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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 熊盛元 淺談學詩者 關於詩之價值取向的幾個問題”

(2016-04-19 14:46:23) 下一個

本文轉自 52詩詞網,原文鏈接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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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江右詩社社長熊盛元先生在乙未年宜春年會上的講課稿,由紫簫整理。)

熊盛元,字復初,號晦窗主人,筆名鬱雲,網名梅雲,一九四九年元夕生,江西豐城槎市(今屬樟樹市)人。江右詩社社長,持社《爽籟》總編,江西社科院文學所副 所長,江西省詩詞學會副會長,中鎮詩社副社長。師從廬陵呂小薇先生學詩古文辭。詩學樊南,詞宗花外。有《靜安詞探微》、《晦窗吟稿》、《晦窗詩話》等。

 

今天很榮幸,我們借明月書院這塊寶地,進行一次交流。剛剛明月書院的院長也提到了,群賢畢至,除了江右詩社的社友,還有好多各地優秀的詩人參與了我們江右詩社的這次年會。另外還有明月書院的同道也和我們一起參與這次活動。今天我來獻醜,有點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之感 。王右軍在《蘭亭集序》裏講“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我們這次活動剛好是趕在三月三之前。二十一號剛好是三月三。王羲之講“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引以為流觴曲水,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我希望我講完了之後,大家也都來談談自己的看法,一起暢敘幽情吧。

 

我今天就通過自己寫詩和看書的一些體會,談談我對詩的一些看法:

第一個我認為詩外尚有事在。也就是說詩之外還有事情在。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蘇東坡說的。蘇東坡在《仇池筆記》裏有一段很有名的話,他舉杜甫為例,是這樣講的:“子美自許稷與契”,稷與契應該是堯舜時兩位著名的大臣。老杜有詩雲“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那麽蘇東坡就講“子美自許稷與契,人未必許也。”就是說一般的人未必同意他自己的看法。然其詩雲——這裏他引用了杜甫的四句詩:“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亦高。”堯舜先後用了十六個宰相,並不是把大權獨攬在自己身上的。他讓大臣來分擔他的治國之道。所以他“身尊道更高”。不光他自己得到了人們的尊敬,而且他的治國之道也是很高明的。“秦時用商鞅,法令如牛毛”——秦孝公的時候用商鞅來治理國家,法令多如牛毛。這句可以看出他對宋神宗獨用王安石實行變法是有所不滿的。(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亦高。秦時用商鞅,法令如牛毛)這首詩蘇東坡這樣評:“自是稷契輩人口中語也。”——不管他能不能成為稷與契,但是隻有稷契中人才能說出這種話來。這是蘇東坡舉的第一個例子。

 

第二個他舉了商山四皓的例子,他這樣講“知名未足稱,局促商山芝。”講商山四皓,這四個人,曆代對他們都是很推崇的,包括李白對他們也是如此,但老杜對他們似乎有點微詞了。他認為就這四人對決定劉家的天下來講,做的並不是很好。後來杜牧也有這樣的看法,杜牧詩雲“南軍不袒左邊袖,四老安劉是滅劉。”可見老杜的見解是特別深刻的。

 

第三個例子:“王侯與螻蟻,同盡在(“在”當作“隨”,東坡引文如此)丘墟。”王侯也好,不知名的小螞蟻也好,同樣死在一座山丘上,同樣的一座山上,既埋著螻蟻,也埋著聖賢。下麵兩句真好——“願聞第一義,回向心地初。”他講我最希望聽到的是佛家的最高一乘的真諦。“第一義”是佛家語,也就是最聖諦。——願聞第一義,回向心地初。我要回向到最初的心的原始狀態中去。——佛家是講回向的。——東坡就此評論了一下:“乃知子美詩外尚有事在也。”從這裏我們可以知道,老杜不光詩寫得好,他是詩外有事的。

 

其實我們講詩人詩外之事肯定不是一般的事,老杜他有一個崇高的理想。也就是說首先老杜強調的是有一個自我意識。我們現在的詩總體來講自我意識相對是很少的。比如我們建國之後的“如此江山如此人,千年不遇我逢辰。揮將日月長明筆,寫就雷霆不朽文。”這是我們中央政治局委員胡喬木先生的詩。他講李白杜甫不逢時,東坡稼軒也不逢時,隻有他逢到了一個最好的時代。還有我們的郭沫若同誌“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人六億,加強團結,堅持原則。天垮下來擎得起,世披靡矣扶之直......”我總覺得我們現代的這些詩詞中缺乏一種自我的意識。

 

第二點東坡所強調的“詩外尚有事在”,除了“自我意識”之外,還有一個就是“直麵人生”。我們看老杜的詩:“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他先講自己,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然後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老杜的詩中,不論是《北征》也好,《詠懷五百字》也好,都充分反應出他直麵人生,關心人間事,關心老百姓的一種大事情,大心懷。我覺得這是最可寶貴的。

 

我們初中都學過魯迅先生的《紀念劉和珍君》,裏麵有一句很有名的話“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悲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我總覺得我們作為一個詩人,除了保持自我意識之外,還應該直麵慘淡的人生,雖然說我們現在好象是一個盛世,但在盛世的背後也藏著許許多多的不合理的現象、比較黑暗的東西。作為一個詩人,不能整天陶醉在自我欣賞或模仿古人的狀態中,總要接觸到現實人生中的東西,這種東西要寫出來。

 

以前我和毛穀風先生編了一本書,應該是1996年開始編的,叫《海嶽風華集》。《海嶽風華集》的序言是老前輩寫的,我寫了個《後記》,在《後記》中我提出了一個評詩的標準——“高情遠致”,高情,就是一個人的情懷要高,誌趣情趣應該是很深遠的。所以我用這四個字來定一個標準,“唯高情遠致是求”。不管你是什麽風格,首先你表現出來的那種誌趣,要能感動別人,也能打動自己。

 

關於“高情遠致”,我就舉老杜為例,舉他三首詩,第一首是《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首詩應該是寫於安史之亂暴發前夕。其時安史之亂已經暴發了,已經從北京那邊範陽起兵了,但是消息還沒有傳到長安,那個時候杜甫正往鄜州探親。這首詩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寫出來的,我們看老杜的詩裏已經預示了一種大風暴的來臨。這首詩裏麵敘事的成份比較少,議論的成份是特別多的。說到這,我想起毛澤東同誌,他曾經給陳毅寫了一封信,是談詩的,他說唐人懂得用比興的手法,宋人不懂比興,隻用賦的手法。——其實老杜的詩就是用賦的手法來寫。——毛澤東舉了朱子的話作例子:“賦,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比,以彼物比此物也;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其實按照我們的觀點,詩可以分為唐詩和宋詩。“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錢鍾書語)。天下有兩種人,一種是重在外在的東西的,一種是住在內心的,很深很深的情致的東西。其實我覺得宋詩的風格實際上是由老杜、韓退之開的,如果真正嚴格地講,杜甫的詩按風格來分應該屬於宋詩,韓愈的詩也應該是宋詩。而唐詩,象薑白石的詩就是唐詩了:“細草穿沙雪半消,吳宮煙冷水迢迢。梅花竹裏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你看,薑白石的詩,明顯就是唐詩風格。這次金水兄剛到南昌的時候,在扇麵上畫了一幅畫,並寫了字給我,所題的詩就這個“一夜吹香過石橋”。這首詩雖然是宋代的薑白石寫的,但是就風格而論,應該屬於唐詩。以比興為主的,以興象為主的,是唐人的詩。這是我順便插的一句話。

 

我們回頭看老杜的《詠懷五百字》,全篇議論,稍微有一點敘事,從他的風格來源來看,我覺得這種風格是接近於《小雅》的。風、雅、騷這三大傳統,我們應該是繼承的。如果從詩的來源追溯,應該是近乎《詩經》之中的《小雅》。

 

杜甫作《北征》時應該是安史之亂已經暴發了。《詠懷五百字》是五百字,一百句,《北征》是七百字,又多了兩百字,這首詩很長,而且是一韻到底的。杜甫的詩真是很偉大,作出《北征》這樣的詩確實是很不容易的。《北征》和《詠懷五百字》剛好相反,《詠懷五百字》是議論的成份多,很少的一部分敘事;而《北征》是敘事的成份多,也雜以議論。這種風格應該是接近於《詩經》中的《風》的,當然這是我自己的個人看法,不見得完全正確。

 

杜甫到了成都之後定居下來,在友人的幫助之下建了一個茅草房。有一次秋風把茅草掀掉了,於是他作了一首詩。這首詩雖然不是用騷體,但這首詩中的議論也是特別偉大的。他前麵一首《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裏麵有兩句,作為一個詩人,值得我們好好去學習:“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這十個字,我覺得作為一個詩人,是應該牢牢記在心裏的。從《北征》來講,裏麵有兩句也值得我們好好去體會:“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我這種憂心永遠不會完結停止。——憂虞何時畢。到後來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最著名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一個詩人,應該多學杜甫的這種情懷。剛才我講的,這三首詩,一個是近《小雅》,一個是近《國風》,一個有點近於《離騷》,——“哀民生之多艱”,近於屈子的《離騷》這種情懷。

 

我認為有一本書很值得我們去學,是從風格和淵源的角度來看詩的取向,就是鍾嶸的《詩品》。對鍾嶸的《詩品》曆代評價不是很高,因為他把陶淵明這樣偉大的詩人列在中品去了,把曹孟德列到下品去了,似乎和我們現在評價相左,但我覺得這本書最大特點是找出詩之淵源所自。

 

老杜既能繼承《風》,又能繼承《雅》,還能繼承《騷》,他把這些精神的內核繼承下來了。這才是東坡所舉例子的目的所在。我們看東坡所舉的,都是有關國計民生的事情,他用這些例子來說明“詩外尚有事在”,這不是一般的事,都是關於國計民生的大事。是關於自己情懷取向的大事。東坡的這種理論應該作為我們江右詩社的理論指導。我個人忝居社長,很少在論壇發言。但是我最喜歡的詩還是屈子的、杜甫的、陶淵明的,陶淵明的詩雖然偏於田園,但他有很多的詩,比如“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幹戚,猛誌故常在。”這樣的詩我們也得好好體會一下。這是我講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講講我們江右詩社,要繼承黃庭堅的傳統。黃庭堅有一句名言:“自作語最難”,是《答洪駒父書》裏的一句話:“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按黃庭堅的觀點,我們寫詩要多讀書,要如老杜所說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要有這樣的一種價值取向,把前人的東西融化到自己的詩裏麵去。我覺得這話是對的,但不是很全麵。金代的元好問對江西詩派是極端不滿意的。在他的論詩三十首裏,就有一首很著名的:“古雅難將子美親,”你講你古雅,離杜甫不知道差多遠呢。這句說的黃庭堅。“精純全失義山真。”因為宋人這樣講,學老杜學得最好的是李義山,而學李義山學得最好的是黃庭堅。乍一看起來,黃庭堅的詩是那麽瘦硬,而李商隱的詩卻是那麽綺麗,他們兩個風格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前人取向是這樣的,包括同光派的,他們都是要以李義山的那種綺麗的精微的體式融入到一種風骨之中,這才是最高等的詩。但是元好問批評江西詩派——精純全失義山真。“論詩寧向涪翁拜,不作西江社裏人”,就是說如果論詩,我寧可向黃庭堅下拜,但叫我加入江西詩社,我是不加入的。其實江西詩社這個概念黃庭堅從來沒有提出過,都是後人提出來的。第一個提出江西詩社這個概念的應該是北宋末年、南宋初年的呂東萊——呂本中先生,他在《江西詩社宗派圖》裏麵提出了一個江西詩社。我們江右詩社最早成立時正好也是二十五個人,剛好是當年呂本中所標榜的江西詩社的人數。現在我們江右詩社已經是三十三人了。而真正完善江西詩派理論的應該是南宋末年、元初的方虛穀。他有一本書叫做《瀛奎律髓》,我覺得我們江右詩社的社員應該買一本。《瀛奎律髓》收的全部是唐人、宋人的律詩。比如我們要寫節氣的時候,春節是歸為一類的;寫梅花時,梅花也歸為一類;寫重陽時,重陽又歸為一類,他是分類來編輯的。方虛穀在《瀛奎律髓》這本書裏進一步完善了呂本中關於江西詩社的理論體係。他提出的“一祖三宗”,“一祖”就是老杜。他是單從寫作技巧來講,而我強調的是“詩外尚有事在”。老杜不光是寫詩技巧,我覺得我們最應該繼承的就是他那種“直麵慘淡的人生”的勇氣和情懷。我是這種觀點,不一定全部代表大家。當然我們的女詩人寫點風花雪月也是好的。呂本中提出的“一祖”就是老杜,“三宗”是黃庭堅、二陳,即陳師道、陳與義。你看我們江西詩派,可以說是源遠流長。到了民國時候,它的價值取向,還都是傾向於以學問為詩的,就是你寫詩一定要典雅,一定要掌握和運用大量的典故。而典故用到最高妙的地方,是用典使人渾然不覺。象《古詩十九首》,都講是民歌,我覺得它肯定不是民歌。我們老是講《詩經》是民歌,《古詩十九首》是民歌,《古詩十九首》那麽高雅的詩,怎麽會是民歌呢?“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生別離”,就是活生生的別離,句子寫得似乎很平實,但它也有出典,屈子的《九歌》裏就有“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它化用了屈原的句子。“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道路阻且長”,又是化用“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如果我們用典用到這樣的程度,即使不知道出處,也知道它好。如果既能看懂又知道出處,這才是我們江西詩派的最高水平。

 

大家看我寫的詩,我很少用生辟的字,我也很少用生辟的典故,為什麽呢?我覺得應該還是要有點讀者,你不見得懂我詩裏麵所包含的很多的意思,但最起碼要懂得我是關注人生的。我還活在我們這一個慘淡的時代,我就要用我的聲音反映出我們這個時代的真實,這是我的價值取向。

 

我剛剛舉了黃山穀的這段話,作為江右詩社的價值取向,我覺得還不是很合適的。其實詩的來源應該有三個方麵:

第一個方麵是來源於性情。我覺得性情是很重要的。我們這次活動在這個書院,書院是以國學為主的。《中庸》裏開宗明義,就是這句話:“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大家注意,“離開”的“離”字,作使動用法的時候,要讀去聲。還有我們讀《論語》,要讀朱子的注釋。我們講的國學,不是《三字經》、《弟子規》那樣的,那就太淺顯了。我們講的國學,最起碼是從《四書》開始的。我剛講,詩首先是緣於性情。“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就談到了“性”,“喜怒哀樂之未發”,這就是“情”,性與情,我們最早可以在儒家的《中庸》裏找到這一段解釋。再一段最著名的話,就是《毛詩序》對《詩經》的解釋:“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你首先要出乎性與情,才是一首好詩。以前我們講蔣中正先生,認為蔣中正先生不懂詩,你讀他在日本留學的詩,就詩藝來說不是很高明,但他是出乎性情的。最起碼一點,他能把自己那種高情遠致抒發出來。他的詩寫道:“騰騰殺氣滿全球,力不如人萬事休。光我神州完我責,東來誌豈在封侯。”這種氣節襟抱,價值的取向何等鮮明:我到日本留學不是想學班定遠,而是要“光我神州完我責”,這就是他的誌向。他跟周恩來的誌向比起來就遠大多了,周恩來也有一首寄托情懷誌向的詩:“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邃密群科,他是抱著用科學救國的思想而東渡的,我的祖父那一輩人都是主張“邃密群科濟世窮”的。他們就遠遠不如蔣中正的誌向。他要救濟天下的蒼生,要“光我神州完我責”。而周恩來不過是“麵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魯迅先生是一個文學家,我們讀他的詩應該可以看到,他的詩也是寫出他的性情。——“靈台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他要把我的血薦給軒轅,他的誌向也很遠大,但從性情的高度來講,我覺得蔣中正是不可小視,他要高於周恩來和迅翁的,不要隻看遣辭造句,而完全不論他的這種“誌”。

 

“詩言誌”,“詩者,誌之所之也”。這是詩的來源,是第一點,緣於我們的性情。要把我們自己的性情表達出來,不管什麽人,你讀他的詩總能看出他的性情來。“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這是黃巢之誌,黃巢的誌向就有點可笑了:菊花本來是秋天開的,可偏偏不讓它在秋天開,而要到春天與桃花一起開,這就不太好了。還有,朱洪武一登基就要寫詩了,朱洪武的文化太低太低了,但也能寫出他的誌向:“雞叫一聲撅一撅,雞叫兩聲撅兩撅。三聲喚出扶桑日,掃退殘星與曉月”(笑)。這就是不管什麽人寫詩,一定要把自己的性情表達出來。這是我對詩的一種基本看法。我之所以在編《海嶽風華》寫後記的時候,就用四個字來定一個標準,詩好不好,看你有沒有“高情遠致”。你別看隻四個字,要做到很難很難的。

 

平時我不太願意批評人,隻講好好好,大家千萬不要認為我講好,你這詩就真的是好的(笑),因為我實在沒有精力一個一個地去說缺點。我說好的原因,是我們整個中國能寫舊體詩的已經是寥寥無幾,能懂得平仄的已經是難能可貴了,你隻要平仄沒有錯誤,我肯定都說是好(笑)。所以以後大家一定要注意啊,這是我講的第一點,緣於性情。舉例子就要好多好多了。每個人都要寫出自己的真感情。我對魯迅先生比較熟悉,魯迅在1918年的《隨感錄》雜感裏麵有句話:“寫的說的既然有口無心,看的聽的也便毫無所感了。”你自己都有口無心地寫,別人看的自然沒有感覺。記得我在當《江西詩詞》編輯的時候,收到一些詩歌:“迎春節,神州十億心歡悅。心歡悅,豪情激蕩,壯懷激烈。”我沒用它。過了一段時間,五一節他又投稿來了:“五一節,勞動人民心歡悅”,三八節、六一兒童節也這樣,都是一樣的,這樣的詩歌即使全部都合乎平仄,也不是好詩,這種有口無心的口號,怎麽是詩呢(此處評讀毛澤東詞及談入聲字讀音從略)?要寫真性情,真襟抱,要把你的真情實感寫出來,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是緣於生活。我們這一代人的生活就好豐富了,我曾經下過放,在農村裏,我的父輩都挨過鬥,這都是生活。我曾經到過農場,在農村呆過很長的一段時間,這些都是生活。而且我們足踏了祖國的山河,見過很多的山山水水,這也是生活。沒有生活,紙上得來終覺淺。以前我們在大學的《文學概論》裏講,文學緣於生活,這應該是沒有錯的。沒有生活的積累,你寫詩,是寫不出感覺來的。元好問詩雲:“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沒有到長安,偏偏要寫長安;沒有到青海,偏偏要寫青海,總覺得隔了一層,最好是親自到那個地方去考察一下,可能寫起來更真切一點。這是第二點。

 

第三點就是緣於書卷。書卷這一點真的很重要,我覺得我們現在人讀書太少太少了,現在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網上看書,網上看書當然對於文化的傳播有很大的貢獻,但是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網上的書一個是不全,再一個是錯字太多,容易誤導我們後學。如果你要從國學的角度來學的話,一定要看原本的,那種不斷句的最好。你買了當代的學者整理的那種豎排版的繁體的來讀,這是最起碼的一點,這樣你才真正接觸到了國學的本身了,要不然談什麽國學呢?繁體字都不認識,古今字也不知道,比如“先後”的“後”,《大學》裏都寫成“皇後”的“後”,也不算錯;但絕不可能把“皇後”的“後”寫成“先後”的“後”。反過來,你讀古書的時候,從網上把簡體轉成繁體,可能又不是《大學》的原文了。“知止而後有定”,這裏的“後”都寫成“皇後”的“後”,就是我們現在的“後”,你不能講寫錯了,朱子注“後”通“後”,就是“後”跟“後”是一個字。但絕對不能講《後漢書》的“後”,是“皇後”的“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講,讀書很重要。最好是讀原典。買中華書局的,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讀儒家經典應該讀這種書。這個暫時放到一邊。

 

下麵我想講技巧的問題,概括地說,我借用杜甫的一句詩:“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是老杜的一首七律裏麵的,這首題目就寫得好:《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江上的水勢象海一樣的,本來杜甫就喜寫古風的,但他用一首七律來表現,前麵四句值得我們每個人好好參考參考,他這樣寫:“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第一句講我這個人生來就性格孤僻,喜歡好的句子,寫不出驚人之句我死了都不甘心。第三四句我覺得很多人解釋的不是很對,其實老杜是有一種自我解嘲的味道,想當年我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正象楊萬裏稱讚薑白石一樣:“處處山川怕見君。”為什麽“怕見君”呢?你太厲害了,隻要這山川被你看上,就會無情地被寫到他的句子裏去了,無處遁形啊,山川是無奈他何的。老杜這句也是這樣:“老去詩篇渾漫與”,我現在老了,再不象從前那樣了,現在完全是隨便地對付。“漫與”,就是隨便對付,所以“春來花鳥莫深愁”,花呀鳥呀,你們不要擔心了。為什麽?如果我年輕的時候,碰到我,花你躲不掉了,全被我寫進詩來了;鳥也全被我寫進詩來了,現在你不用擔心了,“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看起來老杜是滿自負的,這是很自負的語言。世上的東西,隻要經我看過,就都到我的詩裏來了,所以在這一點上就要追求技巧了。關於技巧的問題好多好多,比如第一個對李杜的詩做出比較全麵評價的,是我們婉約派的詞人秦少遊。秦少遊在《韓愈論》裏提出一個觀點,他講:“杜子美之於詩,實積眾家之長,適其時而已。昔蘇武、李陵之詩,長於高妙;曹植、劉公幹之詩,長於豪逸;陶潛、阮籍之詩,長於衝澹;謝靈運、鮑照之詩,長於峻潔;徐陵、庚信之詩,長於藻麗;於是杜子美者,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衝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諸家之長,子美亦不能獨至於斯也。”這是秦少遊評論杜甫的詩,也就是說他把各家的風格融進自己的詩歌裏麵來了,也就是集眾家之長,所以要“讀書破萬卷”,不是翻破了一萬卷書就算了,是要記到腦子裏的,背一首詩一定要記得滾瓜爛熟。我不是吹牛,我背的詩絕對不少於一萬首,這是指背古人的詩;今人的詩我最少也會背幾千首。古詩詞那是要脫口而出的,不是要到網上去查,當你找一個句子的時候還要去找韻譜,佩文詩韻,找那種東西我總覺得太倉促了,平時應該積累在胸中,有一定的詞匯量,你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出處,但最起碼你這個字要站得住,不能亂造一個詞,亂造詞肯定是不行的。

 

關於前人對杜甫的評價我就不多談了,前人講學杜詩,有幾個人很值得我們去借鑒的。第一個就是元好問,講到這,有一本書向大家推薦一下,就是趙翼的《甌北詩話》。這本書相當好,他談到詩都論它的源,來源何在。我們在座的愛詞的應該讀《白雨齋詞話》、《蕙風詞話》、《人間詞話》。愛詩的,如果《甌北詩話》都沒讀過,就講不過去了。他對淵源之所自,論大家的詩論得很多。他論元好問(元遺山)的詩:“七律則更沉摯悲涼,自成聲調。唐以來律詩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數聯外,絕無嗣響,遺山則往往有之。”學老杜的那種“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這類風格的詩隻不過十數聯,而遺山則往往有之,如“白骨又多兵死鬼”,因為他經過戰亂,經過了金代的滅亡,——“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用“地行仙”對“兵死鬼”,對得真好,我們可以看出元遺山遣詞造句的功力是相當之深的。我們再看:“蛟龍豈是池中物”這個好常見的。——“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池中物”對“地上臣”。再看他:“隻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盡陸沉。”用“兒戲”對“陸沉”,這種句子真是老練、高妙、悲壯。下麵還有幾句:“日月盡隨天北轉,古今誰見海西流”、“千裏關河高骨馬,四更風雪短檠燈”......趙翼評論:“此等感時觸事,聲淚俱下,千載後猶使讀者低徊不能置。蓋事關家國,尤易感人。惜此等傑作,集中亦不多見耳。”

 

我們當代大學問家錢鍾書先生,他的《槐聚詩存》,“槐聚”,也是從元好問那裏來的:“枯槐聚蟻無多地,秋水鳴蛙自一天。”所以我們讀書,要把古人最佳妙的句子反複吟誦,把它做為一種榜樣,經常來錘煉自己的字,那才有可能達到“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境界。

 

下麵我舉老杜另外一首不太著名的詩,老杜有首詩,《送路六侍禦入朝》:“童稚情親四十年,中間消息兩茫然。更為後會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別筵。不分桃花紅似錦,生憎柳絮白於棉。劍南春色還無賴,觸忤愁人到酒邊。”老杜和這個路六從小四十年前的交情,很多年不見了,沒想到在一次宴會上遇到這個四十年前的朋友,本來想暢敘一番,可是卻“忽漫相逢是別筵”了,忽然的相逢,又匆匆地離別,隻在酒筵上一見,再相會就又不知道是何時了。就是這樣一個尋常的題材,老杜寫出了很深的一種人生感喟。所以說“詩言誌”啊,我們後人煉字也要從中考慮到這一點。

 

我們讀張玉田的詞:“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淒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這句和老杜的“觸忤愁人到酒邊”,可以說是異曲同工了。詞的語言是“要眇宜修”的,詩的語言就應該是剛勁一點的了,“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鷗呢,就是“白鷗沒浩蕩,萬裏誰能馴”的,它是自由自在的,現在連愁都到了鷗邊了,你看這寫得多好。所以我們要錘煉一個字,一定要花功夫寫,才能達到這種境界。我總覺得我們江右詩社的快手特別多,寫得太快了,臨時表現捷才可以,但絕對不可能傳後,詩詞一定要反複推敲,特別是在你出集子的時候,你還是漫然的把一和兩和,七疊八疊,都收到自己的集子裏麵,我覺得是不太慎重的,最起碼對自己要負責任,先不要講對子孫,對你的崇拜者負責。所以對自己的作品,還是要反複推敲的。因為“語不驚人死不休”,我自己也做不到,這一點不敢亂談。

 

再一點我們談一談,要講學詩,我們學誰的詩最好?有很多人這麽問我,我講學杜甫的詩最好。但是這個講講容易,可如果一個小女孩,你讓她一天到晚去“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這個總不太適合,所以對一些初學寫詩的,特別是沒有很多社會經曆的,我就勸他,回去你把《唐詩三百首》通讀一下,如果你對其中的某一個作者特別感興趣,那麽你的性情可能就接近於他,比如你喜歡“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象這種情懷,肯定和老杜的情懷是不同的,你要勸那些“萬事不關心”的人去學老杜的詩,可能也是不切實際。那麽我就告訴他,象你這樣偏愛於王維的,你就多讀王維的詩,你最起碼把王維的詩集買來,從頭至尾地看一看。我覺得這樣根據自己的性情之所近學習,會更有效果。讀一本選本,這個對在座的肯定不太合適,《唐詩三百首》太淺顯了,我建議你們讀讀曾國藩的《十八家詩鈔》,他選了十八家,總有一兩家合乎你的性情,你從中選出一兩家來通讀。他選了大量的作品,你把那個作品從頭至尾地看一遍,首先你的視野也開闊了,然後你從中選出一個人來,再買他的全集,再讀他相關的書籍,搞不好你的見解會超出前人,就會成為研究某一個詩人的專家了(中間一段談江右事務處略)

 

我再補充一點,學杜的除了元好問之外,錢鍾書的《談藝錄》裏談到了很多,他還提到一個很出色的人,這個人曾經得到王漁洋的誇獎,不太出名,他叫楊鐵崖,楊維楨。是元代的一個詩人,他創造了“嬉春體”,“俏春體”。比如他的一首詩——我對他的詩不是很熟,錢鍾書對他的詩是非常熟悉的了。錢先生讀的書多得驚人,我曾經跟著我的老師呂小薇先生去北京拜訪過錢先生,這些老一輩的先生學問修養都是相當驚人的,他們的談吐也都是旁若無人的(此處談到當前文壇對錢先生的討論從略)。對錢先生,我要寫回憶錄肯定要記起好多。他就寫到這個楊維楨,他的“嬉春體”寫得很好——“何處被花惱不徹,嬉春最好在湖邊。不須東家借騎馬,自可西津買蹋船。燕子繞林紅雨亂,鳧雛衝岸浪花圓。段家橋頭猩酒色,重典春衣沽十千。”這是楊維楨,楊鐵崖的“鐵崖體”。這首詩第一句“何處被花惱不徹”,句子本身是從老杜那裏借過來的,杜甫《江畔尋花》第一首就是“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隻顛狂。”楊是完全照搬過來了。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裏麵這樣評價:“以生拗白描之筆,作逸宕綺仄之詞,遂使飯顆山頭客,化為西子湖畔人,亦學而善變者也。”錢先生的文筆也特別好,他是典型的六朝文筆,文字非常綺麗。而陳先生,陳寅老的文筆是梁任公《新民叢報》時的文筆特征。錢先生論詩的眼光特別犀利,讀書也讀得特別多。但就詩而言,他的詩和陳寅恪先生的詩比起來,我更偏愛陳先生的詩。抗戰勝利之後,他滯留在西川,寫了首《念故鄉》:“渺渺鍾聲出遠方,依依林影萬鴉藏。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破碎山河迎勝利,殘餘歲月伴淒涼。鬆門鬆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這首詩的風格沉鬱,顯然也是從老杜這來的。陳先生的詩不是學他父親陳散原的,他可能年少的時候最喜歡的是鄭海藏的詩,現在你翻開《海藏樓詩集》的第一首,是《春歸》,讀他的句子就知道,陳先生實際上是受他影響的,陳先生把他的句子移過來了。但這兩個人的境界高下不可同日而語,我認為陳先生的境界遠遠高於海藏先生。海藏先生我也是很佩服的,他書法應該是天下第一了,我們當代書法家很多,但沒有哪一個可以超過鄭海藏的。建國前的《辭源》是他題的,而建國後的《辭源》是葉聖陶題的了(此處單獨評論葉字從略)。他的《春歸》寫得也特別好,那種不甘寂寞的感情自然地流露出來了:“正是春歸卻送歸,斜街長日見花飛。茶能破睡人終倦,詩與排愁事已微。三十不官寧有道,一生負氣恐全非。”——這句和陳先生的“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比較起來,我們就可以看出來,陳先生雖然眼睛看不到東西了,但他的內心更充實。兩個人的境界高下一下子就出來了。——“昨宵索共紅裙醉,酒淚無端欲滿衣。”就詩論詩,我覺得海藏這首詩也確實很好,海藏和散原是並列而稱“鄭陳”,他們兩個是齊名的,就象當年的“李杜”、“蘇黃”一樣,十多歲的時候,海藏先生就有一首詩,寫得也好:“山如旗鼓開——山就象旗鼓排開要打仗一樣,舟自南塘下——舟就從南塘順流而下。海日生未生,有人起長夜。——有人長夜之中就起來了”。汪辟疆先生對他的評價:“淩厲無前,寄意遙遠,頗有劉越石聞雞起舞之意,而其人之不甘寂寞,低首扶桑,真可以窺其隱微矣。”難怪海藏先生最後終於忍不住寂寞,到滿洲國當官去了。當一種重大的欲望在前麵引誘的時候,他守不住寂寞了。從海藏的詩我們同樣可以看到詩緣於性情。

 

所以今天我講的我寫詩評詩的一個標準,就是要有高情遠致。這也可以講是我個人對詩的價值取向的一個標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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