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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捧起你的臉》第十三章:生死別離(4)

(2016-05-17 01:01:04)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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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生死別離(4)

宋思彥不是一般的腎內科專家,他還是全球知名的腎移植專家,早在四十年代就率先進行了動物腎移植試驗。正是在他的大力支持下,協和醫院開展了腎移植手術,宋思彥本人現場指導,觀看了很多取腎和腎移植手術,對每一步的利害關係了如指掌。

“保命!” 宋思彥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臧主任見宋院長臉色蒼白,趕緊對觀看手術的大夫說:“你們扶宋院長去休息一下。”

情況稍稍穩定後,臧主任縫好皮膚,春生被直接送往重症監護病房。

手術宣告失敗,春生在死亡線上掙紮。

離開重症監護病房,同躍來看望手術後的柳青。

“你趴在床邊睡一會兒。”柳青心疼地說,她知道同躍是多麽的疲憊。

同躍搖搖頭,沒有說話。

“你去陪春生吧,我沒關係。”柳青又說。

同躍點點頭,沒有動身。

柳青失掉一個腎髒,春生危在旦夕。現在塵埃落定,兩頭落空,一切都晚了。為什麽手術前那麽猶疑,不阻止這次手術?自己也許是唯一能夠說服柳青放棄手術的人。

“同躍,我不後悔。”柳青似乎看穿了同躍心思,挪動自己的手去撫摸同躍放在床邊的手,給他安慰。

同躍握著柳青的手,淒涼地望著她。

柳青深情地問道:“ 你知道春生最自豪的一句話是什麽嗎?”

“是什麽?”

“誰要是對我好,我哥準會對他好。”

同躍另一隻手支撐額頭,擋住湧出的淚水。

手術後臧主任對同躍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可能需要給你弟弟準備後事。”作為專科醫生,作為春生唯一的親人,作為專門研究腎移植的博士生,同躍早有思想準備。然而離別的時刻真的到來時,肝腸寸斷,無以複加。他默默地回到春生的床邊,要伴隨弟弟最後的時刻。

心電、血壓、脈搏、呼吸等多種監護儀發出各自的聲響,數不清的電線、導管交織在病床周圍和地麵上,時而有護士過來在病曆夾上寫下各種紀錄、向靜脈小滴壺加入藥液。春生仍然神誌不清,麵無血色。那曾經是一個多麽生龍活虎的軀體,像火一樣熱烈的男孩。

同躍想起買春生那天的情景,養母清點錢款無誤,養父交給同躍一個裝有春生衣物的小布包,這樁兒童人口買賣就算完成了。

同躍走在公路上,右肩挎著小布包,不敢相信身邊這個小男孩從此就歸屬於他。

春生更像在夢境中悠蕩,擔心夢醒時分,一切煙消雲散。他怯怯不安地轉過頭,窺視同躍。

同躍的表情像是撿到了一塊金元寶。覺察到春生的目光,同躍也轉過頭去看他。

春生的右手在自己的左臂用力一掐,立刻疼得皺起眉頭。似乎心裏還不踏實,又伸手在同躍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哎喲!” 同躍誇張地叫了一聲,伸手反擊,去掐春生,春生咯咯地笑著跑開。

同躍快步追上春生,雙手抓起小男孩,奮力拋向天空。春生嚇得魂飛天外,在他落下接近地麵時,同躍雙手穩穩托住,然後舉起男孩一轉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春生坐在同躍的肩上哇哇大叫,他要淋漓盡致地發泄剛從死裏逃生後的快感。

同躍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生怕春生養父母後悔又追上來。

跨在同躍脖子上的春生開始還有點害怕,雙手緊緊摟住他的額頭,很快發現同躍有力的雙手像鉗子一樣牢牢地勾住他的雙腳,坐在上麵穩如泰山。小男孩放心地鬆開手,趾高氣昂地揮舞雙臂。春生扯開脖子,反複歡快地唱起電影插曲,全然不知道自己將《紅孩子》和《小兵張嘎》中的插曲混在一起:

將來的主人必定是我們
我們是共產主義兒童團
老鄉們老鄉們
快快參加八路軍
將來的主人……

這是同躍記憶中弟弟最快樂的時刻。春生可以略施小計,騙得哥哥背他、扛他、抱他,但從來沒有要求同躍將他拋向天空。小男孩顯然害怕同躍把他拋向天空的一瞬間,可是如果沒有前麵那一部分,怎麽會有接下來坐在巨浪巔峰的狂喜感覺?

同躍隻有在樂極的時候才會把春生拋向天空,後來還有過兩次,一次是同躍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另一次是同躍大學第一個暑假哥倆在八一大道重逢。

父親去世後,六年前的那場噩夢像潛伏起來的階級敵人再次從陰暗的角落爬出來,常常在晚上光顧同躍。每次惡夢驚醒,他就飛奔出門,坐到山坡上等候天明。當年少女柳青的出現,幫助他趕走了那個噩夢。感謝上蒼,賜給一個活潑可愛的弟弟,讓他絕處逢生。

買了一個男孩回家,同躍猶如獲得鎮邪之寶,天天守護著他那顆孤寂受傷的心靈,“階級敵人” 從此不敢在夜裏造訪。日子不再枯燥,生活又有了樂趣。

重症監護病房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樣安靜,死神向春生悄悄走近,憂傷像一張巨網將同躍的心牢牢纏住。他現在隻有一個心願,一個小小的心願。但求弟弟能夠醒一醒,說一句話,哪怕眨一眨眼睛、蹶蹶嘴巴、扇扇耳朵。

同躍的手指輕輕撫摸春生右側嘴角旁隱約可見的疤痕,隻有他一個人能辨認的疤痕。他清晰地記得這處傷痕的起因。

春生和毛崽相互道歉後,兩個小男孩成了好朋友,好得形影不離,恨不能穿一條褲子。每頓飯後,春生撂下碗筷就往外跑,玩瘋了。

春生三天沒寫一個字,昨天讓他去自留地摘黃瓜也忘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事不宜遲,教育孩子是家長義不容辭的責任。同躍仔細回憶自己父母、鄰居和學校老師的教育方法,得出結論:必須軟硬兼施,嚴師出高徒。

中飯,春生匆匆扒了一碗飯。好似火燒屁股,多一秒鍾也坐不住,春生起身就要跑。春生、毛崽和另外兩個男孩每人出一分錢,從同村農民那兒買好了一根甘蔗,約好午飯後到小學去玩賭甘蔗段。

“你去哪?”同躍厲聲喝問。

春生嚇得全身抖了一下,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同躍這麽嚴厲的麵孔。

“我……毛崽……”

一聽毛崽同躍更加有氣:“早上讓你寫的字,你寫了嗎?”

春生哀求:“他們在等我。我下午寫,一定寫,回來就寫。”

“不行!昨天讓你摘黃瓜你也沒去,你現在去摘黃瓜,回家寫完字才能去玩。”

春生嘴一扁,同躍心一揪。別哭,千萬別哭,隻要弟弟哭出聲,他的防線就會頃刻崩潰。

忍住,強忍住,不讓眼淚流出,春生口中念念有詞,不知他在說什麽。小男孩極不情願地抓起矮櫃上的竹籃,走出屋。出了門,春生開始委屈地聳動雙肩。同躍目不轉睛追隨春生的背影,後悔不迭,罵自己小心眼,竟然會嫉妒毛崽,嫉妒一個小孩。什麽軟的硬的,管他將來成才成渣,隻要這一刻弟弟歡心,什麽都依他。

同躍衝出家門,向春生奔去:“春生,春生,你要是不願,就算……”

聽到同躍的聲音,春生以為哥哥怒氣未消,嚇得撒腿就跑,被地上的原木絆倒。春生的臉被手上的竹籃劃破一道口子。

傷口流血、結痂、愈合、長疤。因為距嘴角很近,嘴巴動時牽動疤痕,也牽動同躍的心。許多次弟弟熟睡時,同躍的手指撫摸那個小小的疤痕,仿佛這樣就能撫平它,不讓弟弟破相。多年後,春生早忘了那檔子事,柳青也說看不出任何痕跡,同躍依舊念念不忘。

重症監護病房裏,同躍的手指移向春生的耳朵,輕輕將耳廓前壓、鬆開,耳廓彈動回到原位。今生今世還能看到你驕傲地呼扇兩隻耳朵嗎?

病榻上的春生雙眼緊閉,同躍的手指輕輕翻動弟弟的眼皮。多想再看一遍 你清澈的雙眸,那裏有多少純真的夢幻。同躍不敢翻開眼皮,他實在不堪目睹肯定會帶來的失望。無論喜怒與哀樂,這雙眼睛給過同躍無盡的歡快和幸福。在春生所有的眼神中,同躍最迷戀弟弟吹胡子瞪眼。那是一種特異的眼神,這個世界上隻有他一人獨享,像寵壞了的孩子在母親麵前任性驕橫。在這種眼神的驅使下,同躍會滿足弟弟任何願望和要求,超額滿足。

病床上的弟弟沒有一點生機,思想的窗戶緊緊關閉,所有的感覺器官都已經罷工,生離死別然道就在今宵?

也許,我就要離去 
離開這片 
在東方海洋中漂浮的島嶼

我將在晨光中離去 
越過 
年老的拱橋 
和用石片鋪成的街道

不,不要害怕 
它不是痛苦的十字 
不是

你,會和你的女伴一起 
小心地踏上木梯 
在一片安靜的塵土中 
找到 
我的故事

完成博士學業,同躍又踏上故鄉的土地。山間幽靜曲折的小徑,天空悠悠的白雲,什麽都沒改變。同躍追逐曾經的歲月,卻不見身邊的少年。可是他怎會忘記那歡快不止的笑語,手舞足蹈的神情。

嘿嘿,同躍聽到自己苦澀的笑聲,他想起那年在這條山路春生講述給毛崽取綽號“三寸”的故事。親愛的弟弟,我看你來了。

白雲不再,烏雲滾滾,多情的大樟樹,舒展著自己茂綠的枝葉為身下三個年輕人遮風擋雨。

春生的墳墓座落在那棵大樟樹下,一塊青石墓碑上刻著:“肖春生之墓”。弟弟的魂魄已經化作墳堆上蔥蔥的綠草,化作草中舞動的野花,期盼著親人的到來。

墓碑前,柳青放上一簇美麗的鮮花,同躍放上一盤三鮮包子和一盒核桃酥。他們緩緩站起,柳青伸手挽住同躍的胳膊。遠處,高音喇叭傳來當年最流行的合唱:

輕輕地捧著你的臉
為你把眼淚擦幹
這顆心永遠屬於你
告訴我不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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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Weicheng-W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elloworld1000' 的評論 : 謝謝點評。不要失望,請看下一節。
Weicheng-W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暖冬cool夏' 的評論 : 謝謝點評。不要失望,請看下一節。
暖冬cool夏 回複 悄悄話 “誰要是對我好,我哥準會對他好。”
這篇寫得特別好,好動情。我正在catch up。
春生還是走了,這就是現實。有時候人的力量就是渺小。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為何一定要春生死掉呢。為何不把可憐的小弟弟留下來呢,真傷心呀。
雪魚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Weicheng-Wu' 的評論 : 愛的確是支撐一個人最強大的力量.
Weicheng-W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雪魚兒' 的評論 : 謝謝雪魚兒!隻要有愛就有希望。
雪魚兒 回複 悄悄話 看得淒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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