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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捧起你的臉》第十二章:親人戀人(2)

(2016-05-09 01:00:38)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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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親人戀人(2)
        
手術後第七天春生拆線,然後轉科,同躍用輪椅把他推到腎內科病房。

這是一個大病房,進門後左右各有四張病床,春生住左側最裏麵靠窗戶的床位。輪椅停靠病床旁邊,同躍把輪椅上一同帶來的日用物品轉移到床頭櫃。

見春生還坐在輪椅上不動,同躍示意他到自己的病床上去:“你剛拆線,要少走動,盡量待在病床上。”

春生還是不挪窩,可憐兮兮地望著同躍,像個小孩受到母親的冷落,滿臉委屈和不滿。

同躍早上一見春生就看出他晚上哭過,眼前這雙略帶紅腫眼睛內又開始閃動晶瑩的淚花,仿佛向他乞求:“哥哥,看在生病的份上,再寵愛我一次吧!”

一股酸楚頓時塞滿了同躍的胸膛,他動了感情,上前一步一把將弟弟從輪椅上抱起。因為左側刀口牽動疼痛,他稍微調整了身體,著力點主要落在右側腰部,輕柔地將春生抱在自己懷裏。

春生眼淚流出來了,頭一歪,把臉埋進哥哥的臂彎。

還是這麽輕,本來是發育長身體的時候卻生了大病,這不能吃那不能喝,營養跟不上。望著懷中瘦弱的弟弟,同躍揪心地難過。三歲沒了父母,遭受養父養母虐待,跟自己這些年日子緊巴巴,經濟上剛寬裕不久又落下這種病。這孩子為什麽這麽不幸,這麽多磨難?

同躍的眼眶也潮濕了,他的嘴巴湊近春生耳邊,用極其溫柔、哄小孩的語氣對他說:“我一會兒就回來。把書都帶來,以後就在病房陪你,啊。”

哥哥的一抱驅散了春生心中所有的陰霾,天空又變得那麽的藍,小鳥也飛到窗戶前和他嬉鬧。記不起有多久沒有讓哥哥抱過,好像是高小住校後,再也不好意思讓哥哥抱了。春生回味剛剛哥哥抱他的感覺,想起小時候像有毒癮似的千方百計騙得哥哥一抱。最受不了的是哥哥把他抱在懷裏,不停地搖晃,嘴裏哼著那首朝鮮曲子,還沒有過足癮就被搖得睡著了。

病人對協和醫院最滿意的地方莫過於供暖係統,才十月份病房就有暖氣,光膀子都不會覺得冷。

相鄰床位是一個瘦老頭,身邊放著一套幹淨病號服。 他的老伴端來一盆熱水,幫老頭脫去上衣,給他擦身子。老頭的左側腰部有一個長長的手術刀口,春生好奇地坐在床沿,食指挨近嘴巴一點一點地數縫針的數目:“一、二……十五、十六。”

老頭被春生那副認真的樣子逗笑了,問道:“數了有多少針?”

“一共十六針,哇!”

“你數錯了,是十五針。”

春生拿不準,又數了一遍:“沒錯,就是十六針。”

“那是我數錯了,最後那一針沒看到。”

老頭的妻子端水盆離開病房。春生很有興致地與他拉起話來:“老大爺,您……”

老頭不悅:“老大爺?我有那麽老嗎?” 

“不老,不老。”春生吐了吐舌頭。“我叫您大叔行不?”

“這還差不多,我姓陳,你就叫我陳大叔吧。” 陳大叔穿上衣服。

“陳大叔,您做什麽要開刀呀?”

“我的腎受過傷,後來徹底壞了,上個禮拜做了腎切除。” 

“那你就剩一個腎了?”

“要有一個腎就好了,我的右腎幾十年前就切掉了。” 陳大叔撩起剛穿好的上衣,露出右邊腰部,一條長長的色素沉著,已經看不出縫針的痕跡。

春生大吃一驚:“那你一個腎都沒有了!”

陳大叔上中學時,右側腹部鼓起一個軟軟的大包塊,醫院檢查後的結論是右腎重度積水,沒有功能,做了腎切除。這種積水是由於先天或後天輸尿管嚴重梗阻,腎髒的尿液排出不暢,壓力緩慢增高,腎組織被壓迫慢慢萎縮。天長日久腎髒可能變成薄薄的一層膜,包裹大量的積液。

一年前陳大叔遇上車禍,左腎多出破裂。肇事司機當場逃逸,至今未查獲。腎髒組織十分脆弱,極易出血,隻有較小的裂口做縫合觀察,嚴重破裂時必須切除腎髒。但陳大叔已經沒有了另一個腎髒,醫生不得不考慮保守觀察,大量輸血。陳大叔度過了危險期,但傷腎並未恢複正常,出現梗阻、積水、反複感染、功能逐漸喪失,最終被迫切除。半年前他已經開始血液透析。

陳大叔說:“現在隻能靠血透,活幾天算幾天。”

“你可以換一個好腎,做腎移植。”

“哪兒有腎髒啊?有的病人等了好幾年,到死也沒等到合適的腎髒。”

“我就做了腎移植,縫了十四針,比你還少兩針。” 春生頗為得意,他知道哥哥的美國導師和宋院長是好朋友,哥哥肯定給他走了後門。

“你的運氣真好。”

春生現在的心情大好,想起來要寫日記。他愛好寫作,生病前天天寫日記,現在也常寫。他從床頭櫃裏找到筆記本,右手伸進口袋掏筆。咦!沒掏著,哪兒去了?那隻筆是哥哥去美國前送給他的,帶有電子時鍾,是他最心愛的筆。春生全身口袋反複亂摸,又搜床頭櫃、被子裏、枕頭下、床單下,還是沒有,急得像隻沒頭蒼蠅。

沒有找到筆,他隻好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回憶。早上還用過,然後放進了衣服口袋,然後……最大的可能是刀口拆線時解開衣服,翻動身體時掉出來。

春生向護士站報告,要去泌尿外科找他丟失的筆。護士知道他是重要病人,早上剛拆線,安排一個護理員用輪椅推他。

到了泌尿外科治療室,輪椅還沒有完全停住,春生就跑下去。治療室的門關著,但門上的的小窗簾沒有完全拉上,他抬頭往裏麵張望。就像被武林高手點了穴位,春生瞬息間成了木雕泥塑,一動不動,眼睛失神地盯著屋內。

治療室內,同躍爬上診療床,側臥並撩起衣服。醫師把放有消毒剪刀、鑷子和酒精碘酒棉球的小彎盤擱在同躍身邊,揭去他左側腰部刀口上的敷料。

一條長長的手術刀口,和春生相鄰病床陳大叔腰部一樣的切口。

一切再明白不過,同躍哥切掉他的左腎,給了我。淚水頃刻模糊了春生的雙眸,哥哥的刀口像條巨大的蜈蚣蟲在他的淚水中晃動。

因為兒媳婦生孩子,譚溪來美國幫助照料。宋思彥 電話告訴他們女兒的下落和外孫同躍的情況,譚溪母子百感交集,潸然淚下。

宋思彥從與同躍的交談中大概知道了女兒女婿的死因,委托江西衛生廳打聽的情況沒有提供更多有價值的信息,他們並不清楚同躍與她母親截癱的關係。

這些天他們的話題大多圍繞著同躍,都想向同躍挑明之間的關係,關鍵是時機。還有很多疑團有待了解和澄清:為什麽女兒去江西後不寫信告訴他們,難道一直懷恨她的父親?為什麽女兒不告訴同躍她的家庭關係?他們不清楚同躍父母的病殘和死亡對他的心理有多大的影響,挑明後同躍會有什麽反應。

對女兒戀愛婚姻的過程父母一無所知,從未見過麵的女婿更是神秘莫測。是什麽力量讓女兒跟隨一個右派分子漂泊到遙遠的邊疆?如果他們真的愛得那麽深,也許是種慰藉。然而女婿書寫那封充滿憤怒的短信很可能並不代表女兒的願望。

現在女兒女婿都已成為故人,留下唯一的兒子,為了一樁沒有血緣的親情在苦難中掙紮。作為同躍僅有的長輩,他們不僅有能力而且多麽渴望提供任何的幫助。

為迎接同躍,譚溪和兒子早早地來到波士頓機場,宋瑞華還製作了一塊很大的接機牌,同時用中英文寫上同躍的名字。

知道宋院長的夫人和兒子要來機場接他,同躍在飛機上一直坐立不安。心裏反複吟唱文革中流行的一首歌,隻不過他把歌詞改了:“天大地大不如宋院長恩情大……”如此大恩,同躍無力為報,唯一能做的的就是幻想。

宋思彥和穆雷早在四十年代就在動物身上進行異種腎髒移植,當然至今同種器官排斥都沒能完全解決,更不用說異種。同躍想象,他在穆雷實驗室發奮研究,突然狗屎運來了,擋都擋不住,一舉攻克了這一世界難題。將來隻需使用動物的髒器,取之不盡。

站在瑞典皇家科學院的諾貝爾獎頒獎儀式上,同躍第一個要感謝的是他的恩人、最仰慕的醫學泰鬥宋思彥。回國後第一個要見的人也是宋院長,他要歸還所有春生的醫療費用,並將他獎金和轉讓專利收入的一部分捐給協和醫院。

十多個小時的飛行,十多個小時的遐想,同躍到了芝加哥並在這裏轉機。下了飛機,他不得不回到現實。因為春生的病,同躍耽誤了許多時間。穆雷和小老板建議他查閱的文獻就有一百多篇,另外有理論課、考試、設計和做實驗。同躍獲得的全額助學金附帶條件,必須做助教工作。如果還有可能,他還想在外麵打點工,盡可能存點錢,宋院長沒有任何義務負承擔春生的費用。時間啊,哪裏有時間,即便有分身術也難完成這些計劃。

芝加哥到波士頓的飛行不到兩小時,同躍又開始想入非非。學習科研的過程太辛苦了、太費時了,同躍最怕沒有足夠的時間睡眠。其實從生物學角度來說,知識和記憶不過是大腦中某些蛋白、氨基酸分子的變化,從理論上來說,完全有可能不通過學習和努力,用其他的方法直接改變大腦分子結構。比方說,訓練動物,讓豬去學習,然後克隆其大腦的分子變化,製成各種產品:一年級語文;高二數學;貝多芬第一交響曲;A類地委書記飲料;主任醫師級全膀胱切除術……隻要服用這些產品,立刻改變大腦的分子結構,獲得相關知識和技能。

很快到達波士頓,同躍夢醒,感到自己想得太離奇了。馬上就要見到恩人的妻子和兒子,恩人的親人等同於恩人。同躍緊張起來,趕緊回憶見麵時的注意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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