得段奕宏直愣得可愛。段奕宏不是一個會繞彎的人,在片場的時候常常陷入執拗,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但這種執拗讓黃渤覺得特別珍貴。「我們這個時代的電影市場已經沸騰到這樣了,整個沸騰沒關係,但是底下還得有些個真材實料的東西,千年老人參啊什麽的,得有一些東西能夠沉在底下。」

《讓子彈飛》、《十月圍城》等影片的編劇,段奕宏的好友郭俊立去年也當起了導演,郭俊立覺得段奕宏身上最寶貴的一點是懂得取舍。「這個行業就是個名利場,說不好聽的,你拍一個掙錢的戲跟拍一個不掙錢的戲,人家投資方各種人對你完全不一樣。」

但段奕宏真得守得住,郭俊立要拍一個中年危機的電影,表現40歲男人的掙紮,郭俊立知道大約掙不到什麽錢,但跟段奕宏一說,他就接了。

四十而不惑。如今的段奕宏更多地把擰巴留在表演裏,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3部新戲在外人看來沒一部不冒險,但在大多數人關心段位、陣容、商業利益的時候,他迷戀的是故事本身的掙紮感。

在圈子裏呆久了,郭俊立看著好多人起起伏伏,大部分人都會選擇隨波逐流,哪裏錢多,哪裏曝光多,就奔哪裏去,奔著奔著就沒影兒了。

郭俊立覺得段奕宏身上寶貴的是,身邊一波一波的人都隨波逐流了,他就呆呆地站在水裏,站在水中央,等絕大多數人都順著水流飄走的時候,他的價值也就顯現出來了。

段奕宏一直不太懂得名利圈的生存規則,許多人要持續站到舞台中央的聚光燈下,才覺得有安全感。段奕宏倒是感激中戲幾年的痛苦,他對於自己的困惑,在那幾年都梳理好了,他習慣了邊緣,躲在一邊默默向上遊挺好的。

「我自身可能下意識地或是有意識地,把自己放在一個角落裏,這個角落挺好,我不太願意站在中間。」

《愛有來生》的合作結束後,俞飛鴻和段奕宏並沒有多少聯係,前兩年在一次合作中遇到,讓俞飛鴻感動的是,10年過去了,他仍然是那個段奕宏,「仍然是很謙卑,很低調,很認真演戲的一個演員。」俞飛鴻鮮少在媒體上露麵,但聽說是段奕宏的采訪,很痛快就答應了,「我覺得在這個時代能保持初心不變,能堅持不變的人都挺偉大。」

段奕宏有首一直很喜歡的詩,英國詩人雪萊所作的《孤獨者》,其中有這樣一段:

你是否敢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自行其是/成為一個絕緣物?/眼看著別人在身邊忙忙碌碌/不管不顧/守著你寧靜的幽居/像荒涼沙漠裏的一朵花/不屑於/向那過路的風/吐露氣息

 


柔軟

從19歲到44歲,穿越形形色色的人群,段奕宏曾迫切地想成為他們,因為這迫切,他掙脫,他逃離,他窮盡所有去尋覓一個在這世上的位置。

終於,他找到了這個位置,想到了在痛苦和擰巴中與這世界相處的方式。早幾年拍戲,他沉迷於融入,現在,他越來越多地強調抽離——他有家人,有很多愛,除了演員的身份,他也是普通人。

如今,除了表演中的必需,他盡量讓自己在生活中鬆弛一點,他不再那麽悲觀地看待世界。

即便父親的離去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但他內心還是感恩的,「跳完廣場舞,買個香蕉,吃完飯,唱著歌,然後走了,特別像他。」

這之前,他堅持每年接父母來家裏住一段,陪他們遛遛彎散散步逛逛市場,他都覺得特別知足。他也有過對時間的恐懼感,有兩年看著父母一點點老下去,他特別恐慌,在魯豫的節目中,他說起有次陪父母在樓下遛彎,回家換鞋的工夫,老兩口不見了。他一下子傻了。開始的時候他還壓低聲音喊,「爸?媽?」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最後整個人都崩潰了。

其實,老兩口隻是走錯了樓。那一次之後,段奕宏更加明白,少年時極力想擺脫的,到了中年,成了他人生中最珍視的所在。

從那時候起,他開始被另一種恐懼支配:時間不多了,我不能留下遺憾。他更徹底地去擁抱自己的生活,讓自己有更多的時間陪陪家人。

剛過去的9月,他還帶家人在雲南呆了15天。那時候爸爸還在,老爺子玩得很開心,如今想起來覺得慶幸。

父親的後事是按照段奕宏的想法操持的,這次回家,他發現這個西北普通的大家庭裏,自己那麽地被需要。這個大家庭裏那個不懂事的小兒子,如今成了需要做決定的那個。

成長的命題從未真的結束,那個結果到來的時候,真的送走父親後,他突然不怕了,他不再懼怕時間,生離和死別,都是自然而然的過程。

很奇妙地,他甚至在失去的痛楚中品味到某種喜悅,那種經過生命疼痛之後,伴生出的喜悅。

父親走後,有一天家裏客廳的燈壞了,花瓣形的吊燈,有一瓣兒暗了下去,段奕宏覺得,父親走了,這可能是冥冥中的某種暗示。接下來一家人都行動起來,那個場景讓段奕宏特別動容——「我姐夫出去買燈泡,我們幾個兄弟姐妹,我愛人,我們就開始卸。我突然被那個場景給感動了,我好喜悅啊,就是一家人在做一件事情,井然有序的。有人踩在凳子上卸螺絲,我在底下接著,然後送到衛生間。我姐接過去洗,我哥在那兒擦,然後再送回來。我頓時就有那種一家人在一起做一件事,那種當下的專注生發出的一種喜悅。好喜悅,好開心,好溫暖。那一刻,我覺得我是離不開這種感覺的,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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