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王先生

年齡一把,事業全無,頭發不多,毛病不少。
正文

高齡留學生(1)-- 又別故園

(2016-03-31 07:52:12) 下一個

第一章   又別故園

    1995年5月13日,下過幾天小雨後 ,美國路易斯安那州門羅市的天氣開始放晴。這一天,我參加了東北路易斯安那大學在校體育館舉行的畢業典禮,從校長小勞森.L.斯韋林根(Lawson L. Swearingen,Jr.)手上接過我的碩士學位證書。那一刻,我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我經過了兩年的學習,修習了11門功課,獲得了33個學分,再通過幾次考試後,拿到了我的教育碩士學位證書。那一天,是我和同學們朋友們交談得最多的一天,是在校園裏和同學朋友拍攝照片最多的一天。每一個人都很激動,都有說不完的話,都想抓住每一個有意義的時刻留個影。我和大家一起激動,一起興奮,也一起期盼,仿佛沒有什麽不同。實際上,我和他們分屬不同的兩代人。他們大都是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正值芳華青春,而我已經過了天命之年,屬於不折不扣的高齡留學生。

    一路走來,我經曆過的困苦,鬱悶和尷尬隻會比那些青年學子多,不會比他們少。我品嚐過的留學生活的酸甜苦辣,隻有我自己最清楚。但是,不管怎樣,今天我終於走過來了。我長長舒了一口氣,感到既寬慰又振奮,想起王令的一首古詩:

    三月殘花落更開,小簷日日燕飛來。

   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

    我也像詩中啼血的杜鵑,終於喚來了屬於我的春天,以五十二歲的‘高齡’,圓了赴美留學的‘白日美夢’。那一天晚上,我難得地失眠了,輾轉臥榻怎麽也睡不著。多少年來經曆過的那些艱辛、困惑和磨難,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一幕幕都浮現在腦際,怎麽都揮之不去。故事還要從三年前說起。

   1992年8月12日,那一天正值成都的盛夏,驕陽蓋頂,氣溫達到攝氏三十多度,而我非但不感到熱,內心還有一絲的冷沁。那天,我搭載一架中國西南航空公司(後來並入中國國航)的波音757飛機,和其他幾十名乘客一起從成都飛向香港。我的最後目的地是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門羅市(Monroe),我要到那裏的東北路易斯安那大學(現在叫University of Louisiana at Monroe 或簡稱ULM--路易斯安那大學門羅分校,以下稱ULM)去留學。飛機八點三十分準點從成都雙流機場起飛,開始了我第四次背井離鄉的行程。

    飛機從雙流國際機場起飛後,我從舷窗往下眺望。川西平原上熟悉的農家房舍,象鏡子一樣反射著陽光的水田和蔥綠的竹林漸漸從視線中變得模糊,最後完全消失了。我的眼眶中噙滿了淚水,在幾近天命的年齡,去一個憧憬多年但又十分陌生的國度作人生的又一次大拚搏,背井離鄉,前途未撲,心中湧動著的激情中摻和著很多的酸楚和忐忑。一片片白雲不斷地從機翼下掠過,我知道故鄉離我愈來愈遠了。我想起了魯迅在《故鄉》中那幾句傷感的語句:‘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 一種對家鄉的繾綣眷戀、對他鄉漂泊的惶恐與悵惘之情在心中油然升起。這種難以言狀的苦澀感覺,在我短短四十多年的人生經曆中已經有過好幾次了。

    我的第一次離鄉,發生在我十三歲的少年時期。1954年8月的一個傍晚,我從成都去重慶,投奔一直愛我但膝下無子的姑媽。家長把我托付給在車站臨時認識的一位警察叔叔後,我跟著他坐火車去到重慶。第二天早上,火車拉著長長的汽笛聲到達九龍坡車站時,我睜開還有些惺忪的雙眼,打量車窗外的景色,發現已經與昨晚上火車時熟悉的成都平原景色完全不一樣了。掠過車窗的總是斷斷續續的山峰,和一條時隱時現泛著白光的河流(後來才知道是長江),火車還不時地在一個又一個的隧道中穿行。到達重慶菜園壩車站後,我下車四下張望,一時間沒有發現前來接我的姑父,心裏有些慌張。抬頭望上去,隻見整個山坡上全是層層疊疊的房屋,汽車在高掛在山腰上的馬路上奔跑。稍遠處,一輛公共汽車(其實是纜車)正緩緩地從坡下爬上山去。目睹著一副全然陌生的景象,一股背井離鄉的失落感和流落異鄉的恐懼感,猛烈地襲上心來。我顧不得自己的儀態,哇哇大哭起來。過了一會兒,淚眼中依稀看見了姑父,這才止住哭泣,跟著他在上清寺上了去北碚的長途汽車。

    陌生重慶的一切,對我們這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少年,都是那麽新鮮,那麽‘離奇’。來重慶之前,我從未見過那麽高的山;從不知道玉米可以用來當主食,以為天下人都是吃白米飯長大;從沒見過江麵寬闊得看不清對岸的長江和嘉陵江。兩年的重慶生活,為我這個少不諳事的少年開闊了視野,增添了難得的一段人生經曆,1957年8月又輾轉回到了成都。

    第二次離鄉是1960年9月去本省的自貢上大專,也隻在那裏呆了不到一年半的時間。第三次是1968年9月大學畢業後去貴州六盤水工作,在那裏工作了兩年。這兩次走得都不遠,每次的時間也不太長。前幾次離鄉,很像空中飛翔的竹蜻蜓玩具一樣,都是在轉了一圈後回到了原地。家鄉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無論我這個‘遊子’走到哪裏,都要最後被她拉回到她的懷抱。這次是要去到一個更遙遠更陌生的地方,進行人生的又一次與命運的‘博弈’。這次離鄉,也能像前三次那樣,轉一圈然後又回到成都嗎?如果能,又該在何年何月呢?

    在順利通過雙流機場海關的那一刹那,我的心潮澎湃,思緒起伏。我那一刻到底在想什麽,我也說不太清楚。有一句精言妙語說,人生兩個最大的悲哀:一是萬念俱滅,一是躊躇滿誌。說我‘萬念俱滅’,肯定不對。這麽樣的一個大動作,一定是有個很大念想在心裏鼓噪,有股很大的力量在身上推動。說我‘躊躇滿誌’,也不完全。我還有很多的彷徨和迷茫,也許用‘壯誌未酬’或者‘心有不甘’來形容更合適吧。自己人生路上曆經了這麽多的坎坷曲折,到現在還混得‘人無模狗無樣’。我執著地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努力再努力,總能改變多舛的命運。

    經過短短兩個小時的飛行後,飛機降落在香港啟德機場。因為我僅僅是過境,不必辦理複雜的入關手續,下飛機二十多分鍾後,就在機場服務人員的引導下來到候機大廳。我要在這裏度過將近十個小時,然後在當晚八點半鍾,搭乘美國達美(Delta)航空公司的班機,經阿拉斯加的安克內奇去洛杉磯。

    坐在寬敞明亮的候機大廳裏,望著川流不息的旅客在眼前來來往往,各種膚色,穿戴著各種希奇古怪的服裝,講著各種我聽不懂的語言。時不時還有荷槍實彈的香港警察兩人一組從我身邊梭巡走過。這一切告訴我,我實實在在地走出國門了,一個多年的出國夢變成現實了。

    在香港機場,過境旅客可以在交納大概三百港幣後去市區遊覽,我囊中羞澀,隻好在侯機大廳苦等。不過,這十個小時過得似乎並不覺得很辛苦漫長。那時候,在我眼中,啟德機場的大廳已經非常寬敞、明亮、幹淨。候機廳有中央空調,有小賣部、書報亭和洗手間,呆在裏麵很覺方便舒適,沒有苦捱難耐的感覺。而且,這裏一切對我都是那麽新鮮,那麽富於吸引力,每一個小事情都會引起我濃烈的興趣。我生性喜歡探奇獵勝,單單是觀察從我麵前穿梭往來的人群,對我就是一大樂事。我從他們的膚色、服飾,再以我的語言知識解析偶爾飄進耳鼓的話語,試著去猜測他們的民族和國籍。比如廣播宣布,從新加坡飛香港的某某航班已經在機場降落。不一會兒,就看見一溜七、八個穿著漂亮製服的男女從我麵前走過,每個人後麵都拖著一個小旅行箱,男人牛高馬大,女人靈秀姣美。從他們的製服上的標誌和他們談笑間聽到的隻語片言,我判斷他們是剛剛出勤下來的英國航空公司(British Airways)的空勤人員。這種觀察加猜想,就象做英語填字遊戲一樣,做起來饒有興趣,裏麵有互相關聯的已知項,有帶有一定懸念的未知項。你要作的就是用所給的已知信息,填出全部未知項。

    從候機室寬大的窗口了望香港的市容市貌,對極富好奇心的我來說,更是必不可少的‘科目’。街上,高聳的摩天大廈鱗次櫛比;背後山上,風格各異的各種房舍排列得層層疊疊;遠處港灣中,時不時看見一艘艘巨輪拉著長聲汽笛進出港口,柔和的晨曦照耀在白色的船身上,使輪船顯得格外華麗莊嚴。這些新鮮景物使我賞心悅目,使漫長的等待也變得十分輕鬆愉快。

    晚上六、七點鍾左右,我就開始不斷了望電子顯示屏上的航班信息,害怕‘出師未捷身先死’,一踏出國門就誤了飛機。我這種擔心不是完全沒有理由。那天上午我剛在候機室坐下來不久,就遇到一位也是去美國留學的上海男生,因為誤了航班,不得不多等幾個小時和我搭乘同一架飛機離開香港。對我來說,猶如‘劉姥姥進大觀園’,全部都是多姿多彩的‘第一次’。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到香港,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還有好多個第一次。好奇之餘就是擔心,毫無航空旅行經驗,又是去這麽遠的地方,不可不多加小心。

    我們的航班準點從香港起飛,沿著太平洋西海岸的邊緣往北飛行大半圈後,美國時間同一天下午三點鍾左右,安全達到阿拉斯加的安克內奇機場。走下飛機,海關大廳門口的幾個大字‘WELCOME TO AMERICA’(歡迎來到美國)撲入眼廉,似乎表達了美國人熱情好客的態度。我們在那裏辦完入關手續後,就算正式踏上美國領土了。

    那天在海關還有一個小小插曲。移民局官員,亦或是見我這把年歲還持留學簽證產生懷疑,亦或是見我攜帶幾大箱行李覺得有點不對勁,整個航班二百多名乘客,就單單要我把全部行李打開接受檢查。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沒收了一個我在飛機上沒吃掉的蘋果和自帶的一包花椒後(移民官說是‘種子’,不讓帶進關),讓我過了關。他這一番例行公務可苦了我,我不得不重新收拾散亂攤放在台上的全部東西,又怕誤了飛機,慌亂地把什麽衣服棉被、鍋兒碗盞、鞋襪書籍胡亂地塞進箱子。一位女移民官見我這般狼狽,主動過來幫我,兩個人橫拉豎扯,把兩個行李大箱拖到托運櫃台上。我坐上飛機自己的座位後,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汗水已經濕透了全身。

    離開安克內奇之後,我們的飛機調轉機頭南下,用了五個多小時飛臨美國西部最大城市洛杉磯,時間已是晚上八點過鍾了。從飛機上望下去,下麵的洛杉磯城萬家燈火,璀璨奪目。在洛杉磯停留了四個小時,旅途中萍水相遇的朋友有聚有散。我也轉機繼續我的行程,以後是達拉斯、路易斯安那州的什裏夫波特,最後在第二天上午八點半鍾,到達我這次旅行的終點站 -- 路易斯安那州的門羅市,接著開始了我在美國長達五年多的學習與生活。

    非常有意思的是,我走出國門後的第一步,踏上的是當時仍屬英國殖民地的香港的土地。沒有想到的是,五年後的1997年8月回國的第一步也是踏在香港的土地上,隻不過這時的香港已經回歸祖國,成了中國的領土。我的第四次離別故土,也像前麵四次那樣,像一隻竹蜻蜓玩具,飛出國門轉了一圈後,又從香港這扇大門回到了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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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成 回複 悄悄話 深有同感!
lili68 回複 悄悄話 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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