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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揚長子周艾若談到他父親晚年的反思 ZT。

(2019-12-28 12:30:45) 下一個

本博主注:上麵標題是我擬的,下麵的內容照錄自《我們從未走進彼此的內心——憶我的父親周揚》(周艾若口述 李菁整理) 的最後一段“異化風波”,寫的是1975年周揚從秦城監獄被釋放以後的事情。周艾若和他兩個弟弟是周揚和前妻所生,一直跟母親生活。

異化風波

  父親從秦城被放出來不久,中國政壇便接連發生一係列大事。我還記得父親得知“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時,他由衷地感到高興。可是,不久,《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又把父親的名字點了出來,認為當年化名“狄克”與魯迅論戰的張春橋又成了周揚的“走卒”、“文藝黑線”的人物,對此,父親惱火之餘卻也隻有無奈。

出獄後,父親陸陸續續聽到了很多著名作家或藝術家被迫害致死的消息,老舍、趙樹理、田漢等,有一次,當他聽說傅雷夫婦自殺的慘狀時,他剛開口說:“這給黨造成了多大的損失!”就已淚流如注,不能自抑了。

父親出獄後見的第一個人是馮雪峰,這位他當年的“論敵”已經生命垂危。兩位曆盡磨難的人見麵,父親講了很多往事,還抑製不住地哭了。那天我正好從哈爾濱回到家,看到父親情緒很好。他還告訴我,他被抓走以後,自己家的房子也空了,小偷從屋頂上搭個東西下來偷書——那時候沒有書,小偷也要偷書看。不過好在一些英文的或者康德之類的哲學書,小偷可能看不懂就放過了那些書,所以他還挺高興的。

父親曾邀請三十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麵,麵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同誌們,他情緒十分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已泣不成聲。1979年第四屆全國文代會期間,他特地去作協會場,再一次向丁玲、艾青等作家道歉。雖然說那些報告很多不是出自他的初衷,但畢竟都是他寫的,傷害了那麽多人。東北那些作家我很熟,無論是艾青、舒群、駱賓基、蕭軍,包括胡風的夫人梅誌,他們都認為父親的懺悔是真誠的而原諒了父親,而且後來也都成了我的好朋友。蕭軍甚至說:“敢於剖析自己,是一條真正的漢子。”

自始至終不肯原諒父親的,隻有一個人——丁玲。父親與丁玲是同鄉,丁玲早年寫過一個《給孩子們》的小說,把我和邁克都寫在裏麵。至少說明那時他們關係很不錯。1953年我到北戴河,父親也在那療養,丁玲和她女兒也在,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丁玲。我還跑過去問她《給孩子們》是不就是寫的我們的,希望從她那裏聽到當年有意思的事,但她沒有理我,讓我很失望。

父親也知道他的問題是一個整體的錯誤,父親後來說,他在監獄中9年,想得最多的隻是一條:辜負了毛主席。他在獄中通讀了馬恩列斯毛全集等。現在回過頭來看,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往上推,有些錯誤是毛主席那裏來的,也有許多錯誤是我們自己的。父親晚年對當年的事情很少提及,我隻是記得張誌新的事情出來之後,他很感慨,說:“張誌新了不起,她還是位女性,那麽勇於堅持自己的意見!”——父親一生是極度崇拜毛澤東的,到了晚年能說這個觀點,在我看來,他內心深處,實際上已有所反思。

從某種角度,9年的牢獄之災拯救了父親的思想,父親又重新活躍起來,他努力擺脫當年所受的那些政治羈絆,發表了許多文藝理論的文章,向著他早年的文藝理論家的身份逐漸靠近。

1983年,在紀念馬克思誕辰100周年時,父親發表了《關於馬克思理論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提出了“異化”理論。但他沒有料到,在新的曆史時期,一個學術問題,竟然又會演變成一個嚴重的政治事件,甚至很快上升到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高度上來,繼而引發了全國範圍的“清除精神汙染運動”。

那時,全國所有的報紙、雜誌,都在顯著位置刊登文章,批判他的“異化”理論。父親又一次被卷入政治風浪、陷入矛盾和痛苦掙紮中。他曾經不無苦澀地說:我這輩子前後被打倒過三次,每一次都是我所尊敬、信任和親近的人,相信了卑鄙小人的讒言,要打倒我。現在我已經筋疲力盡了。還有一次,他曾很有感慨地說:“我若不做文藝界的領導工作,專門從事文藝理論的研究,我會是很有成就的……”

1984年,中國作協第四次代表大會召開,父親因病未能出席,他隻能從醫院打來電話表示祝賀,雖然隻是一句普通的祝賀,但會場卻突然爆發出長達兩分鍾的熱烈掌聲。1985年1月,在京西賓館開會的作家們給他寫了一封信,一共356人在上麵簽了名,其中包括不少在反右、反胡風等運動中挨過整的老同誌。他們也是用這種方式表達了對父親的敬意。

不過,父親在這一次政治風浪中所承受的壓力和不解,遠遠超於文革時期。他身體每況愈下,反應也漸漸遲鈍,給他拍的CT片子一張張放下來,上麵顯示,他的腦子一點點萎縮掉了,很快他就成了植物人,夜裏,會有蟑螂爬上他的臉,而他也毫無知覺。他身體不好之後,卻對我們之間的親情是一種彌補。我們看護他時,他不斷回憶起媽媽的好,說對不起媽媽。不過於我而言,我還尚未來得及感受一位父親的回歸。

1989年7月31號,我正在膠東出差,接到電報說父親去世了,我日夜兼程趕回來。當時報紙上發表了一條特別簡短的消息。那段時間我會接到一些電話,認為應該給父親一個合適的評價。而我和兩個弟弟的態度是一致的:將父親交給曆史來評價吧。曆史如何評價父親,肯定還需要一段時間。不過在後來的追悼會上,父親還是得到了相當高的評價,很多重要領導人悉數出席,鄧小平也送了花圈。

在我看來,父親晚年又回歸到他早年的人道主義者的立場上。現在很多人說“悲劇周揚”,我同意這種說法。他身上充滿了各種矛盾,而他身上悲劇的根源,也許有對領袖的迷信、對文藝界領袖位置的追求,遺憾的是,父親最終也沒有來得及給自己在文字上語言上的一個總結。以我的理解,其實父親自始至終也沒有獲得真正的心靈上的解放。

 

原文鏈接:

http://history.sina.com.cn/bk/lszh/2014-07-27/212896321_4.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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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西北東南 回複 悄悄話 這些執掌一方、一大領域大權的領導人,多年推行極左路線造成了巨大傷害。不過,若能深刻反思、真誠向受害者道歉,還是能獲得一些諒解的。

也有一些單位領導人,文革後,隻講自己在文革中受衝擊迫害,控訴文革中有錯誤行為的學生、群眾。對自己一向以來怎樣積極推行極左路線,劃了多少右派,害了多少人多少年,給國家造成多大損失。。。。。。卻毫不反思,而是把所有錯誤往上一推,自己全無責任,純粹一個受害者,這樣的人太沒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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